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美食情色圖片與圖像的力量
「蒸氣夠熱嗎?」他低聲問道。我無法回答。蒸氣的捲霧從我裸露的胸部升起。他溫柔又輕快地烹煮著我。雖然有點古怪,但我發現自己愈來愈想從這個廚房裡得到阿多尼斯(Adonis,註:希臘神話中掌管每年植物死而復生的俊美男神)。他拿著一根小銀杓在我的上方,讓深色的神祕蘸醬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這是我的想像中最緩慢又最感性的事情。我內心的女神在她那被壓扁的天鵝絨籠子裡,用雙翼搧著自己。
《雞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Chicken)是電影《格雷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Grey)的狂熱戲仿作品。這本食譜以極其感性的細節,描述了五十種烹煮雞肉的食譜。講述者是一隻母雞(亨女士/Ms. Hen),正在由一名「救援人員」準備、擦拭和塗上油脂,這名救援人員「(只)穿著牛仔褲和乾淨的白色圍裙」。他年輕又英俊,頭髮蓬亂,手臂肌肉發達,顯然有在鍛鍊身體。但(讓她)著迷的是(他的)手。它們光滑、蒼白、指甲修剪得很好,而且非常能幹」。
這本「食譜」讀起來像是隱晦的色情作品,但令人深感不安的是,這隻母雞喜歡被捆綁、切片、摩擦、扯下、打屁股、甩動、被火焰舔噬、被綁住四肢、被展開、被鞭打。我應該說,這隻母雞(亨女士)很喜歡被操縱、被烹煮,然後被吞食。
想像一下,當這位衣著暴露的年輕廚師隨心所欲地對待亨女士時,英國男演員派屈克.史都華(Patrick Stewart)慢慢地描述這隻雞發生了什麼事。好吧,別再想像史都華先生親自為這本書講述影片摘要的事了。
正如《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似乎展現了一種性愛化的、充滿愛的性虐待版本,這本食譜滑稽地把這種幻想,轉變成把雞(冰箱裡最常見的蛋白質)性愛化的一本文字指南。但如果你不喜歡雞肉,別擔心,還有《培根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Bacon)和《肉汁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Gravy)。似乎有無窮無盡的食譜,感性地描述了一系列關於女性化的食材要求被鞭打、毆打和捆綁的烹飪技巧。
我不確定這是我想到「美食情色圖片」(food pornography,大多簡寫為food porn)時首先想到的事情,但美食情色圖片似乎包含了廣泛的例子:將食物性愛化,將食物放進色情作品中,以及讓食物的圖像在某種程度上比生活中更大,因為它們閃閃發光,並且承諾各式各樣的滿足感。
在將食物物化,以及透過色情作品將女人性愛化之間,也有著密切的聯繫。當凝視的目光專注在物化(objectification,又譯客體化、對象化)上,並且客體(女人或食物)從日常背景脈絡中分離出來時,就會發生這種情況。在視覺文化中,美食情色圖片無處不在,涵蓋了雜誌、廣告、食譜、美食部落格和社群媒體。不過,這種拍攝食物和觀看食物圖像的奇怪習慣,在哲學上是否有趣或是有問題,目前尚不清楚。我在這裡感興趣的,並不是在臉書上張貼晚餐照片的奇怪之處(雖然我覺得這很奇怪),或者Instagram上人們進行美食旅遊時所吃的有趣菜餚的圖像,而是我們真正稱之為「美食情色圖片」的東西。
人們從美食情色圖片中獲得的視覺愉悅,如何挑戰看待女性、食慾、愉悅和飽足感的一些觀念?美食情色圖片可以取代真正的食物嗎?或者人類真的是視覺生物,因此美食情色圖片是人類參與周圍世界的自然樂趣的一部分嗎?美食情色圖片是人類視覺文化的一部分,但那種食物圖像創造慾望的方式,會對人們與食物的關係產生了負面影響,這是因為「期望」在人們的慾望(食物、性、愛)裡的作用方式,與人們所看到和經歷的現實之間並不相稱。由於食物和性都有著深刻的具身(embodied)性質,因此這兩者以重要的方式連結在一起。然而,當人們把這些物質需求、慾望和滿足的焦點,轉移到視覺替代品上時,將會減少真正滿意的愉悅感。也就是說,美食情色圖片和性愛情色圖片改變了人們與食物和性之關係的性質。廚師說,人們總是先用眼睛吃,然後用鼻子吃,最後才用嘴巴吃。在本章,我將研究人們用眼睛吃東西的方式。
我們先來澄清一些詞彙。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波特.史都華(Potter Stewart)在一九六四年的一個猥褻案件中,曾說過一句名言:「今天我不打算進一步定義我所理解的那種被包含在(色情作品)簡略描述中的材料,也許我永遠無法成功地這麼做。但是當看到它時,我就知道了。」對於色情作品來說,「當看到它時,我就知道了」一直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標準,而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淫穢的。雖然「色情作品」這個詞會被用來貶低一些政客們不喜歡的藝術,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當人們看到色情作品時,就會知道它是,而它也是二十一世紀視覺語言中相當常見的部分。人們也都知道食物,會談論它、吃它、尋找它、為它拍照、烹煮屬於自身文化的食物,而且食物是人們身分的基本組成部分。
「美食情色圖片」發生於色情作品和食物文化這兩個世界的交會之處。奇怪的是,它們之間有一些重要的共同點。
首先,色情作品和食物都被排除在嚴肅藝術之外,因為這兩者都不能以無私的立場來鑑賞。若一件作品要被認為是「純藝術」,就要讓人從遠處思慮它,而不涉及實際問題。這種無私性或審美意趣,讓人們在關注思考一件作品時,不必考慮它的任何實際利益,例如擁有它(並可能從中獲利)、攝取它或者對它產生性渴望。由於色情作品和食物的主要功能,必然會跟人們的利益交織在一起,因此它們的藝術性都被削弱了。
第二,色情作品和食物都訴諸於肉體,而非心靈。正如前幾章提過的,這一點使它們成為哲學界和藝術歷史學界的二等公民。肉體是變化無常的,並且渴望著不同的東西。它們不具有普遍性,對於良好的論據來說也不是理性或可支配的。唯有心靈才能夠對最佳實踐做出明智的決定;色情作品和食物並不具有這樣的性質。
第三,色情作品和食物的存在,大多是為了提供美感的愉悅,因此它們吸引人們的下半身,即慾望(appetite,一些哲學家這樣說)。至少從柏拉圖開始,慾望就被描述為不會受理性的影響,以及身體中渴望食物、性、權力、懶惰、酒精、過量及其他對人們沒有好處的部分。
最後,也許最有趣和最有爭議的是,色情作品和食物都主要與女性有關。在色情作品中,大多數女性被描繪成身體本身,脫離了她們複雜的生活。通常,個別的身體部位會被突顯,並使其比實物更大。當然,通常不會被人看到的身體部位,都能被看到,而且被聚焦其上。女性的性慾被展示出來以供世界檢驗。在飲食文化中,女性的馴化則透過女性雜誌、廣告史和食譜清楚地表現出來。傳統上,女性為家人做飯,負責購物、準備食物和家庭晚餐。男性顯然也會烹飪和飲食,但女性和烹飪之間的歷史關聯是不可否認的。可以說,美食情色圖片利用了女性和食物之間的這種關聯,將其性愛化和客體化。
「胃情色圖片」(gastro-porn)一詞首次出現在一九七七年,當時《國家》(The Nation)雜誌的記者亞歷山大.科克本(Alexander Cockburn)對十三本關於烹飪的新書進行了集體評論(奇怪的是,其中包括當年出版的「新」美國營養指南)。整篇文章充滿了令人愉悅的譴責,而在描述法國國寶級主廚保羅.博古斯(Paul Bocuse)的《法式烹飪》(French Cooking)中的一道菜時,科克本認為博古斯的食譜太過放縱地強調了淡水小龍蝦和黑松露,以至於「那些完美菜餚的圖片,會令人產生貪得無厭的慾望,卻又是高不可攀的;(它們是)胃情色圖片」。
顯然,保羅.博古斯曾被提醒,在美國買不到北歐螯蝦和松露,同時他被鼓勵要把這份食譜,以及其他同樣包含美國買不到的食材之食譜,從美國版中刪除。然而,博古斯堅持要把這份食譜留在美國版裡,因為他希望「讀者會喜歡(像這樣的食譜),同時他們到法國旅行,認出菜單上的這些菜餚時,就會想點來品嚐」。儘管美國人無法烹煮這些菜餚,但博古斯希望讓人們知道,這些菜餚在其他地方吃得到,只是遙不可及。
亞歷山大.科克本在評論中指出,性愛技術手冊和烹飪手冊之間存在著「奇怪的相似之處」。他解釋說,「透過提供各種完整食譜的彩色照片,真正的胃情色圖片不僅增加了人們的興奮感,也增加了無法觸及的感覺。」對於科克本來說,這主要是關於這道菜餚的過度和難以觸及,因為它是關於圖片的,也明確提到了法國的放縱菜餚。科克本出生於蘇格蘭並在愛爾蘭長大,而這篇評論既是在指責法國人的奢侈浪費,也是在批評英美人士對食物的簡單且徹底乏味的品味。由於文章中提到了法式烹飪的奢侈,促使科克本使用了「胃情色圖片」一詞,但他所指的並不是圖像,而是無法觸及的味道。
之後,在食物相關文學作品中,都沒有看到「美食情色圖片」一詞,直到一九八四年,羅莎琳.考沃德(Rosalind Coward)在《女性慾望》(Female Desire)一書中,用一個章節談論了「美食情色圖片」(food pornography)。科克本和考沃德都談到食譜和雜誌廣告已經變得情色化,因為這些圖片都將食物呈現得高度非寫實、充滿光澤感和某種程度的性愛化。
不過,這兩個例子都出現於網路誕生之前的時代,而網路為人們提供了無止境的食物圖像。網路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各種圖片,而從二○○○年代中期開始,美食情色圖片才真正在美食部落格中浮現。部落格讓人們能夠從圖片和詳細描述這兩個方面,仔細地檢視食材和菜餚,也讓相關業餘愛好者思考自己的減肥祕訣、最適合孩子的週末晚餐、烘焙祕訣等等。你只需要一台電腦,很快就能成為一名出版作家。在這個高度民主的平台出現之前,你得要有一份書籍或食譜合約,才能公開描述你對食物的任何看法。
實際上,美食情色圖片是消費者在視覺上的體驗。有了性愛色情作品,原本應該經由觸摸來體驗的事情,可以經由視覺和聽覺來體驗。亞曼達.辛普森(Amanda Simpson)自稱是美食情色圖片狂,撰寫了一本相關的書:《美食情色圖片日報:食譜》(Food Porn Daily: The Cookbook)。她對美食情色圖片下了一個功能性的定義,也就是:任何讓她流口水的食物。她說:「點擊、流口水、重複。如果它不能讓我流口水,就不是美食情色圖片。」對亞曼達來說,美食情色圖片只是關於食物本身,而不是像在專欄作家瑪莎.史都華(Martha Stewart)等人眼中那樣,是關於家庭生活、餐桌布置或派對規畫。
城市詞典(Urban Dictionary)網站對於「美食情色圖片」的定義中,包括了「廣告中多汁又美味的食物之特寫鏡頭」。真正好看的美食情色圖片,幾乎總是包括多汁、汁液滴落或潮濕物品的圖像,全都完美地反射了光線。如果你上網搜尋「美食情色圖片」,所看到的大多是乳酪薯條和披薩──這些充滿熱量和脂肪的惡夢。
阮氏(Thi Nguyen)和貝卡.威廉斯(Bekka Williams)最近提出,「情色圖片」(porn)一詞的普遍用法已經成為美國方言,而且不同於與性刺激相關的「色情作品」(pornography)。他們表示,有了這個「詮釋後,當人們是為了令人開心的反應而觀看一張圖像表現(representation,又譯再現),那麼這張圖像表現是被當作普通的情色圖片,人們不必承受與其內容相關的常見成本和後果」。因此,情色圖片的普通用途包括了「房地產情色圖片」、「烘焙情色圖片」、「紗線情色圖片」,當然還有「美食情色圖片」。當人們在Instagram或Pinterest上看到這些圖片時,永遠不會真的打算購買漂亮的公寓、編織複雜的毛衣,或者烹飪美觀的/健康的/放縱的食物。
正如阮氏和威廉斯所指出的,人們無意參與圖像表現的內容,而是使用圖像表現來獲得立即的滿足。人們會為了激發想像力而觀看圖像,瀏覽看似無窮無盡的大量圖片。這個說法有一個重要的結果主義(consequentialism)面向,強調了人們不必處理任何所看到的真實活動圖片的不愉快後果。人們不必打掃廚房,不必擔心熱量,不必購買和維護房屋。人們看著「普通情色圖片」並獲得滿意,同時不必承諾,也不必面對混亂。
這些圖片訴諸於食物的審美面向,不僅關乎味道,也關乎食物的外觀、人們想像食物的方式。我們喜歡觀看食物,也喜歡觀看其他人準備食物。有些人甚至喜歡觀看別人吃東西(YouTube上有許多呈現人們飲食過程的「吃播」影片,以滿足觀眾的需求)。我們似乎更喜歡觀看別人做這些事,而不是自己去做。
但我認為,美食情色圖片不同於阮氏和威廉斯所描述的一般性意義。食物有一些非常感性的內涵,而且性和食物之間的關聯,並不存在於性和房地產,或是性和紗線之間。食物和性都能為人們帶來某種形式的飽足感,都有可能過量,而且顯然主要是生理上的愉悅,而不是智識上的愉悅。食物和性都是人們深深渴望及特別偏好的事物,也非常私人化。它們是人類生存的兩個最重要的面向,被認為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人們與食物圖片的關係,可能會讓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比成為視覺貪吃者或食物偷窺者具有更根本性的意義。
「蒸氣夠熱嗎?」他低聲問道。我無法回答。蒸氣的捲霧從我裸露的胸部升起。他溫柔又輕快地烹煮著我。雖然有點古怪,但我發現自己愈來愈想從這個廚房裡得到阿多尼斯(Adonis,註:希臘神話中掌管每年植物死而復生的俊美男神)。他拿著一根小銀杓在我的上方,讓深色的神祕蘸醬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這是我的想像中最緩慢又最感性的事情。我內心的女神在她那被壓扁的天鵝絨籠子裡,用雙翼搧著自己。
《雞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Chicken)是電影《格雷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Grey)的狂熱戲仿作品。這本食譜以極其感性的細節,描述了五十種烹煮雞肉的食譜。講述者是一隻母雞(亨女士/Ms. Hen),正在由一名「救援人員」準備、擦拭和塗上油脂,這名救援人員「(只)穿著牛仔褲和乾淨的白色圍裙」。他年輕又英俊,頭髮蓬亂,手臂肌肉發達,顯然有在鍛鍊身體。但(讓她)著迷的是(他的)手。它們光滑、蒼白、指甲修剪得很好,而且非常能幹」。
這本「食譜」讀起來像是隱晦的色情作品,但令人深感不安的是,這隻母雞喜歡被捆綁、切片、摩擦、扯下、打屁股、甩動、被火焰舔噬、被綁住四肢、被展開、被鞭打。我應該說,這隻母雞(亨女士)很喜歡被操縱、被烹煮,然後被吞食。
想像一下,當這位衣著暴露的年輕廚師隨心所欲地對待亨女士時,英國男演員派屈克.史都華(Patrick Stewart)慢慢地描述這隻雞發生了什麼事。好吧,別再想像史都華先生親自為這本書講述影片摘要的事了。
正如《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似乎展現了一種性愛化的、充滿愛的性虐待版本,這本食譜滑稽地把這種幻想,轉變成把雞(冰箱裡最常見的蛋白質)性愛化的一本文字指南。但如果你不喜歡雞肉,別擔心,還有《培根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Bacon)和《肉汁的五十道陰影》(Fifty Shades of Gravy)。似乎有無窮無盡的食譜,感性地描述了一系列關於女性化的食材要求被鞭打、毆打和捆綁的烹飪技巧。
我不確定這是我想到「美食情色圖片」(food pornography,大多簡寫為food porn)時首先想到的事情,但美食情色圖片似乎包含了廣泛的例子:將食物性愛化,將食物放進色情作品中,以及讓食物的圖像在某種程度上比生活中更大,因為它們閃閃發光,並且承諾各式各樣的滿足感。
在將食物物化,以及透過色情作品將女人性愛化之間,也有著密切的聯繫。當凝視的目光專注在物化(objectification,又譯客體化、對象化)上,並且客體(女人或食物)從日常背景脈絡中分離出來時,就會發生這種情況。在視覺文化中,美食情色圖片無處不在,涵蓋了雜誌、廣告、食譜、美食部落格和社群媒體。不過,這種拍攝食物和觀看食物圖像的奇怪習慣,在哲學上是否有趣或是有問題,目前尚不清楚。我在這裡感興趣的,並不是在臉書上張貼晚餐照片的奇怪之處(雖然我覺得這很奇怪),或者Instagram上人們進行美食旅遊時所吃的有趣菜餚的圖像,而是我們真正稱之為「美食情色圖片」的東西。
人們從美食情色圖片中獲得的視覺愉悅,如何挑戰看待女性、食慾、愉悅和飽足感的一些觀念?美食情色圖片可以取代真正的食物嗎?或者人類真的是視覺生物,因此美食情色圖片是人類參與周圍世界的自然樂趣的一部分嗎?美食情色圖片是人類視覺文化的一部分,但那種食物圖像創造慾望的方式,會對人們與食物的關係產生了負面影響,這是因為「期望」在人們的慾望(食物、性、愛)裡的作用方式,與人們所看到和經歷的現實之間並不相稱。由於食物和性都有著深刻的具身(embodied)性質,因此這兩者以重要的方式連結在一起。然而,當人們把這些物質需求、慾望和滿足的焦點,轉移到視覺替代品上時,將會減少真正滿意的愉悅感。也就是說,美食情色圖片和性愛情色圖片改變了人們與食物和性之關係的性質。廚師說,人們總是先用眼睛吃,然後用鼻子吃,最後才用嘴巴吃。在本章,我將研究人們用眼睛吃東西的方式。
我們先來澄清一些詞彙。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波特.史都華(Potter Stewart)在一九六四年的一個猥褻案件中,曾說過一句名言:「今天我不打算進一步定義我所理解的那種被包含在(色情作品)簡略描述中的材料,也許我永遠無法成功地這麼做。但是當看到它時,我就知道了。」對於色情作品來說,「當看到它時,我就知道了」一直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標準,而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淫穢的。雖然「色情作品」這個詞會被用來貶低一些政客們不喜歡的藝術,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當人們看到色情作品時,就會知道它是,而它也是二十一世紀視覺語言中相當常見的部分。人們也都知道食物,會談論它、吃它、尋找它、為它拍照、烹煮屬於自身文化的食物,而且食物是人們身分的基本組成部分。
「美食情色圖片」發生於色情作品和食物文化這兩個世界的交會之處。奇怪的是,它們之間有一些重要的共同點。
首先,色情作品和食物都被排除在嚴肅藝術之外,因為這兩者都不能以無私的立場來鑑賞。若一件作品要被認為是「純藝術」,就要讓人從遠處思慮它,而不涉及實際問題。這種無私性或審美意趣,讓人們在關注思考一件作品時,不必考慮它的任何實際利益,例如擁有它(並可能從中獲利)、攝取它或者對它產生性渴望。由於色情作品和食物的主要功能,必然會跟人們的利益交織在一起,因此它們的藝術性都被削弱了。
第二,色情作品和食物都訴諸於肉體,而非心靈。正如前幾章提過的,這一點使它們成為哲學界和藝術歷史學界的二等公民。肉體是變化無常的,並且渴望著不同的東西。它們不具有普遍性,對於良好的論據來說也不是理性或可支配的。唯有心靈才能夠對最佳實踐做出明智的決定;色情作品和食物並不具有這樣的性質。
第三,色情作品和食物的存在,大多是為了提供美感的愉悅,因此它們吸引人們的下半身,即慾望(appetite,一些哲學家這樣說)。至少從柏拉圖開始,慾望就被描述為不會受理性的影響,以及身體中渴望食物、性、權力、懶惰、酒精、過量及其他對人們沒有好處的部分。
最後,也許最有趣和最有爭議的是,色情作品和食物都主要與女性有關。在色情作品中,大多數女性被描繪成身體本身,脫離了她們複雜的生活。通常,個別的身體部位會被突顯,並使其比實物更大。當然,通常不會被人看到的身體部位,都能被看到,而且被聚焦其上。女性的性慾被展示出來以供世界檢驗。在飲食文化中,女性的馴化則透過女性雜誌、廣告史和食譜清楚地表現出來。傳統上,女性為家人做飯,負責購物、準備食物和家庭晚餐。男性顯然也會烹飪和飲食,但女性和烹飪之間的歷史關聯是不可否認的。可以說,美食情色圖片利用了女性和食物之間的這種關聯,將其性愛化和客體化。
「胃情色圖片」(gastro-porn)一詞首次出現在一九七七年,當時《國家》(The Nation)雜誌的記者亞歷山大.科克本(Alexander Cockburn)對十三本關於烹飪的新書進行了集體評論(奇怪的是,其中包括當年出版的「新」美國營養指南)。整篇文章充滿了令人愉悅的譴責,而在描述法國國寶級主廚保羅.博古斯(Paul Bocuse)的《法式烹飪》(French Cooking)中的一道菜時,科克本認為博古斯的食譜太過放縱地強調了淡水小龍蝦和黑松露,以至於「那些完美菜餚的圖片,會令人產生貪得無厭的慾望,卻又是高不可攀的;(它們是)胃情色圖片」。
顯然,保羅.博古斯曾被提醒,在美國買不到北歐螯蝦和松露,同時他被鼓勵要把這份食譜,以及其他同樣包含美國買不到的食材之食譜,從美國版中刪除。然而,博古斯堅持要把這份食譜留在美國版裡,因為他希望「讀者會喜歡(像這樣的食譜),同時他們到法國旅行,認出菜單上的這些菜餚時,就會想點來品嚐」。儘管美國人無法烹煮這些菜餚,但博古斯希望讓人們知道,這些菜餚在其他地方吃得到,只是遙不可及。
亞歷山大.科克本在評論中指出,性愛技術手冊和烹飪手冊之間存在著「奇怪的相似之處」。他解釋說,「透過提供各種完整食譜的彩色照片,真正的胃情色圖片不僅增加了人們的興奮感,也增加了無法觸及的感覺。」對於科克本來說,這主要是關於這道菜餚的過度和難以觸及,因為它是關於圖片的,也明確提到了法國的放縱菜餚。科克本出生於蘇格蘭並在愛爾蘭長大,而這篇評論既是在指責法國人的奢侈浪費,也是在批評英美人士對食物的簡單且徹底乏味的品味。由於文章中提到了法式烹飪的奢侈,促使科克本使用了「胃情色圖片」一詞,但他所指的並不是圖像,而是無法觸及的味道。
之後,在食物相關文學作品中,都沒有看到「美食情色圖片」一詞,直到一九八四年,羅莎琳.考沃德(Rosalind Coward)在《女性慾望》(Female Desire)一書中,用一個章節談論了「美食情色圖片」(food pornography)。科克本和考沃德都談到食譜和雜誌廣告已經變得情色化,因為這些圖片都將食物呈現得高度非寫實、充滿光澤感和某種程度的性愛化。
不過,這兩個例子都出現於網路誕生之前的時代,而網路為人們提供了無止境的食物圖像。網路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各種圖片,而從二○○○年代中期開始,美食情色圖片才真正在美食部落格中浮現。部落格讓人們能夠從圖片和詳細描述這兩個方面,仔細地檢視食材和菜餚,也讓相關業餘愛好者思考自己的減肥祕訣、最適合孩子的週末晚餐、烘焙祕訣等等。你只需要一台電腦,很快就能成為一名出版作家。在這個高度民主的平台出現之前,你得要有一份書籍或食譜合約,才能公開描述你對食物的任何看法。
實際上,美食情色圖片是消費者在視覺上的體驗。有了性愛色情作品,原本應該經由觸摸來體驗的事情,可以經由視覺和聽覺來體驗。亞曼達.辛普森(Amanda Simpson)自稱是美食情色圖片狂,撰寫了一本相關的書:《美食情色圖片日報:食譜》(Food Porn Daily: The Cookbook)。她對美食情色圖片下了一個功能性的定義,也就是:任何讓她流口水的食物。她說:「點擊、流口水、重複。如果它不能讓我流口水,就不是美食情色圖片。」對亞曼達來說,美食情色圖片只是關於食物本身,而不是像在專欄作家瑪莎.史都華(Martha Stewart)等人眼中那樣,是關於家庭生活、餐桌布置或派對規畫。
城市詞典(Urban Dictionary)網站對於「美食情色圖片」的定義中,包括了「廣告中多汁又美味的食物之特寫鏡頭」。真正好看的美食情色圖片,幾乎總是包括多汁、汁液滴落或潮濕物品的圖像,全都完美地反射了光線。如果你上網搜尋「美食情色圖片」,所看到的大多是乳酪薯條和披薩──這些充滿熱量和脂肪的惡夢。
阮氏(Thi Nguyen)和貝卡.威廉斯(Bekka Williams)最近提出,「情色圖片」(porn)一詞的普遍用法已經成為美國方言,而且不同於與性刺激相關的「色情作品」(pornography)。他們表示,有了這個「詮釋後,當人們是為了令人開心的反應而觀看一張圖像表現(representation,又譯再現),那麼這張圖像表現是被當作普通的情色圖片,人們不必承受與其內容相關的常見成本和後果」。因此,情色圖片的普通用途包括了「房地產情色圖片」、「烘焙情色圖片」、「紗線情色圖片」,當然還有「美食情色圖片」。當人們在Instagram或Pinterest上看到這些圖片時,永遠不會真的打算購買漂亮的公寓、編織複雜的毛衣,或者烹飪美觀的/健康的/放縱的食物。
正如阮氏和威廉斯所指出的,人們無意參與圖像表現的內容,而是使用圖像表現來獲得立即的滿足。人們會為了激發想像力而觀看圖像,瀏覽看似無窮無盡的大量圖片。這個說法有一個重要的結果主義(consequentialism)面向,強調了人們不必處理任何所看到的真實活動圖片的不愉快後果。人們不必打掃廚房,不必擔心熱量,不必購買和維護房屋。人們看著「普通情色圖片」並獲得滿意,同時不必承諾,也不必面對混亂。
這些圖片訴諸於食物的審美面向,不僅關乎味道,也關乎食物的外觀、人們想像食物的方式。我們喜歡觀看食物,也喜歡觀看其他人準備食物。有些人甚至喜歡觀看別人吃東西(YouTube上有許多呈現人們飲食過程的「吃播」影片,以滿足觀眾的需求)。我們似乎更喜歡觀看別人做這些事,而不是自己去做。
但我認為,美食情色圖片不同於阮氏和威廉斯所描述的一般性意義。食物有一些非常感性的內涵,而且性和食物之間的關聯,並不存在於性和房地產,或是性和紗線之間。食物和性都能為人們帶來某種形式的飽足感,都有可能過量,而且顯然主要是生理上的愉悅,而不是智識上的愉悅。食物和性都是人們深深渴望及特別偏好的事物,也非常私人化。它們是人類生存的兩個最重要的面向,被認為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人們與食物圖片的關係,可能會讓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比成為視覺貪吃者或食物偷窺者具有更根本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