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_【音樂盒】_DIV

1.

「來喔，要收驚的來這邊排隊喔。」

這裡是一座大廟，附近方圓百里的信仰中心，香火鼎盛，信徒絡繹不絕，終日誦經聲繚繞，氣氛平和且莊嚴。

廟中，除了祭拜所用的區域，還有一處是許多信徒聚集之處，就是「收驚區」。

大廟裡的効勞生又稱為收驚婆婆，共有七位，平常會有三到四位輪流替信徒收驚，她們年紀多在六、七十歲上下，身穿藍衣，儀態慈祥且和藹。

每次進行收驚儀式時，收驚婆婆總會先詢問信徒名字，然後舉高手裡的一炷清香，緩慢繞信徒而行，嘴裡叨叨唸著祝禱，偶而輕拍信徒身體，溫柔的手勢，帶來安定力量。

而信徒原本躁動不安的心，很神奇的，就在收驚婆婆慢慢的繞行過程中，一點一滴的漸漸平靜下來。

此刻大廟的收驚婆婆裡頭，卻有一人非常特別，她將長髮綁成馬尾，光潔面容上沒有一絲皺紋，她不是六、七十歲的婆婆，她年紀未滿二十，她是一名高中生。

一個高中女生的收驚婆婆。

別看她的年紀雖淺，但持香的動作、祝禱的咒語、身上環繞的氣息－卻絲毫不遜於其他收驚婆婆，足以讓每個前來收驚的信徒都感受到相同的寧靜。

她的名字叫做小杓。

她還在襁褓嬰兒時就被人遺棄在大廟前，原本廟方要將她送到政府的托兒機關，但古怪的是她一離開大廟就哭個不停，不吃不喝，幾乎喪命，於是當時大廟輩分最高的蓮婆婆，便命人把小杓接回來。

「這女孩的命格太過特殊，非得大廟看顧著，才能養活。」

於是小杓便留在大廟中，被收驚婆婆們輪流陪伴照顧。而小杓的玩具既不是洋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把把以中藥製成的香灰。

轉眼間，小杓也長大了，如今她更展現了驚人天賦，年紀輕輕就成為收驚婆婆中的一員，替心神不寧或被沖煞到的信徒誠心祝禱排解，安撫每顆不安的心靈。

但也許是因為小杓身分與眾不同，若仔細比較每位收驚婆婆前的排隊隊伍，會發現排在小杓前頭的收驚信徒，和其他收驚婆婆稍有不同。

其他收驚婆婆前的隊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半是神情疲憊，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需要收驚平緩心靈的平常人。

但小杓的隊伍中，卻多了兩種不同的人，第一種是血氣方剛的高中男生，他們都是從網路上看到相關訊息慕名而來的。

網路上寫的是：

「大廟有個收驚婆婆是美少女？」

「超可愛，我上次被收驚後，有點心動了。」

「她好像是念某某高中，假日才會幫大廟信徒收驚？」

「天啊我上次被她收驚後，專注力提升，實力爆棚！」

但面對這些紛紛擾擾的言語，小杓完全不為所動，依然全神貫注不偏不倚的替每個信徒收驚。

也因為小杓莊嚴的態度，再加上此地可是肅穆的大廟，讓許多慕名而來的年輕男孩絲毫不敢造次，自然也就相安無事。

不過小杓的排隊隊伍中，除了那些血氣方剛的男生，第二種人才是真正特殊的。

這群人，周身圍繞一團無形的黑霧。

曾經意外撞死人從此夜夜惡夢的卡車司機。

因為貪玩以泥巴塗抹路邊破舊小廟的孩童。

出國旅行卻在行李箱中發現被人放了刻著古怪木頭的旅人。

這些人就算外表光鮮亮麗、西裝筆挺，但細看他們面相，卻都是眼圈深黑、腳底虛浮、呼吸若斷若續，正是所謂的「將死之兆」。

這些人有的是被其他廟宇轉介，有的是透過三姑六婆隱密的口語相傳，有的則被莫名的力量引導到大廟，他們不約而同的都找上了小杓。

去！要找大廟中最年輕的收驚婆婆。

如果連她都沒辦法，那就沒救了。

而小杓呢？她依然維持那張淡漠沉靜的神情，慎重而仔細的替每個人收驚。

只是偶而，她會多繞信徒幾圈，多唸幾次祝禱咒語，或者在那人離開前在他手裡塞上一個裝滿香灰的香包。

「回去，別做惡事。」小杓總是說著和其他收驚婆婆一樣的話，「心善則平安。」

別做惡事，心善則平安。

而這些人離開了之後，有的人逃脫了死劫，有人終究過不了關卡，更有人又回來了幾次。

但無論結局如何，他們都知道，只要將這大廟香灰的香包貼身而藏，且不做惡事，至少會有幾晚安睡的深眠……而且還是那種他們渴望了數年都不可得的、安穩平靜的一場深眠。

而就在大廟最年輕的收驚婆婆，低調的在人們口中流傳時……一個與過去不同的人，來到了小杓的隊伍中。

她手裡拿著一只音樂盒，身軀微微顫抖著，人群中等待著。

◆

「名字？」小杓一如慣例，用她口齒清晰且清脆悅耳的聲音問。

「陳鈴韻。」

「嗯。」小杓點頭，就要舉起手上一炷信香，繞這女子而行，但隨即她的動作卻頓住了。

她目光凌厲，瞪向了女子手上的物品，「這是什麼？」

方形，深黑色，木製，這是一個小盒。

「這是……這是音樂盒。」聲音微顫，這女子約末三十歲上下，衣著料子高貴，應是家境闊綽的婦人，但她的外貌不算出眾，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平凡。

但當她一開口，嗓音如銀鈴，音韻繞耳，能讓人對她的聲音留下深刻印象。

「這音樂盒，哪來的？」罕見的，小杓的聲音帶著一股戒備。

「我老公的。」

「妳老公……？」小杓正要繼續問，這時這貴婦卻一把抓住小杓，杏眼圓睜，盈滿恐懼的淚水。

「我怕，這些日子，我聽到聲音，好可怕，她們的聲音，一直在房子裡面繞啊。」鈴韻幾乎忍不住尖叫起來，「我嚇死了！嚇死了！救命、快收驚、幫我收驚啊！」

◆

小杓知道陳鈴韻與音樂盒關係非同小可，她和其他收驚婆婆打過招呼後，先讓鈴韻在一旁休息，並且快速替隊伍剩下的人完成收驚後，便帶著鈴韻到大廟後方的房間。

而鈴韻在被小杓以簡單的收驚儀式安撫後，情緒已經穩定許多，此刻鈴韻正縮在大廟房間的大木椅上，慢慢喘著氣。

「鈴韻姐姐，好些了嗎？」小杓遞上了一杯熱茶，茶香繚繞，當鈴韻手捧熱茶，來自手心的溫暖，心情又再次被撫慰了不少。

「嗯。」

「我想妳會帶著這個音樂盒來收驚，一定有想說的故事。」小杓用輕柔的聲音引導著，「這裡是大廟內部，等閒鬼靈難進，妳可以放心的說。」

「嗯。」鈴韻看著手上的音樂盒，打了一個哆嗦，身軀再次微微顫抖起來，然後她開口，以天生如銀鈴般悅耳的嗓音，說起了她的故事……

2.

這個音樂盒，是我老公的。

我認識我老公的時間不長，只有兩年多，我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職務級別卻天差地遠，他是這家大公司的執行董事之一，而且是最年輕的一個，而我才剛剛換工作，來到了這家公司，當一個最基層的庶務。

一開始，我只覺得這男人好帥，高不可攀，董事裡頭每個人都是七老八十、老氣橫秋的，但這人卻只有四十餘歲，工作能力超群，永遠穿著合身的西裝，談吐充滿自信。

反觀我自己，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外貌水準，既沒有漂亮的五官，也沒有火辣的身材，甚至沒談過戀愛，對愛情沒有半點手段，我這樣的人肯定配不上這男人。

我就是一個萬年的單身女，唯一陪伴我的只有我養了好多年的貓。

而我就這樣在角落欣賞了他約莫一年，他也從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本以為這場暗戀一切就會這樣平淡的過去，直到有一回，幾個外國客戶來，他負責接待外賓，當時公司裡面準備茶水的小妹請假，上司臨時找我去幫忙。

我備好茶水，進到他的辦公室，正當我將茶水放到賓客面前，卻因為外國賓客說話時揮舞雙手，一手打掉了我手上的茶杯，連帶著滿杯的熱茶也噴濺了我和賓客一身。

當下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啊的發出一聲尖叫，「我馬上來清理，真抱歉，我馬上來。」

但也就在我發出那一聲尖叫後，我感覺到一股視線，朝我直射而來。

我抬頭，發現是他在看我。

那眼神令我難以忘懷，那不是責備下屬冒失的眼神，也不是覺得無聊冷漠的一瞥，而是像是被某種極度有趣的事物吸引，有點像是……嗯……該怎麼形容，那是餓的眼神。

對，那種既貪婪又飢餓的眼神！

當時的我，只顧著處理被打翻的茶，忙著對賓客抱歉，對他的眼神沒有想太多，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但沒想到從那天開始，他的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轉彎，不斷的想方設法親近我。

主動找我搭訕，特意製造與我說話的機會，甚至記住我的生日，然後送我昂貴的禮物。

我非常非常的受寵若驚，像我這樣平凡無比的女孩，何德何能得到英俊富有王子的青睞？

被幸福沖昏了頭，我沒有太多猶豫就接受了他的求愛，成為了男女朋友，然後又在半年後，我答應他的求婚。

本當是最美滿開心的時刻，也就在這時候，我開始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

流言來自公司的掃地阿姨們，她們在公司的資歷很長，甚至比職員們更長，她們在茶水間說著，說我不是老公的第一任妻子，更早以前，我老公有妻子。

只不過，妻子卻在某天離家出走，失去了蹤跡，原因沒有人知道。

有人說是那位妻子厭倦了原本生活，有人則說她和司機暗通款曲，更有人說她是在某次旅遊後就消失無蹤，總而言之，就是沒人知道她去了哪？

那些阿姨互相討論時，甚至起了小小爭執，因為她們對我老公的前妻外貌，有著截然不同的印象，有阿姨說前妻身材高䠷，有的說明明就是嬌小，有的說她留著短髮，有的卻說她是長髮，更有人直言他老婆不是日本人嗎？

我聽著聽著更感到困惑，她們在說的，怎麼好像是不同的人，到底我老公有幾個前妻啊？

這些流言不斷傳進我耳中，為了不讓即將到來的美好婚禮有疙瘩，我決定親口向老公詢問。

他聽到我這樣說，先是愣住，隨即溫柔的抓住我的雙手，「我確實有過一名妻子，但……她前幾年生病，得癌症過世了，妳介意嗎？」

「嗯。」說不介意是騙人的，但想到老公必定也很傷心，好像不該再說什麼，「不過，那些阿姨為什麼每個人說起你前妻的樣子，都長得不一樣呢？」

「哈。」聽到這裡，原本面容有點哀戚的老公卻笑了，「那些阿姨每天都躲在茶水間探頭探腦的聊八卦，哪裡知道我前妻長什麼樣？搞不好把我的表妹、女客戶，甚至是其他女同事全部都搞混在一起了。」

「啊，是這樣嗎？」

「這些流言，妳會介意嗎？會耽誤我們的婚期嗎？」他再問了我一次。

我的手被他緊緊握著，這剎那我有一種被溫暖包覆，但又有一種難以逃脫的感覺，我嚥了嚥口水後說：

「不會，我一點都不會介意。」

「那就好。」我老公看著我，笑了。

而我看著老公的笑容，內心卻升起了一絲後悔，我忍不住自問，我剛剛的回答是真心的嗎？如果是，為什麼我會感到一絲不安呢？

◆

而後，隨著婚期逐漸靠近，又有一個新的難題逐漸朝我靠近，這次倒是我自己的問題，那就是我的貓。

婚前我拜訪老公居住的房子好幾次，那是一間獨棟的宅子，裡頭擺設寬敞簡潔，一絲不苟，甚至乾淨到缺乏人性，這樣的地方，容得下我的寵物貓嗎？

我的貓叫做音音，從幼貓時我就開始養牠了，牠之所以會叫音音，是因為我領養牠時，牠第一次發出的貓叫聲，就讓我吃了一驚。

「你的叫聲好像在說話，就像音樂一樣好聽。」我說，「那叫你音音好嗎？」

當時，牠只是仰著頭，睜著超大的眼睛，喵的一聲。

這麼多年，音音一路陪著我，雖然多數時間牠總是對我愛理不理，但牠卻在幾次我傷心落淚時，慢條斯理的走到我身邊，然後默默在我的腿上窩著。

當我撫摸著牠柔順的貓毛，聽著牠悅耳而獨特的喵叫，我總能得到深深的溫暖與依靠。

如果要我因為與老公的戀情而棄貓，可真的做不到。

不過幸好，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只不過，其中的過程，是有點古怪的。

也許，這一切都和後來發生的事情有關也說不定。

就在婚期前一個月，我終於鼓起勇氣，帶我的貓音音去老公的住所，一開始果然如預期的，我那英俊高挺乾淨的老公，一見到貓，立刻緊皺眉頭。

不只如此，當音音一進到那間屋子，牠也立刻做出了警戒姿態，那姿態是和我相處這幾年來，我未曾看過的緊張模樣。

在客廳裡，我們兩人一貓，就這樣不發一語，氣氛尷尬而緊繃。

「老公，這隻貓是我從牠還是小小貓的時候就開始養的，牠陪了我好長的時間，我真的捨不得牠。」我見到情況不妙，央求著，「結婚後，我們可以繼續養牠嗎？」

「我討厭寵物，牠們沒辦法溝通，只會依照自己的習慣生活，到處亂爬，把我的房子……」老公眉頭緊皺著，滿臉嫌惡，同時間手往前一揮。

而就在老公手一揮的同時，也許是驚嚇到了音音，也或許是音音本來就非常警戒，牠突然背脊拱起，發出猛烈的喵一聲，同時張開嘴，就要咬向老公的手指。

「啊。」老公即時縮手，手差一點被咬到。

慘了，我當下則忍不住雙手掩面，企圖解釋，「音音平常不是這樣的，牠是一隻很冷靜的貓，雖然有點愛理不理人，但絕對不會主動攻擊人。」

但奇怪的是，平常嚴格的老公卻沒有如我料想的生氣，他只是睜著眼睛，湊近看著音音。

「老公……」

「這隻貓的叫聲，特別啊。」

「對，就是因為牠的叫聲特別，所以我才叫牠音音，但老公，你聽我解釋，牠平常不是這樣的，一定是我帶牠到陌生的地方，所以牠特別緊張……」

「這叫聲，不像一般的貓啊，一個短短的聲音裡面就包含了五六個高低音節，像是在說話喔。」老公不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會用叫聲說話的貓？是嗎？」

音音仍然戒備著，而我則停止了解釋，看著老公的眼睛，這眼神怎麼似曾相識啊？

那是充滿興趣，又帶著飢餓貪婪的冷漠眼神，直勾勾盯著音音。

「老公……」

「帶來吧。」老公轉頭，眼睛裡頭彷彿透著光，咧嘴笑著，「把這隻貓帶來吧，我從來沒有做過貓的，也許會很有趣，真的很有趣呢。」

而我看著老公的臉，莫名的打了一個寒顫。

什麼是沒有做過貓的？是什麼真的很有趣？

◆

過了半年，我們如期結婚了，而貓也搬進了我老公的獨立別墅，我開始了我的新婚生活。

一開始真的很美滿，因為老公真的很有錢，對我也很好，讓我從沒擔心過金錢，我可以買自己想買的東西，吃自己想吃的食物，朋友們也都羨慕我，我彷彿躍上枝頭的鳳凰，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

這段日子裡，唯一讓我感到不太適應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音音了。

音音自從搬入別墅之後，就變得非常神經質，多數時間都躲在角落裡，讓我找也找不到牠，尤其是我老公一想接近牠，牠立刻發出威嚇的聲音，彷彿什麼可怕的東西正要接近牠。

每次牠一這樣，我都覺得對老公很抱歉，但老公似乎毫不在意，他反而蹲在音音的前方，用那種我說不上來的古怪眼神，盯著音音。

嘴裡喃喃唸著，「貓啊，同樣是貓，發出的聲音竟會這麼不同？真讓人想一探究竟啊。」

我覺得老公很古怪，但當老公一轉身，又交代我記得買最昂貴的貓食，最豪華的貓用品給音音，我也就釋懷了，也許老公和我一樣愛貓，只是他天生沒有貓緣吧？

這樣的日子，轉眼就過了一年多，老公很疼我，音音在我身邊，偶有怪異之處似乎也無傷大雅，但有天，我發現音音變得更奇怪了。

我越來越常找不到牠。

老公的房子是一棟四層樓別墅，每層樓有兩到三個房間，平常有請傭人來打掃，我平常會活動的區域集中在一到三樓，四樓主要是儲藏室，我則比較少去。

老公也和我說，儲藏室裡面多年沒整理，灰塵多，他捨不得我弄髒衣服，而我則想到儲藏室裡面也許放著老公前妻的遺物，基於尊重，我也就沒特別走上四樓了。

那天，老公不在，明明到了吃飯時間，我卻仍找不到音音，我一邊喊著一邊順著樓梯往上爬，不知不覺，我找遍了三樓都沒找到音音，而這時，我側耳聽見了一聲細細的貓叫。

之前有說過，音音的貓叫很特別，如果把一般的貓叫聲比喻成一條線，那麼音音的叫聲，就像是彎曲的弧線，而且還不是單調的弧線，牠的聲線時而優雅往上，時而柔軟往下，聽在耳中，彷彿牠在對你說話，軟語泥儂，讓人一聽就能分辨。

我一聽到這聲貓叫，就知道音音在樓上。

當時我在三樓，再往上就是少去的四樓，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的繼續往上走。

到了四樓，我順著貓的聲音往前走，發現四樓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儲藏室，放著看起來古老但昂貴的木製家具，有些家具讓我聯想到中世紀，甚至更古老的年代，我不禁好奇，老公的背景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別墅四樓囤著這些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