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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容城，白家子弟多折於此地。
如今廖家餘黨在容城叛亂，
白雪嵐甫繼承白家未來當家的身分，
必須隻身到容城平亂以立威。
再次面臨生離死別的宣白二人，
臨別前總算解開宣懷風的心結
─同生共死，不願獨活。
於是，噩夢不再，
就從現在開始，只盼著那人歸來。
白家治喪，各家司令悲切盡孝，
各家夫人亦是帳務繁忙。
聽聞宣懷風的數學長才，
大太太請宣懷風管帳，
只是原本單純的喪事帳本，
竟也能掀起白家大宅女人間的黑幕！？
對上深宅大院的女人幫，
宣懷風能全身而退嗎？
如今廖家餘黨在容城叛亂，
白雪嵐甫繼承白家未來當家的身分，
必須隻身到容城平亂以立威。
再次面臨生離死別的宣白二人，
臨別前總算解開宣懷風的心結
─同生共死，不願獨活。
於是，噩夢不再，
就從現在開始，只盼著那人歸來。
白家治喪，各家司令悲切盡孝，
各家夫人亦是帳務繁忙。
聽聞宣懷風的數學長才，
大太太請宣懷風管帳，
只是原本單純的喪事帳本，
竟也能掀起白家大宅女人間的黑幕！？
對上深宅大院的女人幫，
宣懷風能全身而退嗎？
試閱
第一章
白老爺子過世這樣天大的事情，不止讓白家，甚至讓整個濟南城都變得不安而慌亂。
宣白二人在病房裡模糊過了一夜，稍微合了一下眼，很快就醒了。白雪嵐請了醫生過來，再三確定宣懷風沒有大礙，剩下只是靜養的事，便帶著宣懷風坐了汽車回家。
到了大宅，野兒忙接出來說，「我剛熬好了魚肉粥要送去醫院呢，你們倒回來了。」
兩人回到院子裡，野兒端了魚肉粥出來，催宣懷風快吃。宣懷風熱熱的吃了，才把碗放下，白雪嵐吩咐野兒，「再盛一碗來。」
野兒馬上又去添了一碗，放在宣懷風面前。
宣懷風食量不大，一碗粥下肚，已覺得有些飽了，這時看看那熱粥，又抬眼看看白雪嵐。
他剛才出院時，旁聽了白雪嵐和醫生的對話，知道西醫診斷的結論是營養不良，已經料到回家後在飲食方面，必會被白雪嵐狠盯著。
眼下老爺子西去，白雪嵐正是難過的時候，況且家中出了喪事，定有許多要緊事務等白雪嵐去辦，此刻自己就算幫不上忙，也不該在此時讓白雪嵐煩心。
因此雖沒什麼食欲，還是端起那碗粥，當著白雪嵐的面，毫不猶豫地全吃了。
白雪嵐見他這樣溫順，也猜到是何緣故，想起中醫說他心事過重，憂思而成疾，心裡便隱隱作痛，待要問宣懷風，又猶豫才從醫院回來，自己就一味逼問，豈是讓病人好生靜養的意思？
宣懷風看他望著自己，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只是沉默著，關心地問，「你怎麼了？」
白雪嵐勉強笑道，「沒什麼。昨天還有一個中醫來給你把過脈，開了一個方子，我在想藥買回來沒有？」
野兒剛收了吃完粥的空碗下去，這時又從外頭走了回來，在窗外聽見白雪嵐這話，便答說，「買回來了。在小爐子上熬著呢，宣副官吃完粥，歇一歇腸胃，等下正好喝藥。」
宣懷風隔著窗子對野兒說了一句，「多謝，辛苦妳了。」
然後轉頭對白雪嵐說，「你放心，我進了一趟醫院，現在已經知錯，吃飯吃藥這種小事，以後自然是配合的。你現在別把心神放我身上，第一是顧好你自己的身體，白家最近出了許多事，最需要穩定狀況，我病了不要緊，要是你病了，那才是大事。」
白雪嵐說，「我身體好得很，怎麼會病？」
宣懷風反問，「你忘了是誰前幾天還在坐輪椅嗎？」
一邊說，一邊往白雪嵐擱在桌上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意思是你也是個病人呢。
這種稍帶著親密的小動作，讓人心裡很是燙貼。白雪嵐順勢抓著宣懷風伸過來的手， 用食指摩挲他掌心裡淺淺的紋路，忍不住又在心裡琢磨起那個讓宣懷風夜裡哭泣顫抖的夢。
若說宣懷風有心事，十有八九和這個夢有關。
他到底夢見了什麼？
白雪嵐很想開口問，但想起自己問過許多次，宣懷風都堅持說不記得。開始他是信的，後來被三太太一點破，自然明白過來，宣懷風不是不記得，而是刻意瞞著不說。
在這夢裡，自己一定是對宣懷風做了極可怕的事，否則宣懷風又怎麼在夢裡哭泣恐懼，而且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自己。
白雪嵐數來數去，自己最對不起宣懷風的，自然是兩人開始時那段強迫的關係。兩人相處了這麼久，又經歷幾次生死劫難，宣懷風才漸漸把過去那一段消解了。難道因為回山東老家這一趟，種種艱險逼迫，把心魔重引了出來？
懷風每晚夢見的，是那些他們再也不願提及的往事嗎？
懷風在夢裡見到的，是曾經蠻橫殘忍地囚禁他，欺凌他，極不堪的自己嗎？
一念至此，白雪嵐便生出一股帶著強烈不安和內疚的寒意。
這是最糟糕的答案，但又是最合理的答案。
所以懷風才會一直回避不答。
這溫柔的人兒，在夢裡被自己殘忍的傷了，醒來卻瞞著不肯說。他大概是怕這個答案，會讓自己難受。
白雪嵐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想得不錯，於是更加難受起來，心臟像被狠狠勒住一樣。這時候，卻忽然有一隻手從桌子對面伸過來，點在他緊皺的眉頭上。
宣懷風用指尖輕撫他的眉頭，寬慰著說，「老人家走了，家裡晚輩固然要哀悼，但你老這樣愁眉不解，豈是老人家所願？想開些吧。」
白雪嵐正要說什麼，一個聽差忽然到了門外，對裡頭報告說，「十三少，大司令請你過去一趟。」
白雪嵐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先問那聽差，「有說什麼事嗎？」
聽差說，「大司令只說是要緊事。不止請你，也請了三司令過去。」
白雪嵐一聽父親也要過去，知道不好耽擱，說，「知道了，我馬上去。」
說完站起來。宣懷風便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
白雪嵐以為他要跟過去，正想勸阻，宣懷風卻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過來，遞給他說，「老爺子這樣的地位，後事必定千頭萬緒。首都方面如何聯絡，還有山東各地政府如何發公文，大司令恐怕都要和你商量。我是副官，本應該陪你一道，但我知道自己剛出院，這時候跟過去不好，反而給你添亂。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如果真有什麼事用得著我，趕緊叫人帶話回來，或者打個電話也行。」
白雪嵐見他反而把自己想說的話，先說了出來，既欣慰他體貼，又更是內疚。這樣體貼別人，總為別人著想的性情，難怪總讓自己委屈，有心事也自己苦苦壓著。
只是心裡再有萬般糾結歉疚，此刻也不是說的時候。白雪嵐朝宣懷風點點頭，接過外套，往大司令那邊去了。
到了大司令宅裡，聽差將白雪嵐請去書房。
大司令和三司令已經在書房裡，兩人正低頭，圍著一張軍事地圖在商討什麼。
見白雪嵐來了，大司令招手叫他過來，沉著臉說 ，「米英是你安插在廖家的人，那日萬國銀行大亂，他帶人趕了過去，怎麼不趁機把廖家那些將官一網打盡？真不會辦事。」
白雪嵐一聽就知有異，答說，「留著幾個廖家將官，是我的意思。我想著將官們都殺了，廖家各地部隊沒了頭領，動亂起來就是豆腐掉在泥地裡，散亂的更難收拾，也禍害了當地百姓。那幾個師長旅長逃回去無妨，廖啟方已死，他們拿不出錢發糧餉，拖下去只怕要被手下下的大頭兵生撕了，唯一的活路是帶兵來投靠我們。到時候我們一勾手，山東地界也就安定了。怎麼？這事我辦錯了？」
大司令說，「也說不上錯。你當時能這樣考慮，還想到亂兵會禍害當地，已經很周詳了。」
三司令不滿地說，「都什麼時候了，大哥你還給他糊牆？」
轉頭瞪著白雪嵐，毫不客氣地罵起來，「兔崽子！做事沒有一點章法，給我們留這麼大的尾巴。劉有為和孫自乾連成一氣，在容城和我們打起來啦！」
劉有為和孫自乾，就是廖家的劉孫兩位師長，米英圍擊萬金銀行時，確實曾有機會擊斃他們，只是因為白雪嵐事前有吩咐，所以才沒下手。
白雪嵐一愣，皺眉說，「他們竟敢攻容城？他們哪來的錢？」
打戰通常打的是錢仗。沒有糧餉，大頭兵哪肯為你賣命？武器子彈也必須花大筆鈔票去買。
若不是把這些都算過，白雪嵐焉肯留他們一條性命。
三司令教訓道，「讓你總以為自己聰明，現在知道有些變故是你料不到的了？日本人找上了他們。」
白雪嵐臉色微變，「日本人？」
大司令說，「我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日本人為了給八橋何彥報仇，找上劉孫二人，不但給錢，還給了一大批外國武器。」
三司令加了一句，「都是你那副官幹的好事。」
白雪嵐不悅，「怎麼又忽然扯上懷風了？」
三司令說，「就是他在城外把那叫什麼八橋的日本人給一槍斃了，那是個日本商會的大人物，現在一死，日本人還不炸了窩？那群日本勢力，可是極有錢有權的。」
白雪嵐冷下臉說，「他們錢哪來的？在我們中國的地方種罌粟，賣給國人，毒害國人賺來的。他們權勢越大，越要壓迫我們中國人。懷風做得這樣痛快，我心裡很是佩服。他簡直不能為我的副官，而應該做我的長官了。」
三司令正為軍情著急，被兒子硬硬地頂了幾句話，氣得揚起手想揍人，「你這沒大沒小的！」
大司令一巴掌把三弟揚起的手打下來，沉聲說，「雪嵐哪裡說錯了？山東是我們白家的根，那些人在山東地界弄毒品，要把山東地界徹底毀了，這就是不共戴天，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老爺子指明要把白家留給雪嵐，就是知道他主意拿得准，大局上不會犯糊塗。」
三司令其實也恨那些外國毒販子，只是習慣使然，見了兒子總想教訓，現在被大哥數落，人家又說得在理，只能放棄揍兒子的打算，哼哼兩聲，「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容城那邊正在死人呢，先說戰事怎麼辦？」
白雪嵐便問起戰況。
三人都站到軍事地圖前。大司令指著地圖，快速地說了大致情況。
白雪嵐聽完，已明白局勢不大好，說，「容城那邊需要馬上增援，大伯現在有什麼決斷？」
大司令說，「劉有為孫自乾，本來就各有一個師的兵力，現在趁著廖啟方死了，把廖家軍其他小勢力也攏過去。容城這一仗不但要增援，恐怕還要找個能幹人去做指揮。本來我親自去最好，但你爺爺才……你五叔最熟容城駐軍，他去也行，可他昨晚哭過你爺爺後就病倒了，現在還躺在床上。」
白雪嵐說，「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自然是我過去一趟。」
大司令猶豫了一下，打量著白雪嵐問，「你真要去？軍情雖急，但當地駐軍也在抵抗中，你還可以再想一想。」
白雪嵐一點遲疑也沒有，冷靜地說，「沒什麼可想的。爺爺叫我年後仍舊回首都，歷練幾年再回來當家。我離得遠，日久天長的，人心難免就遠，那些將官和大頭兵們哪懂什麼傳承什麼遺言，他們不親眼見見我的本事，只怕不能安心等我回來。大伯父，您就讓我去吧，保管這仗打得漂漂亮亮，讓大家知道老爺子眼力勁不差。」
大司令還是有些猶豫，思忖了一會，說，「若按道理來說，你確實是最好的人選，只是……」
白雪嵐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只是兵貴神速，不能多拖延，我回去收拾一下就出發。」
大司令斟酌了一下，點了點頭，「好罷。」
三司令雖然整天罵兒子是個兔崽子，對兒子的本事倒不大擔心，見大司令答應讓白雪嵐上前線，開始摩拳擦掌，「那行，我也去準備準備。」
白雪嵐詫異，「您老人家也去？」
三司令反問，「上陣父子兵，我怎麼能不去？」
這時，管家過來了。
因知道他們在商量軍事，管家不敢擅自進去，只停在書房門外，低聲報告說，「司令，壽材已經買好，請天師算過時辰，未時就要入殮了。太太叫我過來問問司令，要不要再過去看一眼老爺子。」
大司令忍不住浮起悲容，沉聲說，「看是一定要看的，以後也沒有機會再看了。你告訴太太，我把這裡的事布置好了就來。」
管家應了一聲事，腳步放得很輕的走了。
三司令想起老父親去了，心裡傷感，剛才摩拳擦掌的勁兒也洩了，嘆口氣對大司令說，「待會我和你一起去看父親最後一面。只是……正式儀式那天，大哥你替我向父親多磕幾個頭吧。不是我不給他老人家送終，實在是打仗不能耽擱。」
白雪嵐本就不想父親同去，趁著這時候說，「廖家那些雜碎算什麼，爺爺的後事要緊。五叔已經病倒了，大伯正需要幫手的時候，父親怎能離開？您也知道，二伯只會唱戲喝酒，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的。」
三司令瞪他說，「你要去打仗，我不去前面看著，時刻給你點提醒，你母親放心不下。」
白雪嵐說，「我上前線，母親擔心一個。連您老人家也去了前線，她要擔心兩個，豈不雙倍的擔心？」
上前線這事，對白家幾位司令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本不用這般囉裡囉嗦。
但白家孫輩上前線，卻有兩個很大的忌諱，一是廖家軍，二是容城。
當年大司令和廖家軍在容城對上，一場仗下來，死了六個白家孫輩，白家長輩們至今提起，仍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壓下那種入了骨髓的痛。白老爺子為此病得不輕，後來搬去追雲山別墅養病，卻一直沒放下孫兒們慘死的心結。
老人家口頭雖不承認，但心裡其實隱隱覺得是自己的過錯。當年對老四那一對做得太絕，惹來毒誓，白家似乎真要因為自己而斷子絕孫。心藏暗傷，病自然越養越不好，後來惡化得甚至要用海洛因止疼，終是在昨夜走了。
如今白家孫輩，剩得三個。
白閔辛人遠在首都，又是個文苗苗，一點不會帶兵的；白天賜更不用提，就是一塊要踢出國外的爛泥；算來算去，能挑起這大梁的，其實也就只有一個白雪嵐。
這次偏偏又是廖家軍，偏偏又是容城，讓白雪嵐上陣，兩位司令雖然對他有信心，可心裡始終有些忌憚。所以剛才大司令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要他再想想。
有些忌憚，就是因為太忌憚，故而無法說出口，三人繞來繞去，都想起多年前那場慘烈的容城之戰，卻沒有一個人提起。彷彿一旦不小心說出來，就要招來不祥。
白雪嵐去前線指揮的事已經定下，但三司令是否跟過去容城，兩人爭執不下。
白雪嵐知道時間緊，不想多費唇舌，索性說，「乾脆這樣，我和父親去見母親，看她是什麼意思。」
三司令心想，自己太太心疼兒子，肯定和自己是同一個立場，點頭同意，「就這樣辦。」
接著又把幾件關於增援的事，和大司令商量定，三人才一起出了書房，先往小佛堂去。
白老爺子的遺體已經從醫院恭迎出來，眼下安置在小佛堂裡。大太太領著女眷們在小佛堂外頭，怔怔地落淚。
她見大司令他們過來了，擦了擦眼淚，迎上去告訴大司令，「男人們正幫老爺子用藥水擦身體，二叔和五叔在裡頭看著。」
大司令皺起眉，「老五病成這樣，過來幹什麼？到了儀式那天他再過來，盡他做兒子的禮，誰也不敢說他一個不是。」
大太太嘆道，「你不知道自己的五弟？他就算病得再厲害，爬也要爬過來見老爺子最後一面的。只我恐怕他病著，見了後傷心，更要病得厲害，所以打電話把張醫生也叫來，好做個防備。張醫生現在也在裡頭。你待會進去勸勸老五，要他別太擔心。」
大司令也嘆了一口氣，點頭說，「這個自然。」
說完便穿過那些嗚嗚咽咽的女眷們，領著三司令白雪嵐往裡面去。
進了小佛堂，便聞到一股嗆人的藥水味，裡面還混著佛堂裡燃香的味道，彷彿一步就踏入了生與死的淒涼的告別站。這時能進小佛堂的，只有白家來往極密切的有點地位的年輕男性親戚，幾個人圍著白老爺子遺體，正小心翼翼擦拭，二司令扶著一臉悲切，搖搖欲墜的五司令在旁看著。
大司令答應了大太太進來後要勸著五弟別太傷心，現在一見老父親遺體，悲意忽然湧上來，怎麼也壓不下去，踉踉蹌蹌地快步往前，到了遺體跟前，看清父親蒼老沉靜的容貌，忍不住就哭出了聲。
三司令聽大哥哭了，自己更忍不住，喊了一聲「父親！」，膝蓋發軟地跪下來，嚎啕大哭。這樣一來，五司令也哭了。扶著五司令的二司令當然跟隨著，他平日裡唱戲，嗓子最好，哭聲更是嘹亮。其餘屋子裡的人也都哽咽。
哭聲傳到外頭，小佛堂外的女人們本來就抽抽噎噎，現在彷彿得了一個信號似的，一個個都放聲哭起來。
頓時整個白家大宅，都被悲傷的哭聲籠罩了。
白老爺子過世這樣天大的事情，不止讓白家，甚至讓整個濟南城都變得不安而慌亂。
宣白二人在病房裡模糊過了一夜，稍微合了一下眼，很快就醒了。白雪嵐請了醫生過來，再三確定宣懷風沒有大礙，剩下只是靜養的事，便帶著宣懷風坐了汽車回家。
到了大宅，野兒忙接出來說，「我剛熬好了魚肉粥要送去醫院呢，你們倒回來了。」
兩人回到院子裡，野兒端了魚肉粥出來，催宣懷風快吃。宣懷風熱熱的吃了，才把碗放下，白雪嵐吩咐野兒，「再盛一碗來。」
野兒馬上又去添了一碗，放在宣懷風面前。
宣懷風食量不大，一碗粥下肚，已覺得有些飽了，這時看看那熱粥，又抬眼看看白雪嵐。
他剛才出院時，旁聽了白雪嵐和醫生的對話，知道西醫診斷的結論是營養不良，已經料到回家後在飲食方面，必會被白雪嵐狠盯著。
眼下老爺子西去，白雪嵐正是難過的時候，況且家中出了喪事，定有許多要緊事務等白雪嵐去辦，此刻自己就算幫不上忙，也不該在此時讓白雪嵐煩心。
因此雖沒什麼食欲，還是端起那碗粥，當著白雪嵐的面，毫不猶豫地全吃了。
白雪嵐見他這樣溫順，也猜到是何緣故，想起中醫說他心事過重，憂思而成疾，心裡便隱隱作痛，待要問宣懷風，又猶豫才從醫院回來，自己就一味逼問，豈是讓病人好生靜養的意思？
宣懷風看他望著自己，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只是沉默著，關心地問，「你怎麼了？」
白雪嵐勉強笑道，「沒什麼。昨天還有一個中醫來給你把過脈，開了一個方子，我在想藥買回來沒有？」
野兒剛收了吃完粥的空碗下去，這時又從外頭走了回來，在窗外聽見白雪嵐這話，便答說，「買回來了。在小爐子上熬著呢，宣副官吃完粥，歇一歇腸胃，等下正好喝藥。」
宣懷風隔著窗子對野兒說了一句，「多謝，辛苦妳了。」
然後轉頭對白雪嵐說，「你放心，我進了一趟醫院，現在已經知錯，吃飯吃藥這種小事，以後自然是配合的。你現在別把心神放我身上，第一是顧好你自己的身體，白家最近出了許多事，最需要穩定狀況，我病了不要緊，要是你病了，那才是大事。」
白雪嵐說，「我身體好得很，怎麼會病？」
宣懷風反問，「你忘了是誰前幾天還在坐輪椅嗎？」
一邊說，一邊往白雪嵐擱在桌上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意思是你也是個病人呢。
這種稍帶著親密的小動作，讓人心裡很是燙貼。白雪嵐順勢抓著宣懷風伸過來的手， 用食指摩挲他掌心裡淺淺的紋路，忍不住又在心裡琢磨起那個讓宣懷風夜裡哭泣顫抖的夢。
若說宣懷風有心事，十有八九和這個夢有關。
他到底夢見了什麼？
白雪嵐很想開口問，但想起自己問過許多次，宣懷風都堅持說不記得。開始他是信的，後來被三太太一點破，自然明白過來，宣懷風不是不記得，而是刻意瞞著不說。
在這夢裡，自己一定是對宣懷風做了極可怕的事，否則宣懷風又怎麼在夢裡哭泣恐懼，而且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自己。
白雪嵐數來數去，自己最對不起宣懷風的，自然是兩人開始時那段強迫的關係。兩人相處了這麼久，又經歷幾次生死劫難，宣懷風才漸漸把過去那一段消解了。難道因為回山東老家這一趟，種種艱險逼迫，把心魔重引了出來？
懷風每晚夢見的，是那些他們再也不願提及的往事嗎？
懷風在夢裡見到的，是曾經蠻橫殘忍地囚禁他，欺凌他，極不堪的自己嗎？
一念至此，白雪嵐便生出一股帶著強烈不安和內疚的寒意。
這是最糟糕的答案，但又是最合理的答案。
所以懷風才會一直回避不答。
這溫柔的人兒，在夢裡被自己殘忍的傷了，醒來卻瞞著不肯說。他大概是怕這個答案，會讓自己難受。
白雪嵐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想得不錯，於是更加難受起來，心臟像被狠狠勒住一樣。這時候，卻忽然有一隻手從桌子對面伸過來，點在他緊皺的眉頭上。
宣懷風用指尖輕撫他的眉頭，寬慰著說，「老人家走了，家裡晚輩固然要哀悼，但你老這樣愁眉不解，豈是老人家所願？想開些吧。」
白雪嵐正要說什麼，一個聽差忽然到了門外，對裡頭報告說，「十三少，大司令請你過去一趟。」
白雪嵐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先問那聽差，「有說什麼事嗎？」
聽差說，「大司令只說是要緊事。不止請你，也請了三司令過去。」
白雪嵐一聽父親也要過去，知道不好耽擱，說，「知道了，我馬上去。」
說完站起來。宣懷風便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
白雪嵐以為他要跟過去，正想勸阻，宣懷風卻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過來，遞給他說，「老爺子這樣的地位，後事必定千頭萬緒。首都方面如何聯絡，還有山東各地政府如何發公文，大司令恐怕都要和你商量。我是副官，本應該陪你一道，但我知道自己剛出院，這時候跟過去不好，反而給你添亂。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如果真有什麼事用得著我，趕緊叫人帶話回來，或者打個電話也行。」
白雪嵐見他反而把自己想說的話，先說了出來，既欣慰他體貼，又更是內疚。這樣體貼別人，總為別人著想的性情，難怪總讓自己委屈，有心事也自己苦苦壓著。
只是心裡再有萬般糾結歉疚，此刻也不是說的時候。白雪嵐朝宣懷風點點頭，接過外套，往大司令那邊去了。
到了大司令宅裡，聽差將白雪嵐請去書房。
大司令和三司令已經在書房裡，兩人正低頭，圍著一張軍事地圖在商討什麼。
見白雪嵐來了，大司令招手叫他過來，沉著臉說 ，「米英是你安插在廖家的人，那日萬國銀行大亂，他帶人趕了過去，怎麼不趁機把廖家那些將官一網打盡？真不會辦事。」
白雪嵐一聽就知有異，答說，「留著幾個廖家將官，是我的意思。我想著將官們都殺了，廖家各地部隊沒了頭領，動亂起來就是豆腐掉在泥地裡，散亂的更難收拾，也禍害了當地百姓。那幾個師長旅長逃回去無妨，廖啟方已死，他們拿不出錢發糧餉，拖下去只怕要被手下下的大頭兵生撕了，唯一的活路是帶兵來投靠我們。到時候我們一勾手，山東地界也就安定了。怎麼？這事我辦錯了？」
大司令說，「也說不上錯。你當時能這樣考慮，還想到亂兵會禍害當地，已經很周詳了。」
三司令不滿地說，「都什麼時候了，大哥你還給他糊牆？」
轉頭瞪著白雪嵐，毫不客氣地罵起來，「兔崽子！做事沒有一點章法，給我們留這麼大的尾巴。劉有為和孫自乾連成一氣，在容城和我們打起來啦！」
劉有為和孫自乾，就是廖家的劉孫兩位師長，米英圍擊萬金銀行時，確實曾有機會擊斃他們，只是因為白雪嵐事前有吩咐，所以才沒下手。
白雪嵐一愣，皺眉說，「他們竟敢攻容城？他們哪來的錢？」
打戰通常打的是錢仗。沒有糧餉，大頭兵哪肯為你賣命？武器子彈也必須花大筆鈔票去買。
若不是把這些都算過，白雪嵐焉肯留他們一條性命。
三司令教訓道，「讓你總以為自己聰明，現在知道有些變故是你料不到的了？日本人找上了他們。」
白雪嵐臉色微變，「日本人？」
大司令說，「我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日本人為了給八橋何彥報仇，找上劉孫二人，不但給錢，還給了一大批外國武器。」
三司令加了一句，「都是你那副官幹的好事。」
白雪嵐不悅，「怎麼又忽然扯上懷風了？」
三司令說，「就是他在城外把那叫什麼八橋的日本人給一槍斃了，那是個日本商會的大人物，現在一死，日本人還不炸了窩？那群日本勢力，可是極有錢有權的。」
白雪嵐冷下臉說，「他們錢哪來的？在我們中國的地方種罌粟，賣給國人，毒害國人賺來的。他們權勢越大，越要壓迫我們中國人。懷風做得這樣痛快，我心裡很是佩服。他簡直不能為我的副官，而應該做我的長官了。」
三司令正為軍情著急，被兒子硬硬地頂了幾句話，氣得揚起手想揍人，「你這沒大沒小的！」
大司令一巴掌把三弟揚起的手打下來，沉聲說，「雪嵐哪裡說錯了？山東是我們白家的根，那些人在山東地界弄毒品，要把山東地界徹底毀了，這就是不共戴天，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老爺子指明要把白家留給雪嵐，就是知道他主意拿得准，大局上不會犯糊塗。」
三司令其實也恨那些外國毒販子，只是習慣使然，見了兒子總想教訓，現在被大哥數落，人家又說得在理，只能放棄揍兒子的打算，哼哼兩聲，「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容城那邊正在死人呢，先說戰事怎麼辦？」
白雪嵐便問起戰況。
三人都站到軍事地圖前。大司令指著地圖，快速地說了大致情況。
白雪嵐聽完，已明白局勢不大好，說，「容城那邊需要馬上增援，大伯現在有什麼決斷？」
大司令說，「劉有為孫自乾，本來就各有一個師的兵力，現在趁著廖啟方死了，把廖家軍其他小勢力也攏過去。容城這一仗不但要增援，恐怕還要找個能幹人去做指揮。本來我親自去最好，但你爺爺才……你五叔最熟容城駐軍，他去也行，可他昨晚哭過你爺爺後就病倒了，現在還躺在床上。」
白雪嵐說，「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自然是我過去一趟。」
大司令猶豫了一下，打量著白雪嵐問，「你真要去？軍情雖急，但當地駐軍也在抵抗中，你還可以再想一想。」
白雪嵐一點遲疑也沒有，冷靜地說，「沒什麼可想的。爺爺叫我年後仍舊回首都，歷練幾年再回來當家。我離得遠，日久天長的，人心難免就遠，那些將官和大頭兵們哪懂什麼傳承什麼遺言，他們不親眼見見我的本事，只怕不能安心等我回來。大伯父，您就讓我去吧，保管這仗打得漂漂亮亮，讓大家知道老爺子眼力勁不差。」
大司令還是有些猶豫，思忖了一會，說，「若按道理來說，你確實是最好的人選，只是……」
白雪嵐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只是兵貴神速，不能多拖延，我回去收拾一下就出發。」
大司令斟酌了一下，點了點頭，「好罷。」
三司令雖然整天罵兒子是個兔崽子，對兒子的本事倒不大擔心，見大司令答應讓白雪嵐上前線，開始摩拳擦掌，「那行，我也去準備準備。」
白雪嵐詫異，「您老人家也去？」
三司令反問，「上陣父子兵，我怎麼能不去？」
這時，管家過來了。
因知道他們在商量軍事，管家不敢擅自進去，只停在書房門外，低聲報告說，「司令，壽材已經買好，請天師算過時辰，未時就要入殮了。太太叫我過來問問司令，要不要再過去看一眼老爺子。」
大司令忍不住浮起悲容，沉聲說，「看是一定要看的，以後也沒有機會再看了。你告訴太太，我把這裡的事布置好了就來。」
管家應了一聲事，腳步放得很輕的走了。
三司令想起老父親去了，心裡傷感，剛才摩拳擦掌的勁兒也洩了，嘆口氣對大司令說，「待會我和你一起去看父親最後一面。只是……正式儀式那天，大哥你替我向父親多磕幾個頭吧。不是我不給他老人家送終，實在是打仗不能耽擱。」
白雪嵐本就不想父親同去，趁著這時候說，「廖家那些雜碎算什麼，爺爺的後事要緊。五叔已經病倒了，大伯正需要幫手的時候，父親怎能離開？您也知道，二伯只會唱戲喝酒，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的。」
三司令瞪他說，「你要去打仗，我不去前面看著，時刻給你點提醒，你母親放心不下。」
白雪嵐說，「我上前線，母親擔心一個。連您老人家也去了前線，她要擔心兩個，豈不雙倍的擔心？」
上前線這事，對白家幾位司令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本不用這般囉裡囉嗦。
但白家孫輩上前線，卻有兩個很大的忌諱，一是廖家軍，二是容城。
當年大司令和廖家軍在容城對上，一場仗下來，死了六個白家孫輩，白家長輩們至今提起，仍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壓下那種入了骨髓的痛。白老爺子為此病得不輕，後來搬去追雲山別墅養病，卻一直沒放下孫兒們慘死的心結。
老人家口頭雖不承認，但心裡其實隱隱覺得是自己的過錯。當年對老四那一對做得太絕，惹來毒誓，白家似乎真要因為自己而斷子絕孫。心藏暗傷，病自然越養越不好，後來惡化得甚至要用海洛因止疼，終是在昨夜走了。
如今白家孫輩，剩得三個。
白閔辛人遠在首都，又是個文苗苗，一點不會帶兵的；白天賜更不用提，就是一塊要踢出國外的爛泥；算來算去，能挑起這大梁的，其實也就只有一個白雪嵐。
這次偏偏又是廖家軍，偏偏又是容城，讓白雪嵐上陣，兩位司令雖然對他有信心，可心裡始終有些忌憚。所以剛才大司令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要他再想想。
有些忌憚，就是因為太忌憚，故而無法說出口，三人繞來繞去，都想起多年前那場慘烈的容城之戰，卻沒有一個人提起。彷彿一旦不小心說出來，就要招來不祥。
白雪嵐去前線指揮的事已經定下，但三司令是否跟過去容城，兩人爭執不下。
白雪嵐知道時間緊，不想多費唇舌，索性說，「乾脆這樣，我和父親去見母親，看她是什麼意思。」
三司令心想，自己太太心疼兒子，肯定和自己是同一個立場，點頭同意，「就這樣辦。」
接著又把幾件關於增援的事，和大司令商量定，三人才一起出了書房，先往小佛堂去。
白老爺子的遺體已經從醫院恭迎出來，眼下安置在小佛堂裡。大太太領著女眷們在小佛堂外頭，怔怔地落淚。
她見大司令他們過來了，擦了擦眼淚，迎上去告訴大司令，「男人們正幫老爺子用藥水擦身體，二叔和五叔在裡頭看著。」
大司令皺起眉，「老五病成這樣，過來幹什麼？到了儀式那天他再過來，盡他做兒子的禮，誰也不敢說他一個不是。」
大太太嘆道，「你不知道自己的五弟？他就算病得再厲害，爬也要爬過來見老爺子最後一面的。只我恐怕他病著，見了後傷心，更要病得厲害，所以打電話把張醫生也叫來，好做個防備。張醫生現在也在裡頭。你待會進去勸勸老五，要他別太擔心。」
大司令也嘆了一口氣，點頭說，「這個自然。」
說完便穿過那些嗚嗚咽咽的女眷們，領著三司令白雪嵐往裡面去。
進了小佛堂，便聞到一股嗆人的藥水味，裡面還混著佛堂裡燃香的味道，彷彿一步就踏入了生與死的淒涼的告別站。這時能進小佛堂的，只有白家來往極密切的有點地位的年輕男性親戚，幾個人圍著白老爺子遺體，正小心翼翼擦拭，二司令扶著一臉悲切，搖搖欲墜的五司令在旁看著。
大司令答應了大太太進來後要勸著五弟別太傷心，現在一見老父親遺體，悲意忽然湧上來，怎麼也壓不下去，踉踉蹌蹌地快步往前，到了遺體跟前，看清父親蒼老沉靜的容貌，忍不住就哭出了聲。
三司令聽大哥哭了，自己更忍不住，喊了一聲「父親！」，膝蓋發軟地跪下來，嚎啕大哭。這樣一來，五司令也哭了。扶著五司令的二司令當然跟隨著，他平日裡唱戲，嗓子最好，哭聲更是嘹亮。其餘屋子裡的人也都哽咽。
哭聲傳到外頭，小佛堂外的女人們本來就抽抽噎噎，現在彷彿得了一個信號似的，一個個都放聲哭起來。
頓時整個白家大宅，都被悲傷的哭聲籠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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