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忽必烈覺醒
西元一二五九年八月末天氣鬱蒸，噩耗在那幾天之間透過使者快馬接力傳遞，迅速傳遍全中國。消息傳來時，忽必烈和他的軍隊正準備要攻打武漢。「你的大哥死了。」
那怎麼可能呢？蒙哥這個名字的意思可是「永恆」啊。他才五十歲，當上統治世界最大帝國的蒙古大汗只有八年時間。他身強體健，元氣十足，在皇族眾人當中也算不上嗜酒。
與英俊的兄長相比，忽必烈身材過胖，受痛風所苦；他固然聰明，卻嫌於衝動；日後的忽必烈甚至更願意安逸乘坐大象，而不是騎馬。這是一個外出打獵時，會穿著黑貂鑲邊白鼬皮裘的蒙古人，對他來說，蒙古士兵用的木製馬鞍窄得太難受。在蒙古皇族之中，忽必烈最不像是可以登上帝位的那個人。
就很多方面來看，忽必烈甚至不像是個蒙古人。他只是成吉思汗么兒的次子，連其祖父都曾經說過，這個孫兒看起來不像是真正的蒙古人。據波斯史家拉施德丁記載，成吉思汗第一次見到小孫子忽必烈時，意味深長地評論道：「我們的子孫都是膚色紅潤，唯獨此子皮膚黝黑，和他的舅舅們一樣。」他和來自克烈部落的母親唆魯禾帖尼實在太像了。忽必烈眾位兄弟、叔伯、堂親們征服世界上無數大城，透過戰鬥贏得赫赫威名。蒙古人攻陷的堡壘不計其數，從波斯群山中刺客教團阿薩辛派要塞乃至地中海畔十字軍諸城，無一倖免。過去一百年間，西藏、朝鮮、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喬治亞、亞塞拜然、亞美尼亞、俄羅斯、烏克蘭、西伯利亞、中國東北、哈薩克、吉爾吉斯、烏茲別克、土庫曼、敘利亞地區以及眾多小國，全都被蒙古鐵騎征服了。
放眼以上蒙古功業，當中沒有一次征伐是由忽必烈主事。
忽必烈向來聽命於兄長蒙哥，正如他數十年來聽從母親唆魯禾帖尼。年近四十四歲的忽必烈，人生中幾乎不曾獨立自主下過重大決定。至目前為止，作為不顯眼的次子，忽必烈一生都活在祖父成吉思汗，以及家族明星兼繼承人蒙哥的影子裡。生在這個傑出戰士世家裡，不僅哥哥光芒蓋過自己，甚至連兩個弟弟--征服巴格達的旭烈兀和性格火爆的阿里不哥--都比他更肖似嚴酷的父親拖雷。忽必烈和母親實在是太像了。
甫聽聞蒙哥汗駕崩的噩耗，忽必烈幾乎要癱瘓，他找不到能走出陰影迎向光芒的道路。不習慣自己規劃大事的忽必烈，沒頭沒腦地繼續執行蒙哥生前下達的最後命令。蒙哥派忽必烈到武漢（鄂州）一帶驅逐當地防範敵軍渡江的南宋守軍，並任命更有能力的將領指導弟弟，目標是將此地化為南征前哨站。蒙哥指派的命令尚未完成，不願貿然回家的忽必烈表示：「吾奉命南來，豈可無功遽還？」
忽必烈對於即將爆發的大汗之位爭奪戰似乎視而不見，大哥的光芒消逝後，他彷彿身陷一片漆黑之中，步履蹣跚。
與多數蒙古大汗死亡之謎一樣，蒙哥汗駕崩的真相至今仍在雲裡霧裡，充斥陰謀與謠傳之說。一般認為蒙哥是染上痢疾，又因飲酒過量加劇病情而死。但仍有懷疑者認為，蒙哥其實是因作戰創傷惡化而死，只是偽裝成疾病以防軍心動搖。十三世紀敘利亞編年史家巴爾希伯來雖然對事實真相、軼聞故事、人物身分、政治宣傳偶有混淆，但其著作仍頗具權威性，他宣稱蒙哥汗發動橫渡「中國海」（Sea of China）的遠征，企圖攻略一座島嶼，卻在航程中被潛水的敵軍溜上蒙古戰船鑿洞沉船，蒙古人潰不成軍，蒙哥也溺斃海中。
蒙宋戰爭至此已歷數年，此時蒙哥汗之死代表蒙古人的失敗，他們依然找不到征服中國南方的方法。蒙古人不曾承認挫敗，但卻選擇撤軍轉為內鬨，加入蒙哥眾兄弟爭奪空懸大汗之位的鬥爭。唆魯禾帖尼的兒子們，終於還是骨肉相殘了。
蒙哥汗死於中國的消息傳回蒙古本部時，位於帝國首都哈剌和林的權貴菁英階層，迅速團結支持比忽必烈小四歲的阿里不哥繼位。各部族、派系、家族領袖紛紛聚集召開「庫利爾台」（khuriltai），也就是推舉新領袖的部落大會。蒙哥的近臣與舊部都支持阿里不哥繼任。作為守家幼子斡赤斤，阿里不哥在兄長們遠征中國和波斯時留守並統治蒙古本部。作為哈剌和林的大總管，阿里不哥脾氣雖然暴躁，但他依舊是個過著草原傳統生活的蒙古人，也因此培養一群忠誠的追隨者。阿里不哥是騎馬馳騁草原的純正蒙古人，衝動血性，依舊原始而狂野。比起忽必烈過於突兀的國際主義態度，蒙古人覺得阿里不哥更有魅力。就許多方面來說，阿里不哥的氣質和火爆脾氣，更像是亡父拖雷的翻版。統治中亞和俄羅斯的金帳汗國，不介意聽從蒙古本部的寬鬆指揮，但它絕不願接受蒙古以外地區或中國的號令。
在家鄉草原上的蒙古人眼中，身處遠方的忽必烈既都市化又漢化，與己差異之大實在可疑，其人究竟如何仍屬未知數。忽必烈與蒙古相距遙遠，地理與精神層面皆是如此。他曾獲得的戰績都只是小規模的勝利，而且兀良合台等部將的功勞似乎更高於他本人。忽必烈半輩子都在聽話，先是父親、後為母親，再來是兄長。聽聞長兄大汗駕崩的消息時，他的反應居然是楞在原地，不知所云。最後，忽必烈決定繼續執行蒙哥給他的最後命令--渡過長江。
西元一二五九年九月，長江沿岸一帶依然酷熱難當，對蒙古人來說，這種潮濕與悶熱太折磨人了。忽必烈登上附近一座山峰，俯瞰這壯闊的大江。有個漢人將領告訴他，宋人「自恃長江天塹，險隔難渡」。雖然對岸有宋軍嚴守，但江面本身卻無巡防，因為宋人認定沒有軍隊能穿渡長江，更遑論只善陸戰的蒙古騎兵。得知蒙哥死訊之後，忽必烈決意趁此機會證明自己在戰場上的能力。此時他已經鞏固武漢周邊的江段兩岸，成功在南宋境內建立蒙人據點，他想要一舉率軍渡過長江獲得大勝，挾著輝煌戰績回到北方面對小弟。
根據《元史》記載，九月二十二日清晨，「風、雨、晦、冥」，不利採取任何行動，更遑論發動進攻。然而，忽必烈毅然發動攻勢，以當地漁民為前導，軍隊乘舟楫渡江。「揚旗伐鼓，三道並進，天為開霽。與宋師接戰者三，殺獲甚眾，逕達南岸」。蒙軍突擊直抵長江對岸，南宋水師不及施援。
長江南岸的宋軍被殺得措手不及，但忽必烈的戰果並沒有長久維持。他和宋將之間進行了某種祕密協議，史書記載不明，但最終顯然協議有成。忽必烈接受南宋支付大量絲綢和白銀作為退兵的交換，於是在十一月下旬將軍隊撤回長江北岸。與他先前進攻越南的情況類似，交戰雙方皆可以勝利者自居。忽必烈滿載戰利品班師回府。
西元一二五九年八月末天氣鬱蒸，噩耗在那幾天之間透過使者快馬接力傳遞，迅速傳遍全中國。消息傳來時，忽必烈和他的軍隊正準備要攻打武漢。「你的大哥死了。」
那怎麼可能呢？蒙哥這個名字的意思可是「永恆」啊。他才五十歲，當上統治世界最大帝國的蒙古大汗只有八年時間。他身強體健，元氣十足，在皇族眾人當中也算不上嗜酒。
與英俊的兄長相比，忽必烈身材過胖，受痛風所苦；他固然聰明，卻嫌於衝動；日後的忽必烈甚至更願意安逸乘坐大象，而不是騎馬。這是一個外出打獵時，會穿著黑貂鑲邊白鼬皮裘的蒙古人，對他來說，蒙古士兵用的木製馬鞍窄得太難受。在蒙古皇族之中，忽必烈最不像是可以登上帝位的那個人。
就很多方面來看，忽必烈甚至不像是個蒙古人。他只是成吉思汗么兒的次子，連其祖父都曾經說過，這個孫兒看起來不像是真正的蒙古人。據波斯史家拉施德丁記載，成吉思汗第一次見到小孫子忽必烈時，意味深長地評論道：「我們的子孫都是膚色紅潤，唯獨此子皮膚黝黑，和他的舅舅們一樣。」他和來自克烈部落的母親唆魯禾帖尼實在太像了。忽必烈眾位兄弟、叔伯、堂親們征服世界上無數大城，透過戰鬥贏得赫赫威名。蒙古人攻陷的堡壘不計其數，從波斯群山中刺客教團阿薩辛派要塞乃至地中海畔十字軍諸城，無一倖免。過去一百年間，西藏、朝鮮、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喬治亞、亞塞拜然、亞美尼亞、俄羅斯、烏克蘭、西伯利亞、中國東北、哈薩克、吉爾吉斯、烏茲別克、土庫曼、敘利亞地區以及眾多小國，全都被蒙古鐵騎征服了。
放眼以上蒙古功業，當中沒有一次征伐是由忽必烈主事。
忽必烈向來聽命於兄長蒙哥，正如他數十年來聽從母親唆魯禾帖尼。年近四十四歲的忽必烈，人生中幾乎不曾獨立自主下過重大決定。至目前為止，作為不顯眼的次子，忽必烈一生都活在祖父成吉思汗，以及家族明星兼繼承人蒙哥的影子裡。生在這個傑出戰士世家裡，不僅哥哥光芒蓋過自己，甚至連兩個弟弟--征服巴格達的旭烈兀和性格火爆的阿里不哥--都比他更肖似嚴酷的父親拖雷。忽必烈和母親實在是太像了。
甫聽聞蒙哥汗駕崩的噩耗，忽必烈幾乎要癱瘓，他找不到能走出陰影迎向光芒的道路。不習慣自己規劃大事的忽必烈，沒頭沒腦地繼續執行蒙哥生前下達的最後命令。蒙哥派忽必烈到武漢（鄂州）一帶驅逐當地防範敵軍渡江的南宋守軍，並任命更有能力的將領指導弟弟，目標是將此地化為南征前哨站。蒙哥指派的命令尚未完成，不願貿然回家的忽必烈表示：「吾奉命南來，豈可無功遽還？」
忽必烈對於即將爆發的大汗之位爭奪戰似乎視而不見，大哥的光芒消逝後，他彷彿身陷一片漆黑之中，步履蹣跚。
與多數蒙古大汗死亡之謎一樣，蒙哥汗駕崩的真相至今仍在雲裡霧裡，充斥陰謀與謠傳之說。一般認為蒙哥是染上痢疾，又因飲酒過量加劇病情而死。但仍有懷疑者認為，蒙哥其實是因作戰創傷惡化而死，只是偽裝成疾病以防軍心動搖。十三世紀敘利亞編年史家巴爾希伯來雖然對事實真相、軼聞故事、人物身分、政治宣傳偶有混淆，但其著作仍頗具權威性，他宣稱蒙哥汗發動橫渡「中國海」（Sea of China）的遠征，企圖攻略一座島嶼，卻在航程中被潛水的敵軍溜上蒙古戰船鑿洞沉船，蒙古人潰不成軍，蒙哥也溺斃海中。
蒙宋戰爭至此已歷數年，此時蒙哥汗之死代表蒙古人的失敗，他們依然找不到征服中國南方的方法。蒙古人不曾承認挫敗，但卻選擇撤軍轉為內鬨，加入蒙哥眾兄弟爭奪空懸大汗之位的鬥爭。唆魯禾帖尼的兒子們，終於還是骨肉相殘了。
蒙哥汗死於中國的消息傳回蒙古本部時，位於帝國首都哈剌和林的權貴菁英階層，迅速團結支持比忽必烈小四歲的阿里不哥繼位。各部族、派系、家族領袖紛紛聚集召開「庫利爾台」（khuriltai），也就是推舉新領袖的部落大會。蒙哥的近臣與舊部都支持阿里不哥繼任。作為守家幼子斡赤斤，阿里不哥在兄長們遠征中國和波斯時留守並統治蒙古本部。作為哈剌和林的大總管，阿里不哥脾氣雖然暴躁，但他依舊是個過著草原傳統生活的蒙古人，也因此培養一群忠誠的追隨者。阿里不哥是騎馬馳騁草原的純正蒙古人，衝動血性，依舊原始而狂野。比起忽必烈過於突兀的國際主義態度，蒙古人覺得阿里不哥更有魅力。就許多方面來說，阿里不哥的氣質和火爆脾氣，更像是亡父拖雷的翻版。統治中亞和俄羅斯的金帳汗國，不介意聽從蒙古本部的寬鬆指揮，但它絕不願接受蒙古以外地區或中國的號令。
在家鄉草原上的蒙古人眼中，身處遠方的忽必烈既都市化又漢化，與己差異之大實在可疑，其人究竟如何仍屬未知數。忽必烈與蒙古相距遙遠，地理與精神層面皆是如此。他曾獲得的戰績都只是小規模的勝利，而且兀良合台等部將的功勞似乎更高於他本人。忽必烈半輩子都在聽話，先是父親、後為母親，再來是兄長。聽聞長兄大汗駕崩的消息時，他的反應居然是楞在原地，不知所云。最後，忽必烈決定繼續執行蒙哥給他的最後命令--渡過長江。
西元一二五九年九月，長江沿岸一帶依然酷熱難當，對蒙古人來說，這種潮濕與悶熱太折磨人了。忽必烈登上附近一座山峰，俯瞰這壯闊的大江。有個漢人將領告訴他，宋人「自恃長江天塹，險隔難渡」。雖然對岸有宋軍嚴守，但江面本身卻無巡防，因為宋人認定沒有軍隊能穿渡長江，更遑論只善陸戰的蒙古騎兵。得知蒙哥死訊之後，忽必烈決意趁此機會證明自己在戰場上的能力。此時他已經鞏固武漢周邊的江段兩岸，成功在南宋境內建立蒙人據點，他想要一舉率軍渡過長江獲得大勝，挾著輝煌戰績回到北方面對小弟。
根據《元史》記載，九月二十二日清晨，「風、雨、晦、冥」，不利採取任何行動，更遑論發動進攻。然而，忽必烈毅然發動攻勢，以當地漁民為前導，軍隊乘舟楫渡江。「揚旗伐鼓，三道並進，天為開霽。與宋師接戰者三，殺獲甚眾，逕達南岸」。蒙軍突擊直抵長江對岸，南宋水師不及施援。
長江南岸的宋軍被殺得措手不及，但忽必烈的戰果並沒有長久維持。他和宋將之間進行了某種祕密協議，史書記載不明，但最終顯然協議有成。忽必烈接受南宋支付大量絲綢和白銀作為退兵的交換，於是在十一月下旬將軍隊撤回長江北岸。與他先前進攻越南的情況類似，交戰雙方皆可以勝利者自居。忽必烈滿載戰利品班師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