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吻過課本上所有的人像

季娜.施曼斯卡婭,當時十一歲。
現在是收銀員。

我會笑著回首往事……懷著驚訝的心情。難道這些事情都曾發生在我身上嗎?
在戰爭開始的那一天,我們去了馬戲團。全班同學都去了,看的是上午的早場演出。什麼都沒有預料到,什麼都沒想到。每個大人都知道了,只有我們小孩不知道,我們一樣鼓掌喝彩,哈哈大笑。馬戲團裡有一頭大象,還有幾頭小象,猴子表演了跳舞……就是這樣,我們快樂地走到街上。有人叫嚷著:「戰爭爆發了!」所有孩子都高呼:「太好了!」興高采烈。我們想像的戰爭是這樣的:大人戴著布瓊尼式軍帽,騎在馬背上。所以現在是輪到我們表現的機會了,我們要幫助我們的戰士,我們要成為戰鬥英雄。我最喜歡看有關戰爭的書了,關於戰爭的,關於勳績的,那裡面有我們各式各樣的夢想……我佩服那些受傷的士兵,那些從硝煙中、戰火中搶救出來的傷患。家裡我自己那張桌子倚靠的整面牆上,貼滿了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軍人照片,上面有伏羅希洛夫、布瓊尼……

我和其他女孩想偷偷跑去參加芬蘭戰爭,而我們認識的男孩都想去參加西班牙戰爭。戰爭在我們的想像中是一生最有意思的大事,被認為是最大的冒險。我們盼望著戰爭,我們是當代兒童,優秀的兒童!我的朋友總是戴著布瓊尼式軍帽,她從哪裡弄到的,我已經忘了,但這是她最喜歡的帽子。現在我就來說說那次偷溜的過程:她在我家過夜,當然,她是特意留下來的。天剛濛濛亮,我們一起悄悄地從家裡溜出來。踮著腳尖,﹁噓—噓—﹂順手抓了點吃的東西。我哥哥早就盯上我們了,他發現我們最近這段日子一直在竊竊私語,匆匆忙忙地往袋子裡塞東西。在院子裡,他追上我們,把我們叫了回來。他罵我們,嚇唬我們,把我的藏書中所有關於戰爭的書都扔了。我整整哭了一天。當時我們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今真正的戰爭就發生在眼前……
過了一周,德國軍隊就開進了明斯克市。我無法立刻想起德國人的模樣,只能回想起他們的先進裝備。大汽車、大摩托車……我們沒有這些東西,這樣的東西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人人都傻了,變成了啞巴,瞪著恐懼的眼睛走來走去。圍牆和電線杆上出現了陌生的標語和宣傳單、陌生的命令,開始了﹁新秩序﹂。過了一段時間,學校又開始上課了。媽媽覺得戰爭就戰爭,學習不應該中斷,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照常去上學。在第一節的地理課,戰爭前教過我們的女老師竟然開始反對蘇維埃政權的對外發言,反對列寧。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來這樣的學校上學了。﹂絕對不要!我不想去!回到家,我親吻了課本上所有的人像,所有我喜歡的領袖照片……

德國人經常無緣無故就衝進民宅,總是在搜查什麼人,不是猶太人,就是游擊隊員……媽媽說:﹁快點把自己的紅領巾藏起來。﹂白天我就把紅領巾藏起來,晚上當我躺下睡覺時,我又戴上。媽媽很害怕:﹁萬一德國人深夜來搜查呢?﹂她勸我,哭著勸我。我等媽媽睡著了,等家裡和外面變得安靜了,那時我會從櫃子裡掏出少年先鋒隊的紅領巾,掏出蘇聯的課本。我的朋友也是這樣,她戴著布瓊尼式軍帽睡覺。
現在我仍覺得欣慰,我們是這樣的人。(待續)房子,別著火!

妮娜.拉奇茨卡婭,當時七歲。
現在是工人。

有時候非常清晰,一切都回到了眼前。
德國人是怎麼騎著摩托車到這兒的……每個人都有一只水桶,他們像這些水桶發出的聲音一樣嘰里咕嚕地說話。我們都躲了起來,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我們藏到了床底下,一整天都待在那裡。

我很驚訝,一個年輕的法西斯軍官住到了我們家裡,他戴著眼鏡。當時我的感覺是,只有老師才戴著眼鏡。他和一個勤務兵占據了我們家的一半,而我們住在另一半。我們最小的弟弟感冒了,咳嗽得很厲害,發起了高燒,全身通紅,整晚都在哭。隔天早上,軍官走到我們住的這一邊,對媽媽說,如果小孩子再哭,吵得晚上讓他睡不好覺,那麼他就會把弟弟「啪,啪」,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手槍。深夜,只要弟弟一開始咳嗽或者想哭,母親就把他裹到被子裡,抱到街
上去,在那裡搖晃著他,直到把他哄睡或者安靜下來。啪,啪……

我們家所有的東西都被搶走了,全家人都在餓肚子。他們不讓我們進廚房,只給自己做飯。弟弟很小,他聞到味道,就順著這個味道從地板上爬過去。他們每天都煮豌豆湯,味道很香。過了五分鐘,我的弟弟喊叫起來,發出可怕的哭號聲。在廚房裡,他們把滾燙的開水淋在他身上,因為弟弟向他們要吃的。他是那麼餓,甚至哀求媽媽:「請把我的小鴨子煮了吧。」小鴨子是他最喜歡的玩具,從前他誰都不給玩,他和它一起睡覺。

我們小孩子在說著話......我們坐在一起商量:「如果逮住老鼠(戰爭期間這些老鼠遍地都是,房子裡,田野間),是不是可以吃?山雀能不能吃?喜鵲能不能吃?為什麼媽媽不給我們用肥肥的金龜子熬湯喝呢?」
還沒等馬鈴薯長好,我們就用雙手刨開泥土,認真查看:它長得是大是小呢?為什麼所有的東西都長得這麼慢呢?那些玉米,那些向日葵……

在最後一天,德國人撤退前,點火燒了我們的房子。媽媽呆立著,望著大火,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而我們三個孩子奔跑著,叫喊著:「房子,別著火!房子,別著火!」從房子裡來不及搶救什麼東西,我只抓了一冊自己的識字課本。整個戰爭期間我都保護著它,珍惜著它,和它一起睡覺,把它壓在枕頭底下。我非常想學習。後來,當我們在一九四四年上一年級時,這成了我們十三個學生和整個年級擁有的唯一一本識字課本。

印象比較深刻的,還有戰爭結束後學校的音樂會。人們又是唱又是跳的,我拍疼了手掌。鼓掌,不停鼓掌,我太高興了,直到一個小男孩走到台上,朗誦了一首詩。他朗讀的聲音很大,詩很長,但我聽見了一個單詞—戰爭。我回頭看了一下,所有人都很平靜。我卻被嚇壞了,戰爭才剛結束,難道又要來一場戰爭嗎?我不能聽到這兩個字。我跳起來,跑回家。我衝進家門,看到媽媽正在廚房裡煮東西,那也就是說,沒有什麼戰爭。我趕緊又跑回了學校,繼續看音樂會,
繼續鼓掌。

爸爸沒有從戰爭中回來,媽媽收到了一份文件,說他失蹤了,杳無音信。媽媽要去上班,我們三個孩子聚在一起哭,因為爸爸沒了。我們把家翻遍了,尋找那張寫著爸爸消息的紙。我們認為那上面沒有寫明爸爸已經死了,那上面寫的是—爸爸沒了音信。我們只要撕掉這張紙,就會有爸爸的消息了,但是我們沒有找到那張紙。媽媽下班回來,她搞不清楚,為什麼家裡頭亂七八糟的。她問我:「你們這是幹什麼了?」最小的弟弟代替我回答:「我們找爸爸了……」

戰爭前,我喜歡聽爸爸講童話故事,他知道許多故事,講得有聲有色。戰爭結束後,我再也不想讀童話書了。(待續)她穿著白大褂,就像媽媽

薩沙.蘇耶金,當時四歲。
現在是鉗工。

我只記得媽媽。第一個畫面……
媽媽總是穿著一身白大褂。父親是軍官,媽媽在軍醫院工作,這是後來哥哥告訴我的。我只記得媽媽的白大褂,甚至想不起她的容貌,只記得白大褂……還有一頂白色的帽子,經常立在一張小桌子上,說是立著而不是放著,因為它總是漿洗得很硬挺。

第二個畫面……
媽媽沒有回家,在那之前,爸爸經常不在家,我都已經習慣了。但是,以往媽媽是經常回家的。我和哥哥兩個人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天,哪裡也不去,萬一媽媽回來了呢?有幾個陌生人來敲門,給我們穿上衣服,不知要帶我們去哪裡。我哭著說:「媽媽!我的媽媽在哪裡?」
「別哭,媽媽會找到我們的。」哥哥安慰我,他比我大三歲。
我們有時住在不知是什麼建築的長長房子裡,有時是在地窖裡,睡在床板上。我總是覺得肚子餓,吸吮著襯衫上的鈕釦,它們很像父親出差時給我買回來的水果糖。我盼望著媽媽。

第三個畫面……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把我和哥哥塞到床板角落裡,蒙上被子,又扔過來一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我開始哭,他就撫摸著我的頭。我漸漸平靜了下來。
就這樣每天重複著。但是有一天,我實在厭倦了這樣長時間地蒙在被子下面,起初只是小聲地,後來我就放聲大哭起來。有人從我和哥哥身上把破爛衣服扯開,拽走了被子。我睜開眼一看,我們的面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

「媽媽!」我向她爬過去。
她也撫摸著我。先是腦袋,然後是胳膊,最後她從一個金屬盒裡拿出一件什麼東西。但是我沒注意,我只看見白大褂和白帽子。
突然!手臂上一陣刺痛,我的手臂上插著一根針管。我還沒來得及叫出聲,瞬間就失去了知覺。當我醒過來時,前面坐著的還是那個男人,那個把我們藏起來的男人。哥哥躺在我的旁邊。

「別害怕,」他說,「他沒死,他在睡覺。」
「那個人不是媽媽?」
「不是。」
「她穿著白大褂,就像媽媽一樣。」我嘴裡不停念叨著,不停念叨著。
「我給你做了一個玩具。」男人扔給我一個用碎布頭做的球。
我拿著玩具,不哭了。

往後的事,就再也想不起來了。是誰把我們從德國人的集中營救出來的呢?在那裡,他們抽孩子的血為自己的傷患治病。所有的孩子都死了。我和哥哥是怎麼來到保育院的?戰爭結束後,又如何得知父母犧牲的消息?我的記憶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記不得那些人,也記不得那些話。

戰爭結束了。我上了一年級,別的孩子一首詩讀上兩三遍就能記住,我讀了十遍也記不住。但是不知為什麼,老師從來沒有給過我低分,他們給過別的孩子,就是沒有給過我。
這就是我的故事。不哭了。(待續)現在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尼娜.舒恩托,當時六歲。
現在是廚師。

哎呀!心立刻就疼起來了……
戰爭前我們跟爸爸一起生活,媽媽死了。爸爸上前線後,我們就跟著姨媽。我們的姨媽住在列別里斯基地區的紮多雷村。爸爸剛把我們送到她家不久,她的眼睛就不小心戳到樹枝,眼睛被刺穿了,血液受到感染,沒幾天就過世了。她是我們唯一的姨媽,結果只剩下了我和弟弟,而弟弟年紀還很小。我們一起去尋找游擊隊,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覺得爸爸會在那裡。我們必須找個地方過夜,我記得有一次狂風暴雨,我們躲在一個草垛裡過夜,我們扒開乾草,挖了一個坑,藏到了裡面。像我們這樣的孩子,當時很多,大家都在尋找自己的父母。即便他們知道父母已經被打死了,仍然會告訴我們,他們在尋找爸爸和媽媽,或是在尋找自己的親人。

走啊,走啊,我們到了一個村子,有一戶人家開著窗戶。透過窗子可以看見,有烙好的馬鈴薯餡餅。我們走上前,弟弟聞到了餡餅的香味,腿軟倒在了地上。我走進這戶人家,想幫弟弟要一塊餡餅吃,因為他餓得都站不起來了。我拉不動他,力氣不夠。房子裡沒有半個人,我忍不住撕了一塊餅。我們坐著等主人回來,我們不想吃完就溜走。主人回來了,她一個人住,她沒放我們走,她說:「現在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她剛說完這句話,我和弟弟就在桌子旁睡著了。我們住得很好,我們有了家。
可是,很快的,這個村子也被燒毀了。所有人都被燒死了,包括我們的新阿姨,而我們倖存了下來,因為一大清早我們就去採果子了。我們坐在小山丘上,看到了大火,於是一切再明白不過了。我們不知道何去何從,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阿姨?我們只喜歡這個阿姨。我們甚至已經商量好,要叫這個阿姨媽媽。她這麼善良,總是在晚上親吻我們。

游擊隊員收留了我們,我們坐上飛機去了前線。
戰爭給我留下了什麼?我只知道沒有人是陌生人,因為我和弟弟就是在陌生人之中成長的,陌生人救了我們。對我們來說,他們怎麼能算陌生人呢?所有人都是自己的親人。雖然經常失望,但我還是懷著這樣的感情生活著。和平時代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待續)我用小女孩的眼睛看著他們

濟娜.古爾斯卡婭,當時七歲。
現在是研磨工人。

我用小女孩的一雙眼睛看著他們,一個農村小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
那麼近距離地看見了第一個德國人,高高的個子、藍色的眼睛。我非常驚訝:「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卻在殺人。」也許,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我對戰爭最初的印象。

我們一起生活,有媽媽、姊姊、弟弟和一隻母雞。家裡就剩下了這隻母雞,牠和我們住在屋子裡,和我們一起睡覺,還和我們一起躲避轟炸。牠習慣了跟在我們後面,就像條小狗。我們不管肚子有多餓,還是保住了這隻母雞。大家都餓壞了,過冬的時候,母親把羊皮袍子和所有皮鞭都煮了,聞起來散發著肉香。弟弟還在吃奶,媽媽幫他用開水煮雞蛋,把雞蛋湯當牛奶餵他喝。於是,他不再哭鬧,也沒有死掉。

每天都躲不開死亡,殺人,殺馬,殺狗……整個戰爭期間,我們那裡所有的馬都被殺光了,所有的狗也被殺光了。真的,只有貓倖免於難。

白天德國人來了:「大媽,給個雞蛋。大媽,給點醃肉。」不給,他們就開槍。深夜,游擊隊員來了,大冬天的,他們要想辦法在森林裡活下去。他們摸黑敲打著窗戶,有時是友善地拿走東西,有時會動用武力……他們也把我們家的奶牛牽走了。媽媽大哭,游擊隊員們也哭。他們不說話,什麼都不說。

媽媽和奶奶一起去田裡耕地,先是媽媽戴上牛軛,而奶奶扶著犁走在後面。然後,她們兩個交換位置,另一個人又變成了馬。我希望快些長大,我覺得媽媽和奶奶很可憐。

戰爭結束後,整個村子就只剩下一條狗(從別處跑來的),還有一隻母雞。我們不吃雞蛋,我們想攢起來,讓它們孵小雞。

我上學了。我從牆上撕下一塊壁紙,當成我的練習本,用瓶子的軟木塞代替橡皮擦。秋天的時候,紅甜菜成熟了,我們非常高興,因為煮甜菜的水可以當成墨水。這種湯放上一兩天,就會變成黑色的。我終於有了可以寫字的墨水了。

我還記得,媽媽和我都喜歡平針刺繡,而且一定要使用鮮豔的顏色。我不喜歡黑色的線。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黑色……(待續)深夜我打開窗子,把紙條交給風

卓婭.瑪日阿羅娃,當時十二歲。
現在是郵局工作人員

我記得,我往彈藥工廠搬過什麼箱子。那裡一切都散發著火柴的氣味,還有煙味,沒有煙,但是散發著煙味。
我記得,在某個農場擠過牛奶,劈過柴,一天要工作十二個鐘頭。我們吃的是馬鈴薯皮、蕪菁和加糖精的茶。我的搭檔會把我的茶搶過去,她是一個烏克蘭姑娘,比我大,長得壯實些。她說:「我得活下去,只剩我媽媽一個人在家裡了。」
她在田間唱烏克蘭歌曲,非常好聽。

這是哪裡?我不記得……但是我知道是在集中營。很顯然的,我已經被關進了布痕瓦爾德集中營。
在那裡,我們從車上卸下屍體,把他們堆成垛,一層層地疊起來—一層死屍,一層塗了樹脂的枕木,一層,兩層……從早到晚,我們準備好了篝火堆。堆起的篝火,很顯然的,這是用死屍堆起的篝火。在死人中間偶爾還會有活著的,他們想對我們說點什麼,想說些什麼話。但是,我們不能在他們身邊停留。

我想死,我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四處找刀子。我的天使飛了過來,這已經不只一次了,我不記得,他用什麼樣的話語安慰我,但那些話語都很溫柔。他勸說了我很久,當我向別人說起自己的天使,他們都覺得我瘋了。身邊早已看不到熟悉的人了,四周都是陌生人,清一色的陌生人,誰也不想和別人結識,因為明天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會死。為什麼要相識呢?但是有一次,我很喜歡一個小女孩,她叫瑪什卡,皮膚白白的,性格溫和。我和她交了一個月的朋友,集中營裡的一個月就是整個人生,就是永遠。她第一個走近我:「你有鉛筆嗎?」
「沒有。」
「那紙呢?」
「也沒有。你要這些幹嘛?」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想給媽媽寫封信。」

在集中營裡這都是不該有的,無論是鉛筆或是紙。但是我們幫她找來了,所有人都喜歡她——這麼小,這麼安靜,嗓音也是輕輕的。

「你怎麼把信寄出去呢?」我問她。
「我深夜打開窗子,把紙條交給風……」

她可能八歲,或許十歲。怎麼能憑著一副骨架子就猜出年齡呢?在那裡,不是人在走來走去,而是骷髏。很快她就病倒了,不能起身,不能去工作。我請求她起來,第一天我甚至把她攙扶到了門前,她扶著門,不能再往前走了。她躺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就有人把她用擔架抬走了。集中營就一個出口,穿過煙囪,立刻就上了天。
我會記一百年。一輩子也忘不了。

深夜我和她聊天:「天使飛來找過你嗎?」我想向她講一講我的天使。
「沒有。但媽媽來看過我。她永遠穿著那件白色上衣,我記得她這件繡著藍色矢車菊的上衣。」

秋天,我活到了秋天。這是怎樣的奇蹟?我不知道。早晨,我們被驅趕著到田裡幹活。我們拔胡蘿蔔、砍包心菜,我喜歡做這種工作。我已經好久沒有到過田裡,好久沒看到過綠色的東西了。在集中營裡,因為黑煙,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土地。煙囪高高地聳立,黑乎乎的,白天黑夜不停往外冒出濃煙。在田裡,我看到了一朵黃色的小花,我已經差不多快忘記它們是怎麼開花了。我撫摸了一下這朵小花,其他女人也都過來摸了一下。我們知道,我們焚化爐裡的骨灰是往這裡運送,每個人都有死去的親人在這裡。有的人是姊妹,有的人是媽媽,對我來說,是我的瑪什卡。

假如我知道,我能活下來,我該問一下她媽媽的地址。但是我沒有想到。
經歷了千百次死亡,我是怎麼活下來的?不知道,應該是我的天使救了我,他說服了我。他現在還會出現,他喜歡這樣的夜晚,月亮明晃晃地照耀著窗子。白花花的光芒……(待續)上帝是否看到了這些?祂是怎麼想的……

尤拉.卡爾波維奇,當時八歲。
現在是司機。

我看到了那些不能看的,只要身為人都不能看的。我當時還很小……

我看過,一個士兵狂奔著,摔倒在地,手裡緊緊抓著泥土不放。

我看過,戰俘被押送著走過村子。一列長長的隊伍,每個人都穿著撕爛或燒破的軍大衣。他們深夜停留過的地方,樹皮都被啃光了。敵人把死馬扔給他們當食物,他們把牠撕爛了生吃。

我看過,深夜德國鬼子的軍用列車翻覆了,著火了。隔天早上他們讓那些在鐵道上工作的人都躺到鐵軌上,火車從他們身上輾了過去。

我看過,把人像牲口一樣套在四輪馬車上。他們的脊背上印著黃色的星星,敵人用鞭子驅趕著他們,快活地像在開著他們的賓士汽車。

我看過,敵人用刺刀刺死母親懷抱中的孩子,扔到火裡,投進井裡。

我看過,鄰居家的狗在哭,就蹲在房子的灰燼裡,孤零零的。牠有一雙老年人的哀傷眼睛。

我當時年紀明明那麼小……
因為經歷過這些,我長成了一個憂鬱又多疑的人,性格孤僻。有人哭泣時,我不會同情,相反的,我會覺得輕鬆些,因為我自己不會哭。我結過兩次婚,兩任妻子都離我而去,任何人都無法跟我長久過日子,很難愛上我。我知道,我自己都知道。

許多年過去了,現在我想問問:「上帝是否看到了這些?祂又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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