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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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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二○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刺客聶隱娘》劇組在台北中影文化城舉行開鏡儀式,侯導帶領全體工作人員祭拜神明,祈求拍攝工作一切順利,兩岸各大媒體皆有記者到場,熱熱鬧鬧一場過後,驀然回首,不免感嘆,我們都是怎麼給湊到一塊的?
起頭的當然是侯導,侯導自幼就愛筆記小說、武俠小說,想拍聶隱娘,大概是八○年代當導演以來就有的夢想,然而始終擱置著,除了早年種種技術問題尚待克服外,最重要的是,侯導始終沒遇到他的「聶隱娘」,如此直到舒淇的出現。
舒淇直率爽朗,強悍,狂放與晦澀兼具的表演能力,用侯導誇讚人的高級用語形容「氣很足」,而且「她瘋起來可以非常瘋,但要專注時又很專注」,讓侯導終於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聶隱娘,而舒淇在聽過侯導的敘述後,也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兩人可說是一拍即合,在合作過《千禧曼波》,侯導的武俠夢想算是終於有影了。
然而《刺客聶隱娘》並未在《千禧曼波》之後就能展開籌備,其故事的展開,又有賴於另一位重要人物──飾演磨鏡少年的妻夫木聰。聶隱娘的性格幽暗曲折,要何等樣的人物能引出她埋藏的性格,那封存了她童年純真的另一面?侯導的答案是,要一個笑容燦如陽光、能讓觀者也想與之同笑的人,這個人,就我們所知,只有妻夫木聰,侯導不只一次表示過,聶隱娘的故事「就是在看到妻夫木聰的笑容起開始構思的」。於是,由舒淇起的頭,妻夫木聰展開的故事,終於促成了《刺客聶隱娘》的誕生。
侯導外務多,《珈琲時光》、《紅氣球》皆是受委託拍攝的,《最好的時光》算是趕鴨子上架,這一忙幾乎又一個十年過去,千禧後的第一個十年尾聲,侯導終於能進行他真正想望的拍攝工作了,首先是在自家閉關一年,研讀各唐代史冊,擷取少少的紀錄(新舊唐書、資治通鑑中有關嘉誠公主、魏博田家、元誼一家的紀載,往往就短短一行而已),從各史實年代中,卡出一個足夠放入《刺客聶隱娘》故事結構的空間,即西元八○九年,唐憲宗元和年間的魏博藩鎮。
這是侯導埋頭苦幹的死功夫,整整一年的單人作業,到天文與我加入編劇工作,已是零九年(正好距離《聶隱娘》一千兩百年!)的夏天,那時我大學剛畢業,閒在家裡蹲,正如所有大專畢業生有求職問題。而天文一如過去與侯導合作劇本,卻大感精力不如從前,似乎無法再身兼小說與編劇工作,急著要找個接班人,於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仗自己有幾分唐代知識背景,帶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蠻勁,就這麼入夥了,一路跌跌撞撞的邊做邊學,從一問三不知到如今竟也能滿口電影術語,慶幸沒鬧出大岔子來。
當我們三人的編劇工作開始,另一頭,早按侯導吩咐讀過種種資料的舒淇老神在在,各片約照接不誤,因為她很清楚,離開拍可早得很!棲蘭山
(2013, 3/17– 3/23)
侯導愛樹成癡,來到棲蘭山可謂得其所哉。
棲蘭山位在宜蘭縣大同鄉,海拔約一千六百多公尺,是始終未定案的馬告國家公園預定地。馬告國家公園設立的源起,在一九九八年時,當地的主管單位退輔會決議整理棲蘭山枯立木,枯立木顧名思義,就是已死卻還未倒下的紅檜,這類紅檜在林間醒目的呈現灰白色,雖死猶生的模樣自有一種淒涼之美,整理枯立木是為了更新林相,使其不妨礙低矮的新生紅檜吸收陽光,同時枯立木易遭雷擊引發森林火災,也有倒塌而損傷周遭林木之虞。然而是否移除枯立木,本身就存在爭議,環保人士指出,枯木有涵養水土的能力,同時樹身孔隙能供小型動物棲息,能夠維持生態系,更何況,在還沒有人類進入、以人為方式整理前,檜木林也沒受枯立木妨害,人類想干涉檜木林的生長,未免自大了些,應當尊重大自然本身的更新機制。
當然,這件事到後來壓根與枯立木無關,環保人士不久後入山直擊,退輔會宣稱整理枯立木,卻砍伐活生生的生立木!事發時我還小學年紀,震驚於退輔會明目張膽的劣行,故清楚記得當時報紙上聳動的照片與文字,照片中遭攔腰砍倒的巨木,斷口呈現橘紅,絕不是枯木的灰白,記者在照片下寫著,「被砍倒的檜木,鮮紅泛油,好像成年人流著血的軀幹」。事件引發譁然,保育團體串聯成立「全國搶救棲蘭檜木林聯盟」,迫使農委會隔年宣布暫停枯立木整理作業,也帶起了馬告國家公園設立的呼聲。
然而時至今日,遲遲不見馬告國家公園,原因在國家公園經營模式與原住民生活方式的衝突,台灣的國家公園採取美國的「無人模式」。此一點,美國的殷鑑不遠,「無人模式」在杜絕一切人類行為對自然的破壞,其形成自有背景──在美國大規模工業化年代下,自然環境遭受嚴重破壞,人們對此的反思。此概念下設立的國家公園,重心全放在保育動植物與自然景觀上,卻忽略了早已融入自然環境的原住民族,這些人群理應被視為其中一環,然而限制漁獵活動的禁令,乃至強迫印地安人遷移出國家公園的範圍外,因此引發印地安人「我為什麼不能在祖先的土地上過著傳統生活?」的質疑。台灣早年設置並與原住民生活領域重疊的玉山、太魯閣、雪霸等國家公園,也多少引發原住民相似的抗爭,前述在政府強勢主導下設立的國家公園都面臨此類衝突了,由民間催生的馬告國家公園則更是如此,直到去年國家公園預定地內南山神木群遭山老鼠盜伐(部分山老鼠來自司馬庫斯泰雅族部落,引發同為泰雅族的南山部落眾怒,差點演變為出草事件),馬告國家公園設立的呼聲又起。
馬告(Makauy),是原住民語「山胡椒」之意,是一種樟科小喬木,果實辛香,早期原住民多用做香料或鹽,現在則是發展觀光文化下,原住民餐飲的一大特色,第一次聽到「山胡椒」的人,不免都要大駭一番:「原住民竟然會吃『珊瑚礁』!!」

神木們
我們拍片的神木群位在森林遊樂區內,由較老紅檜與較年輕扁柏構成的神木群,其中五十一棵樹形夠好看、樹齡夠老的神木被分別命名,依其萌芽年代對照中國歷史人物,由最老的孔子到最年輕的鄭成功。站在神木區的任何一處放眼望去,必能看到林間或多或少神木級的巨木,有的活了上千年仍枝繁葉茂,如孔子;有的雖死猶生,枯盡了枝葉卻還穿出山林屹立著,如唐太宗或柳宗元。想到巨木曾與同名的古人呼吸著一樣的空氣,仰觀相同的日頭與天空,方才驀然驚覺,原來我們面對的是如此了不起的一個生命!
神木們讓我們學習到了許多,例如,樹木也與人類一般,體格大小與年齡並無必然關係,比如最老的孔子,其樹圍、高度在神木群中卻是只算中小型,一條同齡伴生的藤蔓是它最顯眼的特徵;而比它年輕不少的司馬遷、曹操,卻是驚人的龐然巨物,尤其司馬遷,其主幹分枝處大如牆面,芒草茂密甚至還寄生著小樹,簡直是一片小草地!也許莊子《逍遙遊》中所說「其大若垂天之雲」,所指即此。至於侯導最感興趣的包拯,五十公尺高好似一柱擎天,其樹腰處有一橫枝斜斜上指,橫枝下尚有兩大球樹瘤……非常之具象化,故有「男人樹」這一別號。侯導性器期不滿足似童心大發,堅持要拍道姑與隱娘師徒搶著站上包拯那話兒的kuso橋段,當然是讓眾人齊齊厲聲喝止了。
這時候難免有台獨份子出來殺風景,嚷嚷道這是咱們台灣的樹啊!怎麼可以起中國人的名字呢?這不免讓人啼笑皆非,除了乾笑三聲,也不得不說,台灣歷史之短,短到除了最年輕的鄭成功(說真的,鄭成功也只能算「半中半台」),再也找不到其他相對應的人物能為神木命名。不過也別沮喪,過去的歷史已成定局,來日卻還掌握在我們手中,台灣的歷史仍在走下去,棲蘭山上新生的紅檜也生長著,那株依偎著攝影機的碗口粗小紅檜,據說已有六十多歲了,說不準千年之後,它會是一株名叫「侯孝賢」的神木?
不論日據時代或光復後,棲蘭山始終是重要的林區,一直到一九九四年才停止採伐,是全台灣最晚關閉的林區,長達半世紀的砍伐中,如此醒目的巨木竟能再再逃過一劫,當地人對為此困惑的我們解釋,原來巨木上了年紀後,儘管生意盎然,卻都已是空心的木材,此狀況又以紅檜比扁柏要嚴重,故神木大歸大,在伐林者眼中卻是大而無用之物,根本不屑一顧。
多像古老的智慧之言,我們再回到《逍遙遊》。惠子謂莊子,道樗樹大而無當,「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藉以暗指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當,莊子卻閒適答以,「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因為是無用的木材,神木方能存活下來,以大若垂天之雲的樹蔭庇護往來者,也因為無用,我們今日才有幸能在參天巨木中拍片,是了,物無可用,安所困苦哉?
喪神
《祕劍‧柳生連也齋》的作者五味康祐,擅寫劍豪小說,比之藤澤周平,他的風格明顯陰暗許多,一樣是身懷絕技的主角們,藤澤的主角們儘管身分卑下諸事不順遂,卻也還享有怡然寧靜的庶民生活,五味康祐的人物則擺脫不了總要一決生死的沉重宿命。他的成名作〈喪神〉榮獲芥川獎,亦收錄於《祕劍‧柳生連也齋》一書中。
〈喪神〉敘述人稱妖劍的幻雲齋,在一次例行比試中斬殺了稻葉四郎利之,六年後,面對來報父仇的稻葉之子哲郎太,幻雲齋非但沒有斬殺之,反倒收哲郎太為徒,傳授劍術與哲郎太,哲郎太自幼與父親分離,與父親並不相識也無親情,報殺父之仇不過是遵從世俗規矩,於是相處日久,兩人漸情同父子。幻雲齋教導哲郎太的劍術,就是謹守自我的本能,謹守為劍客們所鄙夷的怯懦,唯有如此,能如人在飛砂迎面時會閉上眼、伸手驅趕停在臉上的飛蠅而不自知,這些都是本能的反射動作,也因此,幻雲齋每每在斬殺對手後都全無記憶。幻雲齋教導哲郎太,要將劍術練成搶先在意念之前的本能動作。故而當哲郎太師成之後下山,幻雲齋看似送行,卻是颯起自背後襲來,哲郎太頭也不回,憑練就的本能反應一刀斬殺了師父。
道姑與隱娘師徒了結的這場戲,完全用了〈喪神〉這個典故。
棲蘭山的深林間,穿插在濃霧中的神木失盡了碧綠,宛若灰白鬼影。師徒倆一前一後,由「鄭成功」下方的山路迂迴而下,兩人皆在各自的情緒中,甚至看不出隱娘是否有察覺道姑尾隨自己走下了山,再來便是落葉颯起,道姑飛身撲向隱娘(當然兩顆繃額頭沒磕在一起),拂塵橫掃隱娘脖子,兩人交手於一瞬,一瞬過後分開的師徒倆,隱娘踏著略跛的步伐走下山,站定收勢的道姑,胸前暈染了大片鮮紅如一朵紅牡丹……
早先的劇本討論,我們直接指明隱娘刺殺了道姑,阿城甚至主張在瞬間交手後,道姑應當要有一句對白:「從此你就誰都可以殺了。」這有點像是工匠鑄劍,必須一祭爐神,最有名的典故就是干將莫邪這對雌雄劍,干將鑄劍時,起初鐵石無法融鑄,乃明白必須犧牲「殉爐」,這故事接下去有三個版本,一是普遍級所有年齡層皆宜的,由干將之妻莫邪剪下指甲頭髮投入爐火象徵殉爐;二是流傳最廣最淒美的版本,由莫邪跳入爐中殉爐,干將強忍喪妻之痛鑄造了這對雌雄寶劍;三是比較不合理的版本,干將莫邪夫妻雙雙殉爐(那雌雄劍是誰來打的?)。若將刺客比喻為刀劍,那麼聶隱娘絕對是把稀世寶劍,道姑身為這把劍的鑄匠,眼看就要功敗垂成,遂決定以身殉爐,以自我犧牲來成就此寶劍。
或是說,去除阻礙寶劍的最後一絲雜質或邪念。好巧不巧,收錄在《祕劍‧柳生連也齋》的另一短篇〈三號鐵匠〉,生性古怪的「綾小路的三號鐵匠」定家,窮盡畢生之力打造其最後一把刀,包括其學徒在內的眾人都認為這絕對會是把千古罕見的寶刀,卻不料鑄成的是一把妖刀,明白了鑄匠的意念深刻影響鑄成的刀劍,定家舉劍斬殺了象徵邪氣慾念糾葛了他師徒兩代人的養女千鳥,除去了刀上化作長虹的妖氣……
應當是「去戲劇化」的老毛病又犯了,侯導最後沒採用「殉爐」的想法,而改成更單純的,道姑的出手攻擊完全是基於「手癢」。她看著隱娘,看著自己親手鑄造的這麼優秀的作品,看著同行的佼佼者,很自然的會有種與之一較高下的企圖,於是她一再按捺、一忍再忍,手癢得禁不住出手了,方曉得這個徒弟早已出類拔萃在自己之上。同時有關道姑的下場,侯導也不打算言明,儘管大家私底下說,看那傷處與傷勢該是很難活得成。
我們在棲蘭山花了一個星期拍這場戲(上方的「鄭成功』慘遭強迫收聽當了一星期的觀眾) ,棲蘭山的天氣太不穩定了,意識到等天氣的不可行,我們只能逢晴逢霧皆拍,到最後幾乎各拍了一套,給侯導帶進剪接室慢慢挑。
與道姑交手過後,隱娘旋身斜斜翻出戰局,數尺外落地站定,落地時略略趔趄,直起身下山的步伐微跛,這些都是即興的設定。起初是,隱娘的由男替身小勇(二十一歲的小爸爸一名,脣紅齒白骨架子細小,在動作組中專門為女演員替身,然而梳化起隱娘的模樣仍被侯導嫌『金剛芭比』)上陣,側翻動作難度太高,男女先天肌肉量差異下,只有男替身能翻出去還勉強站得穩,然即便是小勇,第一次拍攝的鏡頭被明哲判定NG,乃因小勇落地時歪了好大一下子,彷彿有片刻站不起來,讓人擔心他是否因此受傷。待確認過小勇沒事,明哲向侯導致歉,保證下一次拍攝會更完美,卻見侯導兩眼放光,直說這個動作正是他要的東西。
「可是導演,他那個屁股著地,難看得……」明哲慌張辯解,難信侯導會對個天大瑕疵視而不見。有些八字眉的明哲,慌張的神色加倍。
侯導耐心安撫明哲,解釋著,他不要個一切完美的鏡頭,特別是這場戲的情境,隱娘或許已青出於藍勝過道姑,然而道姑畢竟是個高手,隱娘與她交手受點傷也很自然,且在他看來,隱娘即便負傷跛行,仍半點無知覺的闊步走去,身影沒入山路盡頭的澄明陽光中,反倒更近似於原典故中,斬殺了幻雲齋下山的哲郎太。
明哲愕然,卻還是老老實實抓小勇過來,咬耳朵吩咐,等等落地時切記踉蹌一下,故而之後的每一次拍攝,都可以看見落地的隱娘明顯的踉蹌,惟演出來的踉蹌總是不如自然的踉蹌,我想侯導中意的,八成還是第一次拍攝的畫面。
小勇翻完、踉蹌完,該是兩演員本人上場了,侯導例行的向舒淇許芳宜解釋這場戲情境,談起了〈喪神〉,特別提到伸手驅趕飛蠅的這一形容,引起師徒倆各自一番搞笑演出。
許芳宜手插腰怒瞪侯導:「所以你說我是蒼蠅嘍?」
舒淇兀自對空氣揮舞:「咦,有蒼蠅?啪,打死了!嗄,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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