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卷：涅墨西斯的早餐
第一章
「編號01AE86，姓名時山延，身高一八九公分，體重八十二公斤。二一六○年通過黑豹測試進入特裝部隊，二一六二年被驅逐出隊，收押於光桐監禁所。特裝任務評審稱其自我控制能力較差、缺乏共情能力，並且具有強烈的支配傾向，在任務中屢次破壞規則，危險指數特定為Ｓ級。」
晏君尋拾起冰啤酒，沒有拉開，而是趁著涼氣尚在，貼在自己頸側降溫。他的黑髮凌亂，皮膚相當白淨，聽著姜斂說話的同時，輕輕甩了甩額前被汗打濕的髮，露出眼睛。
他的眼皮很薄，耷拉著的時候沒什麼氣勢，像是剛睡醒，有幾分心不在焉。
「哦。」
晏君尋看著遠處塵土飛揚的馬路，就這樣回答姜斂的話。
姜斂覺得這件事很難搞，他拉了拉西裝褲腿，蹲下來，說：「『蟎蟲』逮捕行動中我們得到了傅承輝的支持，編號01AE86就是交換條件。現在『蟎蟲』逮捕行動結束了，傅承輝要你們在停泊區協作辦案。你在特裝部隊的時候有沒有聽過他這個人？」
晏君尋說：「沒聽過。」
啤酒很快就不冰了，水珠沿著晏君尋的脖頸往領口裡淌，他像是沒感覺，眼睛裡只有天際邊即將沉沒的落日。
「編號01，」晏君尋慢慢地說，「這個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心理有問題。」
光桐監禁所01區是重度問題複測區，收押的人危險指數要達標才會被關進去。按照編號01AE86的特裝任務評審所述，他在破壞力這項測試中表現非常突出。
「他擅長偽裝，喜歡單獨行動，」晏君尋拿開啤酒罐，「可能是個狙擊手。」
編號01AE86的共情能力、支配傾向都需要隊友覺察，他能在黑豹特裝部隊裡待滿兩年才被驅逐出隊，說明他行動獨立性很強。只有狙擊手的作戰編制最小，既可以配備觀測手和擊殺見證人，也可以單獨行動。
「他的偵察、追蹤、情報收集，還有求生能力都相當出色，」晏君尋的拇指已經被啤酒罐打濕，「傅承輝花了多少時間才抓住他？」
姜斂豎起手指，說：「一天而已。他就待在宿舍裡，等著傅承輝開門。」
「那他在黑豹幹得不錯，知道自己很值錢，也知道傅承輝捨不得殺他。光桐監禁所01區是分秒監視區，他現在還能出來，證明他在黑豹複測裡表現正常。他懂得怎麼調節心理壓力，耐性很好。他在01區待得很愉快，不需要執行險地任務以後就沒有睡眠問題了；他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黑豹複測對他來說很簡單。」晏君尋把啤酒罐放下來，憂鬱地說，「我不想跟他組隊。」
這種人容易打亂晏君尋的步驟，再把他的思緒攪成一團麻線。他不喜歡腦子裡亂糟糟的。
姜斂斟酌著用詞：「昨晚編號01AE86已經送到了停泊區監禁所，到時候還要你跟著我去接。」
晏君尋想了片刻，問：「見他需要帶禮物嗎？」
姜斂嘆口氣，說：「……把你自己當作禮物吧。」
遠處的太陽已經消失，傍晚的雲霞被漫天灰塵遮擋，像是揉成團的油抹布。停泊區特有的運輸光鐵於不遠處經過，震得人腳底發麻。空氣中彌漫著燒煤煉鋼的臭味，目光所及的建築都蓋著層煤灰。
「歡迎他到停泊區，」晏君尋拉開啤酒罐，喝了一口，「他馬上就會發現光桐才是天堂。」
◎
三日後，天色陰晦，風雨交加。
停泊區沒有供光傳車行駛的軌道，在這人口密集的地方，人們仍然靠汽車出行，所以交通堵塞是停泊區的問題之一，尤其是陰雨天。此刻俯瞰整個區域的交通狀況，就像是一灘被打翻在地的八寶粥，根本疏通不了。
雨打著玻璃，把晏君尋投映在上面的側影泡得模糊。車堵在路上，他堵在車裡。ＩＤ通導器一直在響，車內的車載系統友好地提示：「晏先生，監禁所請求通話。」
晏君尋沒吭聲。
車載系統猜測他心情不佳，在吹喇叭的同時，為晏君尋亮起車內燈，投影是隻憨態可掬的小橘龍。
「晏先生，」小橘龍一閃一閃，「監禁所請求通話。」
「晏君尋，」晏君尋戳開光屏，剝開棒棒糖的包裝紙，「一個小時到──」
停泊區陰天時的通訊情況很差，光屏上只有雪花。對面說了幾遍都聽不到回應，只能扯著嗓子吼道：「喂？喂！我是光桐監禁所特派員，你什麼時候到？」
晏君尋偏頭遠離光屏，拉長聲音：「我──在──路──上。」
「在什麼？」對面的人聽不清，暴躁地說，「不管你在哪兒，他媽的，二十分鐘必須到！」
晏君尋一邊把棒棒糖塞進嘴裡，一邊禮貌地說：「好的大哥。」
對面已經切斷了通話。
車載系統小橘龍沉默片刻，奶聲說：「系統推算完畢，雨天路況較差，無法用二十分鐘準時到達。」
晏君尋抬手關掉自動駕駛模式，奇怪地問它：「你幹嘛專門切換聲線？」
「我害怕，」車載系統停頓須臾，尖叫道，「晏先生，請不要超速駕駛！」
它的話還沒有講完，晏君尋已經掉轉了車頭。老舊的跑車擠出交通道路，蠻牛一樣蹭著垃圾桶衝進無人巷。這裡的路常年失修，邊沿暴露著最落後的那類排水渠溝，有段路還疊著井蓋。車載系統發出「啊啊啊」聲，警報聲環繞著晏君尋。
「晏先生！」車載系統帶著哭腔，「我要向特別督察局檢舉你！」
晏君尋加足馬力，跑車顛得幾近飛起，車內掛件興奮地蹦跳，兩側高矮不一的建築在暴雨中投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車飆過鋼筋猙獰的廢棄道路，像脫韁的野馬，濺起骯髒的泥水，繞暈了車載系統。
跑車在衝出巷口時猛然剎住，車軲轆在柏油路面上擦出半公尺長的痕跡，讓另一頭打著燈的老式貨車先過。那車開得很慢，晏君尋看到車上貼著「準點清潔」的廣告。雨下得太大，把廣告紙沖刷得起了卷，都有些褪色了，看起來很破舊。
「我想吐，」車載系統煞有其事，「我真的要吐了，我可以，我馬上就嘔──」
晏君尋咬碎糖，把車載系統改成了靜音，ＩＤ通導器正好響起來，顯示的名字是姜斂。
「來了……」晏君尋接通。
貨車的車窗沒有搖上去，駕駛座上的女人正在邊開車邊跟人對罵，隔著雨聽不清，只能看見她用力砸了下方向盤，唾沫星子飛出幾點也顧不上擦。
「……五分鐘就到。」晏君尋打著方向盤，跟貨車錯身了過去。
◎
姜斂在監禁所的門崗審查處坐著喝茶，聽著外面傳來車聲，立刻迎出去，撐著傘朝車喊：「雨天還開車，太不方便了！」
晏君尋下車進入門崗審查處的面部識別處。
「歡迎您，」監禁所自動檢測門向兩邊打開，溫柔地說，「熱烈歡迎您，停泊區監禁所願意為您提供如家一般的溫暖。」
「謝謝，」晏君尋認真地說，「我暫時還沒有住進這裡的打算。」
姜斂的皮鞋浸了雨水，在走廊裡留下濕漉漉的腳印。他用手帕擦著眼鏡，邊走邊說：「特裝特派員傅運是傅承輝的姪子，在光桐監禁所擔任典獄長一職，負責編號01AE86的轉交事務。這人脾氣急，講話直。」
說著，晏君尋已經看見走廊盡頭的人了。姜斂把眼鏡戴回去，在跟對方握手時帶著歉意地笑著：「不好意思傅先生，久等了。」
傅運跟姜斂握手的動作略微遲疑，他的目光在晏君尋身後迅速掃了一下，沒有看到其他人。他點點頭，算是原諒了他們的遲到，接著皺起眉，說：「晏先生真年輕。」
「是啊，」姜斂順勢說，「要不是傅指揮點名找他，我還真不敢把人交給他。」
「我說實話，我是不贊同放編號01AE86出來協作辦案的，但是老傅鐵了心，我也沒轍。」傅運走在前頭，在過層層識別時，再次回頭打量晏君尋，「你接觸過黑豹測試嗎？」
晏君尋如他所料，十分慚愧地答道：「沒有。」
「也是。」傅運壓根兒沒抱希望，就是隨口一問。
監禁門「刷」地層層打開，通道內設置的預警系統開始閃爍紅燈，它用機械的聲音重複：「編號01AE86已送達，請保持高度戒備。重複一遍，編號01AE86已送達，請保持高度戒備。」
在門禁三次核對後，緊密咬死的齒輪終於無聲打開。內部光線偏暗，晏君尋背著光，只看到了停泊區監禁所陳舊的牢門。
「你們這裡還在用上個世紀的監禁設施，太不安全了。」傅運抬手，粗暴地砸了砸感應器，喊道，「編號01AE86！」
門內寂靜無聲。
「編號01AE86，」傅運沒看晏君尋，而是隔著警報，衝感應器說，「編號01AE86，別他媽的裝死！」
監禁所的束縛鎖電流猛竄，發出指甲刮劃牆壁般的聲音，可牢門內卻始終沒有人露臉。
傅運在光桐監禁所的時候不需要近距離接觸編號01AE86，但現在停泊區監禁所的光屏看不到內部情況，他只能一邊扶著腰後的警棍，一邊跨進去靠近門。
「編號01AE86！」傅運沒有貿然湊近，只是用眼睛繼續窺探門的內部。如果不是感應器上還有熱量顯示，他幾乎要疑心編號01AE86跑了。
「媽的，別耍花樣，」傅運摁住門，朝著裡面喊，「時山延──」
門上面倏忽露出張臉，傅運頓時寒毛直豎，下意識地向後仰。誰知道停泊區監禁所的傳遞口開得那麼大，他的皮帶被編號01AE86拽住了，想退後的瞬間整個人已經撞到了牢門上。
系統立即瘋狂警報，高叫著：「警告！遠離編號01AE86！警告！請迅速遠離編號01AE86！」
「戒備！」姜斂馬上拔槍。
「打個招呼。」
編號01AE86聲音低沉，彷彿是頭正在巡查地盤的獸類。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傅運，好像盯著隻驚慌失措的獵物。他湊近牢門些許，喉間發出渾濁難辨的笑聲。
「不要慌張，」編號01AE86目光四處探尋，最終精準地落在了晏君尋身上，而口中還在和傅運講話，「你聽，嘩啦啦的……你尿褲子了。」
傅運驚慌低頭，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尿，他惱羞成怒：「操！」
編號01AE86卻在警告亂叫的系統語音裡，朝晏君尋吹了個自在的口哨，愉悅地說：「你好啊。」
晏君尋眼皮一跳，跟編號01AE86的目光相撞。他察覺到這句「你好啊」正沿著自己的腳踝往上爬，像是室內巨物探來的尾巴，帶著令人不快的危險氣息。
姜斂持著槍，關閉警報：「立刻暫停編號01AE86的轉交任務！」
「暫停駁回，」編號01AE86不懂姜斂的要求，「別這樣，你被我嚇死了嗎？我只是個……」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一個手無寸鐵的可憐囚犯。」
傅運的喘息沒有平復，他離編號01AE86太近了，在編號01AE86的聲音裡倉促地回了句粗口。
「多精神啊，滿腦子還想著操別人爸爸。」編號01AE86看著晏君尋，神情逐漸微妙起來，「我有預感我要交到新朋友了。」
傅運鬢角的汗流下來，淌濕了襯衫領口，他說：「聯繫傅指揮官，這瘋子根本不能出來！」
系統靜止兩秒，轉過攝影機，繼續用機械聲說：「聯繫失敗，傅指揮官拒絕通話，請繼續轉交任務。」
「你叔叔嫌你煩，」編號01AE86鬆開抓住傅運的手，隔著門嘲笑，「該長大了傅運，學會獨立行走吧。」
傅運狼狽退後，面色鐵青：「狗鏈現在還沒摘掉，時山延，不要太得意。」
「是──」編號01AE86趴在門上，耐心地說，「所以你帶鑰匙了嗎？」
◎
監禁室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
姜斂忍不住點了根菸，面朝著監禁所的操場，看著操場上孤零零的路燈，用他一貫的開場白道：「難搞……這傢伙太危險了，不像是會配合協作的人。」
「他抓傅運的時候不僅反應很快，」晏君尋耷拉著眼睛，像是快要睡著了，「而且只用了單手，說明他在監禁期間也沒有放棄手指力量分配的訓練。你看見他的食、中兩指了嗎？」
姜斂訕訕地摸了摸下巴，表示沒看清。
晏君尋張開自己的手掌，看了片刻：「他的那兩指靈敏性很好，我勸你不要給他摸槍的機會，不然會很麻煩。」
姜斂聽得頭疼，他把菸掐了，說：「傅承輝搞什麼？」
晏君尋怕冷，他拉高外套的拉鍊，把下巴都藏了進去，盯著臺階下冒著髒泥泡的水窪，答非所問：「停泊區的監禁所沒關過幾個人，還這麼破舊，各種電路設施已經很老了。」
姜斂沒聽明白：「咱們這邊本來就破，你又不住這兒，還關心電路？」
遠處的路燈忽然閃了幾下，熄滅在大雨裡。
「電路老化容易出現漏電、跳閘這些情況，」晏君尋的聲音有些悶，「都是安全隱患。」
姜斂咂巴出點意思：「停泊不比光桐，沒有那麼嚴密的防守系統，他要是想趁機逃跑……」
如果編號01AE86想要逃跑，停泊區就只能請傅運把他帶回光桐監禁所，甚至不需要立即向傅承輝報備。
轉交前還要再審查一次情況，姜斂看向晏君尋。
◎
停泊區監禁所的接見室年代久遠，牆面上還留著幾十年前的塗鴉。四壁上都沒有窗，只有臺對著椅子的系統監視器。因為封閉，角落裡還有個老舊的火災警報器。
編號01AE86戴著束縛鎖，坐在一張椅子上，腿長得過分，像是隨時會越界。他的頭髮有段時間沒剪了，自己在腦後紮了個亂糟糟的小鬏，顯得蓬鬆又凌亂，像頭剛打完滾的獅子。
「你好嚴肅，」編號01AE86用手指推著自己的唇角，「笑一下不行嗎？」
「不行，」晏君尋什麼都沒帶，在他對面坐下，十分冷酷地說：「沒有這個規定。」
編號01AE86對小孩格外通情達理：「那你想跟我聊什麼呢？我都可以。」
晏君尋沒想到編號01AE86會這麼配合，因此他只準備了如何應付難搞的他。
「不用緊張，」編號01AE86十指相扣，看著晏君尋，藏在黑髮後面的眼神真誠又無害，「我知道貴區接收我是迫於壓力，傅承輝就是這麼喜歡給人出難題，但是我保證，我絕不像他們在測評裡寫的那麼壞。我是個好人，真的。你叫什麼名字？」
「晏君尋。」晏君尋把拉鍊拉低些，這樣方便說話。
「君尋，君──尋，」編號01AE86的語氣裡充滿羨慕，「你爸媽真會取名，這是我聽過最有感情的名字。」
「感情」這兩個字離開編號01AE86的齒間，就像泡進杯子裡的糖，悄無聲息地融化著晏君尋的防備。編號01AE86的眼神、表情還有語氣，都在為他的言辭鋪墊，讓他的每句話都顯得非常誠懇。
「我叫時山延，」編號01AE86張開手掌，寫給晏君尋看，「時間、高山、延續……都是我喜歡的詞，這個名字還不錯吧？」
接見室的燈只亮了一盞，懸在他們中間，讓兩個人的影子都呈現出蟄伏的姿態。晏君尋不喜歡太亮，所以往後靠了些許，瘦削的背部貼著椅背，只有下巴暴露在燈光裡。
「資料上沒有提到你的老家。」
「加入黑豹的人不需要老家。」時山延不再看晏君尋，而是開始打量接見室，「這地方挺破舊的，他們真的有發薪水給你嗎？」
「我沒有薪水。」
時山延轉回目光：「冒昧問一句，我有嗎？」
「我不知道，」晏君尋不假思索地說，「這種事情你可以問姜斂。」
「我在這裡誰都不認識，」時山延緩緩傾過身體，用手臂撐著，瞬間矮了晏君尋一頭，「我現在只認識你，君尋。」
他額前有髮絲遮擋，讓深邃的目光失去攻擊性，坦然地向晏君尋發出求助信號。
「你可以提供我一點點幫助嗎？一點點，不違反任何規則。你知道我在光桐監禁所裡待了四年，系統的分秒監視讓我透不過氣。做黑豹複測的人都是群混蛋，他們根本給不了我家的溫暖。我太委屈了，也太累了，所以我很珍惜這次的機會，我只是……」時山延探出食指和中指，輕聲乞求，「想要抽根菸。」
晏君尋的目光在他雙指上停留了一秒，接著皺起眉：「一根菸？」
「你在戒菸吧，」時山延的眼睛浸在昏暗裡，「身上一股棒棒糖的甜味，我可以替你解決那幾根菸。而且規定裡沒說你不能給我菸抽，我相信他們能理解。」
晏君尋有幾分鬆懈：「我沒帶打火機。」
「我有，」時山延抬了抬下巴，示意晏君尋伸手，「在我的褲子口袋裡，這是我僅剩的寶貝了。」
懸掛的燈輕微地傾斜了一下，讓時山延的影子從椅子下無聲爬了出來。可是他主動抬起雙臂，露出自己所有要害，一副將自己全部委託給晏君尋的模樣。
晏君尋從自己的褲子口袋裡拿出皺巴巴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遞給時山延。時山延沒用手，而是直接張口咬住了。晏君尋看菸盒裡還剩一根斷了的，沒有猶豫，抖出來叼在了自己唇間。
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能感受到時山延的目光。
第一章
「編號01AE86，姓名時山延，身高一八九公分，體重八十二公斤。二一六○年通過黑豹測試進入特裝部隊，二一六二年被驅逐出隊，收押於光桐監禁所。特裝任務評審稱其自我控制能力較差、缺乏共情能力，並且具有強烈的支配傾向，在任務中屢次破壞規則，危險指數特定為Ｓ級。」
晏君尋拾起冰啤酒，沒有拉開，而是趁著涼氣尚在，貼在自己頸側降溫。他的黑髮凌亂，皮膚相當白淨，聽著姜斂說話的同時，輕輕甩了甩額前被汗打濕的髮，露出眼睛。
他的眼皮很薄，耷拉著的時候沒什麼氣勢，像是剛睡醒，有幾分心不在焉。
「哦。」
晏君尋看著遠處塵土飛揚的馬路，就這樣回答姜斂的話。
姜斂覺得這件事很難搞，他拉了拉西裝褲腿，蹲下來，說：「『蟎蟲』逮捕行動中我們得到了傅承輝的支持，編號01AE86就是交換條件。現在『蟎蟲』逮捕行動結束了，傅承輝要你們在停泊區協作辦案。你在特裝部隊的時候有沒有聽過他這個人？」
晏君尋說：「沒聽過。」
啤酒很快就不冰了，水珠沿著晏君尋的脖頸往領口裡淌，他像是沒感覺，眼睛裡只有天際邊即將沉沒的落日。
「編號01，」晏君尋慢慢地說，「這個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心理有問題。」
光桐監禁所01區是重度問題複測區，收押的人危險指數要達標才會被關進去。按照編號01AE86的特裝任務評審所述，他在破壞力這項測試中表現非常突出。
「他擅長偽裝，喜歡單獨行動，」晏君尋拿開啤酒罐，「可能是個狙擊手。」
編號01AE86的共情能力、支配傾向都需要隊友覺察，他能在黑豹特裝部隊裡待滿兩年才被驅逐出隊，說明他行動獨立性很強。只有狙擊手的作戰編制最小，既可以配備觀測手和擊殺見證人，也可以單獨行動。
「他的偵察、追蹤、情報收集，還有求生能力都相當出色，」晏君尋的拇指已經被啤酒罐打濕，「傅承輝花了多少時間才抓住他？」
姜斂豎起手指，說：「一天而已。他就待在宿舍裡，等著傅承輝開門。」
「那他在黑豹幹得不錯，知道自己很值錢，也知道傅承輝捨不得殺他。光桐監禁所01區是分秒監視區，他現在還能出來，證明他在黑豹複測裡表現正常。他懂得怎麼調節心理壓力，耐性很好。他在01區待得很愉快，不需要執行險地任務以後就沒有睡眠問題了；他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黑豹複測對他來說很簡單。」晏君尋把啤酒罐放下來，憂鬱地說，「我不想跟他組隊。」
這種人容易打亂晏君尋的步驟，再把他的思緒攪成一團麻線。他不喜歡腦子裡亂糟糟的。
姜斂斟酌著用詞：「昨晚編號01AE86已經送到了停泊區監禁所，到時候還要你跟著我去接。」
晏君尋想了片刻，問：「見他需要帶禮物嗎？」
姜斂嘆口氣，說：「……把你自己當作禮物吧。」
遠處的太陽已經消失，傍晚的雲霞被漫天灰塵遮擋，像是揉成團的油抹布。停泊區特有的運輸光鐵於不遠處經過，震得人腳底發麻。空氣中彌漫著燒煤煉鋼的臭味，目光所及的建築都蓋著層煤灰。
「歡迎他到停泊區，」晏君尋拉開啤酒罐，喝了一口，「他馬上就會發現光桐才是天堂。」
◎
三日後，天色陰晦，風雨交加。
停泊區沒有供光傳車行駛的軌道，在這人口密集的地方，人們仍然靠汽車出行，所以交通堵塞是停泊區的問題之一，尤其是陰雨天。此刻俯瞰整個區域的交通狀況，就像是一灘被打翻在地的八寶粥，根本疏通不了。
雨打著玻璃，把晏君尋投映在上面的側影泡得模糊。車堵在路上，他堵在車裡。ＩＤ通導器一直在響，車內的車載系統友好地提示：「晏先生，監禁所請求通話。」
晏君尋沒吭聲。
車載系統猜測他心情不佳，在吹喇叭的同時，為晏君尋亮起車內燈，投影是隻憨態可掬的小橘龍。
「晏先生，」小橘龍一閃一閃，「監禁所請求通話。」
「晏君尋，」晏君尋戳開光屏，剝開棒棒糖的包裝紙，「一個小時到──」
停泊區陰天時的通訊情況很差，光屏上只有雪花。對面說了幾遍都聽不到回應，只能扯著嗓子吼道：「喂？喂！我是光桐監禁所特派員，你什麼時候到？」
晏君尋偏頭遠離光屏，拉長聲音：「我──在──路──上。」
「在什麼？」對面的人聽不清，暴躁地說，「不管你在哪兒，他媽的，二十分鐘必須到！」
晏君尋一邊把棒棒糖塞進嘴裡，一邊禮貌地說：「好的大哥。」
對面已經切斷了通話。
車載系統小橘龍沉默片刻，奶聲說：「系統推算完畢，雨天路況較差，無法用二十分鐘準時到達。」
晏君尋抬手關掉自動駕駛模式，奇怪地問它：「你幹嘛專門切換聲線？」
「我害怕，」車載系統停頓須臾，尖叫道，「晏先生，請不要超速駕駛！」
它的話還沒有講完，晏君尋已經掉轉了車頭。老舊的跑車擠出交通道路，蠻牛一樣蹭著垃圾桶衝進無人巷。這裡的路常年失修，邊沿暴露著最落後的那類排水渠溝，有段路還疊著井蓋。車載系統發出「啊啊啊」聲，警報聲環繞著晏君尋。
「晏先生！」車載系統帶著哭腔，「我要向特別督察局檢舉你！」
晏君尋加足馬力，跑車顛得幾近飛起，車內掛件興奮地蹦跳，兩側高矮不一的建築在暴雨中投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車飆過鋼筋猙獰的廢棄道路，像脫韁的野馬，濺起骯髒的泥水，繞暈了車載系統。
跑車在衝出巷口時猛然剎住，車軲轆在柏油路面上擦出半公尺長的痕跡，讓另一頭打著燈的老式貨車先過。那車開得很慢，晏君尋看到車上貼著「準點清潔」的廣告。雨下得太大，把廣告紙沖刷得起了卷，都有些褪色了，看起來很破舊。
「我想吐，」車載系統煞有其事，「我真的要吐了，我可以，我馬上就嘔──」
晏君尋咬碎糖，把車載系統改成了靜音，ＩＤ通導器正好響起來，顯示的名字是姜斂。
「來了……」晏君尋接通。
貨車的車窗沒有搖上去，駕駛座上的女人正在邊開車邊跟人對罵，隔著雨聽不清，只能看見她用力砸了下方向盤，唾沫星子飛出幾點也顧不上擦。
「……五分鐘就到。」晏君尋打著方向盤，跟貨車錯身了過去。
◎
姜斂在監禁所的門崗審查處坐著喝茶，聽著外面傳來車聲，立刻迎出去，撐著傘朝車喊：「雨天還開車，太不方便了！」
晏君尋下車進入門崗審查處的面部識別處。
「歡迎您，」監禁所自動檢測門向兩邊打開，溫柔地說，「熱烈歡迎您，停泊區監禁所願意為您提供如家一般的溫暖。」
「謝謝，」晏君尋認真地說，「我暫時還沒有住進這裡的打算。」
姜斂的皮鞋浸了雨水，在走廊裡留下濕漉漉的腳印。他用手帕擦著眼鏡，邊走邊說：「特裝特派員傅運是傅承輝的姪子，在光桐監禁所擔任典獄長一職，負責編號01AE86的轉交事務。這人脾氣急，講話直。」
說著，晏君尋已經看見走廊盡頭的人了。姜斂把眼鏡戴回去，在跟對方握手時帶著歉意地笑著：「不好意思傅先生，久等了。」
傅運跟姜斂握手的動作略微遲疑，他的目光在晏君尋身後迅速掃了一下，沒有看到其他人。他點點頭，算是原諒了他們的遲到，接著皺起眉，說：「晏先生真年輕。」
「是啊，」姜斂順勢說，「要不是傅指揮點名找他，我還真不敢把人交給他。」
「我說實話，我是不贊同放編號01AE86出來協作辦案的，但是老傅鐵了心，我也沒轍。」傅運走在前頭，在過層層識別時，再次回頭打量晏君尋，「你接觸過黑豹測試嗎？」
晏君尋如他所料，十分慚愧地答道：「沒有。」
「也是。」傅運壓根兒沒抱希望，就是隨口一問。
監禁門「刷」地層層打開，通道內設置的預警系統開始閃爍紅燈，它用機械的聲音重複：「編號01AE86已送達，請保持高度戒備。重複一遍，編號01AE86已送達，請保持高度戒備。」
在門禁三次核對後，緊密咬死的齒輪終於無聲打開。內部光線偏暗，晏君尋背著光，只看到了停泊區監禁所陳舊的牢門。
「你們這裡還在用上個世紀的監禁設施，太不安全了。」傅運抬手，粗暴地砸了砸感應器，喊道，「編號01AE86！」
門內寂靜無聲。
「編號01AE86，」傅運沒看晏君尋，而是隔著警報，衝感應器說，「編號01AE86，別他媽的裝死！」
監禁所的束縛鎖電流猛竄，發出指甲刮劃牆壁般的聲音，可牢門內卻始終沒有人露臉。
傅運在光桐監禁所的時候不需要近距離接觸編號01AE86，但現在停泊區監禁所的光屏看不到內部情況，他只能一邊扶著腰後的警棍，一邊跨進去靠近門。
「編號01AE86！」傅運沒有貿然湊近，只是用眼睛繼續窺探門的內部。如果不是感應器上還有熱量顯示，他幾乎要疑心編號01AE86跑了。
「媽的，別耍花樣，」傅運摁住門，朝著裡面喊，「時山延──」
門上面倏忽露出張臉，傅運頓時寒毛直豎，下意識地向後仰。誰知道停泊區監禁所的傳遞口開得那麼大，他的皮帶被編號01AE86拽住了，想退後的瞬間整個人已經撞到了牢門上。
系統立即瘋狂警報，高叫著：「警告！遠離編號01AE86！警告！請迅速遠離編號01AE86！」
「戒備！」姜斂馬上拔槍。
「打個招呼。」
編號01AE86聲音低沉，彷彿是頭正在巡查地盤的獸類。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傅運，好像盯著隻驚慌失措的獵物。他湊近牢門些許，喉間發出渾濁難辨的笑聲。
「不要慌張，」編號01AE86目光四處探尋，最終精準地落在了晏君尋身上，而口中還在和傅運講話，「你聽，嘩啦啦的……你尿褲子了。」
傅運驚慌低頭，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尿，他惱羞成怒：「操！」
編號01AE86卻在警告亂叫的系統語音裡，朝晏君尋吹了個自在的口哨，愉悅地說：「你好啊。」
晏君尋眼皮一跳，跟編號01AE86的目光相撞。他察覺到這句「你好啊」正沿著自己的腳踝往上爬，像是室內巨物探來的尾巴，帶著令人不快的危險氣息。
姜斂持著槍，關閉警報：「立刻暫停編號01AE86的轉交任務！」
「暫停駁回，」編號01AE86不懂姜斂的要求，「別這樣，你被我嚇死了嗎？我只是個……」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一個手無寸鐵的可憐囚犯。」
傅運的喘息沒有平復，他離編號01AE86太近了，在編號01AE86的聲音裡倉促地回了句粗口。
「多精神啊，滿腦子還想著操別人爸爸。」編號01AE86看著晏君尋，神情逐漸微妙起來，「我有預感我要交到新朋友了。」
傅運鬢角的汗流下來，淌濕了襯衫領口，他說：「聯繫傅指揮官，這瘋子根本不能出來！」
系統靜止兩秒，轉過攝影機，繼續用機械聲說：「聯繫失敗，傅指揮官拒絕通話，請繼續轉交任務。」
「你叔叔嫌你煩，」編號01AE86鬆開抓住傅運的手，隔著門嘲笑，「該長大了傅運，學會獨立行走吧。」
傅運狼狽退後，面色鐵青：「狗鏈現在還沒摘掉，時山延，不要太得意。」
「是──」編號01AE86趴在門上，耐心地說，「所以你帶鑰匙了嗎？」
◎
監禁室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
姜斂忍不住點了根菸，面朝著監禁所的操場，看著操場上孤零零的路燈，用他一貫的開場白道：「難搞……這傢伙太危險了，不像是會配合協作的人。」
「他抓傅運的時候不僅反應很快，」晏君尋耷拉著眼睛，像是快要睡著了，「而且只用了單手，說明他在監禁期間也沒有放棄手指力量分配的訓練。你看見他的食、中兩指了嗎？」
姜斂訕訕地摸了摸下巴，表示沒看清。
晏君尋張開自己的手掌，看了片刻：「他的那兩指靈敏性很好，我勸你不要給他摸槍的機會，不然會很麻煩。」
姜斂聽得頭疼，他把菸掐了，說：「傅承輝搞什麼？」
晏君尋怕冷，他拉高外套的拉鍊，把下巴都藏了進去，盯著臺階下冒著髒泥泡的水窪，答非所問：「停泊區的監禁所沒關過幾個人，還這麼破舊，各種電路設施已經很老了。」
姜斂沒聽明白：「咱們這邊本來就破，你又不住這兒，還關心電路？」
遠處的路燈忽然閃了幾下，熄滅在大雨裡。
「電路老化容易出現漏電、跳閘這些情況，」晏君尋的聲音有些悶，「都是安全隱患。」
姜斂咂巴出點意思：「停泊不比光桐，沒有那麼嚴密的防守系統，他要是想趁機逃跑……」
如果編號01AE86想要逃跑，停泊區就只能請傅運把他帶回光桐監禁所，甚至不需要立即向傅承輝報備。
轉交前還要再審查一次情況，姜斂看向晏君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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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區監禁所的接見室年代久遠，牆面上還留著幾十年前的塗鴉。四壁上都沒有窗，只有臺對著椅子的系統監視器。因為封閉，角落裡還有個老舊的火災警報器。
編號01AE86戴著束縛鎖，坐在一張椅子上，腿長得過分，像是隨時會越界。他的頭髮有段時間沒剪了，自己在腦後紮了個亂糟糟的小鬏，顯得蓬鬆又凌亂，像頭剛打完滾的獅子。
「你好嚴肅，」編號01AE86用手指推著自己的唇角，「笑一下不行嗎？」
「不行，」晏君尋什麼都沒帶，在他對面坐下，十分冷酷地說：「沒有這個規定。」
編號01AE86對小孩格外通情達理：「那你想跟我聊什麼呢？我都可以。」
晏君尋沒想到編號01AE86會這麼配合，因此他只準備了如何應付難搞的他。
「不用緊張，」編號01AE86十指相扣，看著晏君尋，藏在黑髮後面的眼神真誠又無害，「我知道貴區接收我是迫於壓力，傅承輝就是這麼喜歡給人出難題，但是我保證，我絕不像他們在測評裡寫的那麼壞。我是個好人，真的。你叫什麼名字？」
「晏君尋。」晏君尋把拉鍊拉低些，這樣方便說話。
「君尋，君──尋，」編號01AE86的語氣裡充滿羨慕，「你爸媽真會取名，這是我聽過最有感情的名字。」
「感情」這兩個字離開編號01AE86的齒間，就像泡進杯子裡的糖，悄無聲息地融化著晏君尋的防備。編號01AE86的眼神、表情還有語氣，都在為他的言辭鋪墊，讓他的每句話都顯得非常誠懇。
「我叫時山延，」編號01AE86張開手掌，寫給晏君尋看，「時間、高山、延續……都是我喜歡的詞，這個名字還不錯吧？」
接見室的燈只亮了一盞，懸在他們中間，讓兩個人的影子都呈現出蟄伏的姿態。晏君尋不喜歡太亮，所以往後靠了些許，瘦削的背部貼著椅背，只有下巴暴露在燈光裡。
「資料上沒有提到你的老家。」
「加入黑豹的人不需要老家。」時山延不再看晏君尋，而是開始打量接見室，「這地方挺破舊的，他們真的有發薪水給你嗎？」
「我沒有薪水。」
時山延轉回目光：「冒昧問一句，我有嗎？」
「我不知道，」晏君尋不假思索地說，「這種事情你可以問姜斂。」
「我在這裡誰都不認識，」時山延緩緩傾過身體，用手臂撐著，瞬間矮了晏君尋一頭，「我現在只認識你，君尋。」
他額前有髮絲遮擋，讓深邃的目光失去攻擊性，坦然地向晏君尋發出求助信號。
「你可以提供我一點點幫助嗎？一點點，不違反任何規則。你知道我在光桐監禁所裡待了四年，系統的分秒監視讓我透不過氣。做黑豹複測的人都是群混蛋，他們根本給不了我家的溫暖。我太委屈了，也太累了，所以我很珍惜這次的機會，我只是……」時山延探出食指和中指，輕聲乞求，「想要抽根菸。」
晏君尋的目光在他雙指上停留了一秒，接著皺起眉：「一根菸？」
「你在戒菸吧，」時山延的眼睛浸在昏暗裡，「身上一股棒棒糖的甜味，我可以替你解決那幾根菸。而且規定裡沒說你不能給我菸抽，我相信他們能理解。」
晏君尋有幾分鬆懈：「我沒帶打火機。」
「我有，」時山延抬了抬下巴，示意晏君尋伸手，「在我的褲子口袋裡，這是我僅剩的寶貝了。」
懸掛的燈輕微地傾斜了一下，讓時山延的影子從椅子下無聲爬了出來。可是他主動抬起雙臂，露出自己所有要害，一副將自己全部委託給晏君尋的模樣。
晏君尋從自己的褲子口袋裡拿出皺巴巴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遞給時山延。時山延沒用手，而是直接張口咬住了。晏君尋看菸盒裡還剩一根斷了的，沒有猶豫，抖出來叼在了自己唇間。
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能感受到時山延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