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節錄自序章〈童年的人氣,影響一輩子〉

時值一九七七年,某個陰陰的秋日,孩童的尖叫聲,從紐約州舊貝斯佩奇(Old Bethpage)的草地上傳開,幾個街區外的人都聽得見。一種神祕且傳染力極強的疾病,正以驚人的速度,在當地小學蔓延開來。每過一分鐘,就會有一個孩子中標,然後旁邊的同學們則閃得遠遠的。每個感染者都被不久前還一起玩樂的朋友拋下。
穿著格子褲的孩子們,正用稚嫩小腿狂奔,竭力逃往安全處。校園裡滿是四散奔逃的孩子。有人躲在大樹後面,有人躲進樹叢裡,也有人縮在單槓下喘口氣再跑開。大部分老師都不見蹤影。少數在現場的老師,只是眼睜睜看著孩子們一個接一個,被這場爆發的疫情收服。
我就是在那個小鎮長大的,疫情爆發當日,我就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記得自己也因為周遭的孩子們通通中標了,跟著大叫逃命。沒多久,終於出現了一絲讓人鬆口氣的跡象:我的兩位同學,道格和吉兒,宣布他們發現了一種疫苗,效力之高,能馬上治好被感染的孩子。這個療法快又有效,但復發率卻很高。不久之後,另一個男孩大衛也告訴大家他有解藥,但找上他的人卻少得可憐。我們只願意向道格和吉兒求助。下課結束時,「舊貝斯佩奇的大蝨子疫情」總算告一段落──至少隔天才會再度上演。
我清楚記得那一天,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日子。我記得那種天塌下來也不管的奔跑尖叫有多麼好玩。不過,即便在當時,我已對像道格和吉兒那樣的孩子感到好奇。為什麼跟他們玩,比跟其他人玩更好玩?為什麼他們總是目光焦點?
我記得自己很同情大衛,他很難引起旁人的關注。為什麼他老是沒人理睬?
當然啦,差別就在:道格和吉兒受人歡迎,而且接下來一輩子都會如此。而大衛不受歡迎,就在那一天,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在社交階級中所處的位置。
在這個世界上,像道格和吉兒這樣的人相對稀少。就是那種無論到哪,人氣似乎都很高的人。每個班級、每間公司,或是每個社交團體裡,可能就只有一兩個。同樣地,像大衛這種人也是少數,而且誰是團體裡的大衛,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在童年初期,甚至還沒上小學之前,人氣的階級結構就已經確立了。
我們大多數人都落在中間地帶,而在從前的某個遊戲區(學校操場、公園遊樂區),我們與「人氣」的關係就開始成形了。我們要不是知道大家喜歡自己,開始擔心要保持對他人的特殊影響力,就是認清自己不如別人受歡迎,開始渴望同儕更多的關注與認可。
我們當時認為,社交階級中的位置好像非常重要,這完全合情合理:人氣對年輕人而言,是最有價值、也最容易取得的社交籌碼。這在每個年齡階段,都非常顯著。我還記得小學排隊吃午餐時,受歡迎的孩子可以自由插隊,而不受歡迎的孩子卻因不得插隊而大哭。年紀漸大,我們的人氣高低決定了哪些同儕可以當朋友,哪些則絕對碰不得。就連我們各自的小圈圈在學校餐廳裡怎麼坐,也會按地位階級來安排。到了高中,我們幾乎不會跟比自己不受歡迎的人說話,更別談跟他們約會了。我們可以被大人唸好幾個小時,要我們專心讀書、乖乖吃蔬菜,但那些話都比不上,隔天學校的酷孩子會不會跟我們打招呼來得重要。
如今我們長大成人,父母當時的勸告有道理多了。成績的確影響了我們的教育、職涯,以及財務資源,一如飲食習慣,的確影響了數十年後的健康與活力。只不過,人氣也是如此嗎?它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答案是肯定的:人氣當時很重要,現在依然重要。或許你會很意外,原來現在也應該要在意自己的人氣高低。
是否受到他人歡迎,一輩子都影響著我們,而且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在某種程度上,你可能早就察覺此言不假。我們回想起高中時代最受歡迎、最不受歡迎的同學時,內心被勾起的某些感受,竟如同當年對他們的感覺一樣,這可不有趣?光是提到「人氣」這個詞,就有辦法把我們的心境帶回青少年時期。我們高中畢業了,也結交新朋友、找到穩定戀情、在各自的職涯上發展,但內心深處卻知道,如今的我們(我們的自尊、焦慮、職涯的成敗,甚至包括幸福感)還是有一部分牽繫著當年的人氣。我們年輕時期的人氣,似乎至今仍是我們的一部分,彷彿永遠深植靈魂。
或許,人氣這種持久的影響力可以溯及一項事實:同樣的動態關係依然是你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現在比起年輕時代,情況可能略有不同,但我們在每個辦公室、社群、鄰里當中,還是會碰到最受歡迎與最不受歡迎的人。成年人會受歡迎的因素,跟求學時期我們覺得重要的事相比,其實沒太大差別。
我們仍在意自己的人氣,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多數人從未擺脫想更受歡迎的強烈念頭,而那些從前的渴望,直到今日還是影響著我們。不只是影響著個人生活,也影響著社會最重視的特質。事實上,綜觀人類歷史,這個道理再真切不過了。網路社群讓人們彷彿置身於永無止境的青春期,史上第一次,你我都能清楚辨識誰才是真正受歡迎的人,並想方設法地模仿、接近,與他們互動;甚至透過各種新興平台,讓原本平凡的人也有機會一夕爆紅(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藉此提高自己的人氣。這些渴望同樣影響著我們的私生活。我們內心「想受歡迎」的欲望,悄然改變了我們所做的選擇、建立的人際關係,甚至影響我們如何教養孩子,而我們往往未曾察覺。若不加以警覺,這些渴望最終可能讓我們變得非常不快樂。
「人氣」這個主題,數十年來一直吸引著我與其他社會科學家,而有數以千計的研究結果已揭露了它的成因,以及在各種社交互動中的重要性。我們目前已得知,這件事有些矛盾:渴望更有人氣是人的天性,但這並不表示人氣一定對我們有益。

就在我穿梭於舊貝斯佩奇的小學操場,來回狂奔的當下,心理學界也發生著非常有趣的現象。在那之前,這個學科一直被佛洛伊德學派的概念主導,像是本我、超我,甚至潛意識的原欲等。不管我們怎麼解釋情緒感受與行為,最後都會指向母親,以及母親的教養如何形塑我們的人格。
然而,一九五○到一九七○年代,因為二戰、韓戰與越戰後出現大量的退伍軍人需要心理治療,美國政府開始史無前例地資助心理健康計畫。美國因此成立了國家心理衛生研究院,建立了退伍軍人事務部,全國各大學也紛紛設立了心理學系所,還根據科學研究編撰了更加完善的新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現代心理學就此誕生,還帶起一波更嚴謹的心理科學研究風潮。
當時許多獲得資助的研究案,都側重於要預測出,何以有些士兵能表現良好軍紀,而有些士兵卻會不光彩地遭到開除,後者不僅害政府財損數百萬美元,還危及軍事任務。心理學家們細查研究對象的作戰經驗、智商、學業表現、社經地位、親子關係、心理症狀,以及過去的攻擊行為紀錄。他們發現的結果,卻令人極為意外:最能預測士兵服役表現的一項指標因素,竟是小學時期的「人氣」。事實上,即便納入研究人員考量的其他所有因素,童年時期的人氣,依然能預測士兵的表現。
接下來的十幾二十年裡,一些針對非軍人族群的研究,也對於人氣的力量得出了類似的結果。人氣比起兒童期的認知發展、家庭背景、先前的精神病史或與母親的關係,更有辦法預測我們長大後會多快樂。我們每天早晨上班時是開心還是焦慮?我們的親密關係,帶來的是滿足,還是衝突?我們將教養子女視為負擔還是樂趣?我們是否在人生中做出了有意義的貢獻?是否覺得自己是社會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這些問題的答案,全都能追溯到我們童年時期在遊戲區的那些互動。
我的研究室做過一份全球性的調查,結果顯示,認為自己童年時期受歡迎的成年人,最有可能回報自己的婚姻相對幸福、職場關係穩固,同時還會認為自己在社會上頗有發展。認為自己童年時期不受歡迎的人,回報的結果則恰恰相反。
受歡迎的孩子,長大後往往擁有較高的學業成就、更穩定的人際關係,多年後工作收入也比較高。相對地,不受歡迎的孩子,未來出現藥物濫用、病態性肥胖、焦慮、憂鬱、職場適應不良、犯罪行為、受傷、生病,甚至自殺的風險,則明顯偏高。我們現在也知道,人氣會改變大腦的連接方式,影響社交感知、情緒,以及身體回應壓力的方式。一如本書討論的,我們與人氣交手的經驗,甚至可能改變我們的DNA。

這本書,會細細檢視「人氣」這件事,今日到底如何影響我們──甚至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就發生了。我們會探究這項因素為何在幾萬年前人類祖先的身上就已經很重要,以及它在當今二十一世紀的運作方式。過程中,我們會從Google的門廳走進自己的家庭,甚至深入人腦的結構和個別細胞的內部。讀完本書後,你或許會驚訝地發現,人氣的力量在生活裡居然如此強大。
然而,人氣最高的人,並不見得都更快樂;因為「人氣」的種類其實不只一種。凡是讀過高中的人,都會記得那些人氣最高的學生(體育健將、啦啦隊員,所謂的風雲人物)其實都被很多人討厭。這看似有所矛盾,卻反映出一個事實:有些人在某種類別的人氣很高,很可能在另一種類別人氣很低。第一種人氣類別,反映的是「地位」(status)──是不是很出名、被大家模仿、有本事讓人屈服。我們在青春期時,會說這些人「很酷」,但研究指出,這些人往後人生碰到問題的風險可能很高。第二種人氣類別,則是「人緣」(likability),指的是我們會覺得親近、信任,而且相處時會開心的人。誠然,地位與人緣並非只在高中校園才重要,在成年人的社交階層依然不可或缺。只不過,許多人沒能分清楚這些大相逕庭的人氣類別,結果一輩子都在尋尋覓覓錯的那種。
我寫這本書是為了幫助讀者理解「人氣」,這個既貼合時代又普遍需要的議題(而且影響全人類至深且遠)。同時提出我的見解,希望在日常生活中至少發揮五個方面的作用。第一,我希望這本書能撫慰所有在求學時代曾因自己人氣高低而感到焦慮、挫敗,或不安的人。我希望這本書提供一個理解與重新思考那些過去經歷的框架,讓大家明白,我們一心認為自己缺乏的那種人氣類別,未必如表面所見那般重要。
第二,我希望本書發揮倡導作用,讓大家重新思考當前文化與人氣的關聯。我們的社會已然只把地位與其附帶的一切(名聲、權力、財富與知名度)看在眼裡,即使研究指出,要想培育出善意而滿足的文化,我們就該避免只追求地位。這讓我們所有人都很擔心,尤其是如今在這種社會底下成長的年輕孩子可能更受影響,因為我們對地位的重視,不但有別以往,還潛藏著危機。
第三,我希望這本書幫助讀者更審慎思考日常選擇。有多少次,我們做出自認為會提升權力和影響力的決定,卻沒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搞砸了獲得幸福的機會?我們因為誤解了獲得社會認同的最佳手段,結果浪費多少心力在經營形象?想獲得人氣的渴望,在我們都沒察覺的情況下,對行為有多大的影響?
第四,本書會提供家長所需知識,以了解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孩子有人氣,以及未來是哪種人氣才最有可能幫助孩子。在這個霸凌、排擠已是嚴重公衛問題的世界裡,要緊的是,讓照護者和老師們知道哪些孩子將來會霸凌人、誰又最可能成為受害者?同時也要了解研究告訴我們,要怎麼做才是現今教養孩子的最佳方式。
最後,我希望這本書,能幫助那些在不自覺中反覆重演高中歲月的讀者,自從他們多年前開始在意「受歡迎」這件事起,他們的人際互動模式便一再重複。過去不受歡迎的人,會在往後的人生中持續感到不被接納,無論是在家庭、職場,甚至面對至親與愛人時,皆是如此。而那些過去受歡迎的人,也可能會重複那些當年或許奏效、如今卻不再讓他們快樂的模式。我們越理解「人氣」這件事如何在人生中影響著我們,就越有可能打破那個始於求學階段的人際循環,同時,也越有機會建立更有意義、更令人滿足,也更具回報的人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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