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天地之戲謔

捏己捏我船中坐……
小時候，至多五六歲吧，我習慣坐在父親工作的書房一角，自己靜靜地玩。有一天，他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放上他的書桌，一邊說：「奇怪，奇怪！」一邊從我的耳朵裡不斷地掏出迴紋針來。我先是笑，很開心，繼之抗議，可是父親無動於衷，繼續玩他的把戲：「看呀，這小傢伙真行，耳朵裡出迴紋針，像個工廠呢！」我最後大哭起來。自此而後，這遊戲重複又重複了不知多少次。雖然明知整個過程的實質，但當我看到那許多所謂出自我耳朵的迴紋針，在他的手掌中閃閃發光，必然哭不成聲。話得說回來，每次當父親抱我上書桌，我從不說「不」，也不掙脫，默認了遊戲的無可避免。我甚至還渴望著這一招。記憶中， 有另一個孩童戲耍與這迴紋針同樣笨拙、殘酷：「捏己捏我船中坐，捏己撲嗵一聲掉水中，還剩哪個坐船中？」「── 捏我」。一問一答都飛快，答的馬上被擰了一把：「啊喲，好痛！」——出乎意料，責問對方，擰人的孩子得意地反問：「不是你要我捏的嗎？」
已不記得這是否由我父親傳下來的，可能不是，但我把它教給了我的孩子。它和前一則有相似之處，都使我產生一種彆扭，又夾著隱隱快感。《莊子》第七篇最後部分所述的渾沌與倏忽的故事，似為同一路，至少予我可相比較的感覺。從中捉摸到對人的整體性的侵犯，是一種對「我自己」的劇烈破壞之敘述，其劇烈性顯得尤其厲害，乃因它在我們的等待之中。明知無論如何不可避免，所以幾乎希望其來臨。
不再贅言，下面即為莊子原文的語譯：
南海的大帝名倏，北海的大帝名忽，中央的大帝名渾沌。倏和忽時不時到渾沌那裡相聚，渾沌總是款款招待。倏和忽商量，要以最好的方式來報答中央大帝的善意，他們說：「人都長著七竅，用來看、聽、 吃、呼吸，祇有渾沌一樣也沒有，我們來給他鑿鑿看吧！」他們每天鑿一竅，第七天，渾沌死了。
這寓言的引人入勝，可能在於它的結局大可預料，從開始即知渾沌不會有好下場。就像前面的兒童戲謔，第一句話便使人預感到隨後的變化。我們抱著既性急又害怕的心情，等待著「被捏」的來臨，具體的和形象的「被捏住」。如此，就進入了「遊戲」，入了彀。
由各個角色的荒謬反應，構成這寓言的奇迷，閃動著可解的希望。渾沌和倏忽的言行反應，究其實，比表面揭示的人與人的曖味關係廣泛得多，他們的行為觸及存有本身的問題。其弔詭就在情節簡單貧乏，意義必然深刻豐富。就此層次上說，反射著我們玩弄手段的無聊形象。有點兒像布洛克講拉比故事的方式，這方式幾乎是萬能鑰匙，掌握著無數的日常小事，每一小事就像一道痕跡，加在另一些痕跡之上，累積連接起來，便可洞悉創造萬物的隱藏意義，以到達實際控制。但這總只是一種許諾，因為寓言要展示的真實意義在最後一刻，我們無從得知。渾沌死而無一言──屬於該角色份內事；剩下那兩個傢伙的俚俗語言，在我們的耳鼓內迴盪。
這片段，使我發現兒時何以有那樣的反應，並非因為特重分析和自我剖析，而是那不值一哂的啟迪，有著利於說明一些內在性的基本東西──或也可說是在內在性與外在性的關係上。不過，也正如布洛克的「痕跡」，沒有一人，包括敘述者、聽眾、故事中的人物，能抓住故事的全幅涵義，總有隱晦的部分，使我們既讚嘆又失望。此即何以這寓言與之前的兩則小兒戲耍有相同性格，使人笑，或使人哭，應情而異。眾所週知，本寓言出現於《莊子》內七篇的尾篇之中，且是該章的壓軸。內篇顯示哲學家的理論中心，這心臟部分只能以非道德教訓的曖味形式表現出來，而本應能使之明朗化的角色，先是無口可張，繼而賦予表達的管道，他卻化為永遠的沈默了。由此可見，謎奧性與失望是其意義的組成部分，同時證明了某些含意永遠是隱蔽的。
敘述平淡與悲劇進展的強烈對照，引發我們想跳出它本身的範圍，從其他類似故事中，探求瞭解的蹊徑。故事一開始就違背了寓言規則，它祇相當一癥狀，而這癥狀就是它自身的標誌；只表明一個方位，於其奇特形體不加一語。它逼使我們集中精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一種焦慮揉皺了文本表層，引起撕裂，撕裂擊倒了主角，主角同時成為撕裂的內容及其形式，而我們間接受到波及，成為受害者──或竟然成受益者──需根據如何看待撕裂天道運行的幻象面紗而定，是好事抑或壞事？裂紋始於微小，逐漸擴大，直至變成巨型豁口，由一把陰險的尖刀開劃，可疑而靈活，以美容手術師的手段告成。這個宇宙－美容故事，當我們閱讀時，總會深感不安。最初將之與孩童的兩個把戲作比較，只是表層的即時反應，匆猝浮淺的檢討，不滿足的感覺隨之而來。故事似空虛，正因內涵太豐富，所謂「滿若虛」，虛而能容納千百層，如地層的累積。它讓出臺的幾個角色，平行發展；它架疊起心理的、宇宙的種種框架；觸動連綿的文學思考；倍增假面與偽相似；展示一一不同的視角；悠遊於滑稽、悲劇、哲理等高雅和平凡的詞語之中；時時自身滿溢而出。莊子的所有思考進路匯流於此，形成該書理論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