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四十五分,博克斯卡轟炸機橫越了太平洋,接近九州西北岸的小倉時,隨行機少了一架;第三架載滿攝影器材的飛機搞錯了計劃好的地點。他們又遇上阻礙:該區的風向變了,把雲層吹過來,附近的八幡市前一天遭到美軍轟炸,燃燒的煙霧也飄向小倉。兩名美軍飛行員閃躲來自地面的制空砲火以及日本敵機的高射砲。可是在小倉上空繞了三圈,博克斯卡轟炸機的組員依舊無法以肉眼看見地面,於是史文尼調轉飛機,前往西南方兩百四十公里外的長崎。這時是十點三十分。
同時,在北方一千一百多公里外的東京召開了緊急會議,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六巨頭」齊聚一堂(首相鈴木貫太郎、外務大臣東鄉茂德、海軍大臣米內光政、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軍令部總長豐田副武),討論蘇聯奇襲滿洲,再次嘗試在日本的投降條件上達成共識,氣氛凝重。就算不清楚蘇聯出動多少軍力,日本的軍政首領很清楚難以抵擋他們的部隊,而且蘇聯宣戰澆熄了日本要求蘇聯中立,或是請他們協助換取更好的投降條件的希望。稍早,鈴木首相晉見過裕仁天皇,取得接受波茨坦宣言投降條件的許可。日本國內情勢岌岌可危,廣島原爆更是增強了主張即刻投降者的決心。
這時,在長崎市區內,整個早上響起數次不同程度的空襲警報,人們進進出出防空洞,這些程序令某些人疲憊又喪氣,決定不管警報,繼續做事。十三歲的吉田勝二與另外六個玩伴正從位於山區的家裡穿過浦上河谷,前往長崎縣立工業學校,他是造船科的學生。他們想要躲進學校的一個防空洞,卻發現裡面已經擠滿了教職員,於是他們跑進樹林裡的防空洞,蹲在裡頭。
「我們?」吉田說,「我們認為日本贏定了。只要忍下去就行了。事情就是這樣。大家都想上戰場。我們好想為國爭光。從小學開始我們就是受到這樣的教育,我們被洗腦了,完全不認為日本會輸。」他解釋天皇「是神明的後裔。學校裡一定會掛天皇的肖像。我們進入教室要鞠躬敬禮。日本人就是這樣」。吉田的學業已經停止了一年多,他得去挖防空洞、加入滅火隊、製作竹槍、參加攻擊敵人的演習。
八月九日早上,空襲警報響起時,吉田跟他的朋友─總共七個人─應當要直接回學校,但他們卻悠悠閒閒地走在山路上,討論要不要蹺掉今天的勤務,跑去游泳。他們在浦上河谷西側的山坡上停下來,喝路旁水井裡的水。
到了十一點,城裡各處的人們紛紛回到日常事務,晾衣服、看報紙、除草、探訪生病的親戚、在山坡上找食材、排隊領配給物資、跟鄰居聊天。二十四名教區居民與兩名神父聚在浦上天主堂裡告解。一名母親在屋外曬豆子,準備替八月十五日的聖母升天節烹煮特別的天主教大餐。一個小孩子在家門口玩耍。九名在廣島原爆倖存的長崎居民中,有人已經回到長崎,其他人則是在那天早上搭火車抵達。一名男子在廣島的住處殘骸中挖出妻子的遺骨,現在他捧著裝滿她骨灰的臉盆,穿過長崎街道,準備送到她父母家。
韓國與中國的工人、戰俘、動員成年人與學生回到工作崗位;有人挖掘或是修補防空洞,有人在市政廳窗內堆起沙包,阻擋機關槍砲火。在三菱的運動場上,竹槍隊迎敵的演習剛好結束。師生回到長崎醫科大學。街車緩緩駛過城市。上個禮拜在空襲中受傷的數百人待在醫院接受治療,浦上河谷北邊的肺結核醫院裡,醫務人員替病患送上遲來的早餐。一名在德國讀過書的醫生心想:「西線無戰事。」諏訪神社附近的一排水泥避難所是長崎縣防空總部,永野知事與長崎警察高層的疏散計畫會議才剛開始。艷陽高照,蟬兒高亢的歌聲在城裡迴盪。
九點六公里高的半空中,兩架B-29戰鬥機接近長崎。史文尼少校和他的組員難以相信眼前景象:長崎也被高空雲層遮住了,這下問題大了。史文尼收到的命令是在能以肉眼確認著彈點─舊城區中央,長崎港東側─之後投彈。現在他可能要來回盤旋數次才碰得上這種機會,但油料撐不到那個時候:起飛前就發現一組燃油轉換幫浦故障,六百加侖的油料無法使用,而且剛才在小倉上空盤旋時也耗掉超乎想像的燃料。博克斯卡轟炸機只剩飛過長崎上空最後一次的餘裕,之後就要返航,緊急降落在沖繩的美軍基地。史文尼跟他的核武專家佛瑞德.艾希沃茲(Fred Ashworth)指揮官都很清楚,假如沒在日本境內投彈,那麼就要把原子彈丟進海中,預防在飛機著陸時爆炸。他們在瞬間決定抗命,打算靠著雷達投彈。
空襲警報沒有響,這可能是因為長崎的防空偵查人員沒有即時看到飛機,又或者是認為兩架飛在高空的戰鬥機沒有威脅性。等到金比羅山上的反空部隊終於看到那兩架飛機,他們跳進壕溝,瞄準目標,但他們沒有機會開火;就算開槍了,他們的火力也打不到那兩架軍機。幾分鐘前,數名居民聽到收音機報導兩架B-29戰鬥機飛過島原半島。當他們聽見飛機靠近,或是看見空中的閃光,紛紛呼叫警告旁人,衝進防空洞、趴在地上,或是鑽到屋內、學校、工作地點的桌子床鋪底下。一名醫生正要治療氣胸,聽見遠方的飛機引擎聲,連忙將針頭從患者身上抽出,蹲下來找掩護。然而大部分的長崎居民毫無警覺。
這時,兩架戰鬥機上的組員戴起護目鏡,鏡片暗到他們幾乎只看得到自己的雙手。博克斯卡轟炸機的投彈手克米特.畢罕(Kermit Beahan)上尉啟動代表打開原子彈艙門的單音信號,三十秒後就要投彈。過了五秒,他看見雲層開了一縫,以肉眼辨識出長崎的街道。
「看到了!看到了!」他一邊大喊,投下原子彈。隨行機同時射出三顆降落傘,每顆都吊著裝有圓筒狀的無線電觀測裝置,可以測量爆炸的壓力,將數據回傳到飛機上。博克斯卡轟炸機少了四千五百公斤負重,往前傾斜,原子彈艙門關起,史文尼將機身急轉一百五十五度,遠離數秒後的爆炸。
正下方,十八歲的和田抵達舊城區東角的螢茶屋終點站。方才害街車出軌的駕駛正遭到公司主管嚴厲斥責。「我去吃點東西,然後跟朋友一起坐在板凳上討論事故的起因。」和田回想。
永野在片淵町的三菱臨時工廠工作,跟她家隔了一座山頭。
谷口正在送信,騎著他的腳踏車穿過城市西北角的住宅區坡道。
十六歲的堂尾回到三菱軍工廠的工作站點,檢查魚雷,滿心期盼午休。
浦上河谷西側的山路上,吉田正把水桶垂入井裡,這時他抬起頭,跟城裡各處的人們一樣,注意到空中的降落傘從雲縫間飄落。
「當時他們說這叫﹃落下傘﹄。」他回想。「我以為那是普通的降落傘─說不定是士兵要下來。」
「喂!你們看!有東西掉下來了!」他對朋友大喊。他們一起抬頭,揚手遮住陽光,好看個仔細。
「降落傘飄下來,咻─」他說。靜靜地,沒有半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