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呻吟打斷了他的淺眠。
他記得這樣子的聲音，每當午夜時，那些實驗體忍不住疼痛便會發出像是哭泣般的悲鳴，即使已經喪失意識，實驗體依舊會因為本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那種無法向別人訴說的深沉痛苦。
從一開始的懼怕，到後來的習慣，接受這樣的痛鳴所花費的時間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短，但是想要忘卻，卻比自己所想的還要費時，至今仍無法遺忘。
海特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第七星區的強盜巢裡，而非很久以前那間實驗室。
從小床上爬起，他推開房門，很快就發現奇怪細小聲音的來源——走廊上有一陣風，像是有生命似地圈繞成一團，時強時弱地收縮著，發出了像是呻吟一般的異聲。
這個地方他只知道有位風能力者能夠辦到這種事，雖然睡前那人還處在嚴重的昏迷狀態。
海特爾打開柏特所在的房間，立即感覺到房內有幾縷非常不安定的氣流，雖然很微弱，但顯然正被控制著。
這只代表一件事。
「你醒了嗎？」海特爾走近依舊處於持續治療狀態中的修復儀器。其實很難分辨躺在裡面的人究竟有沒有醒，除了全身燒焦之外，眼皮也大半被燒燬，且舌頭與眼睛仍無法完全恢復，只要稍微好轉，又會立刻變成被焚燒的慘狀。
海特爾知道自己的兄弟那時候處於極端能力狀況，強盜們告訴他，柏特直接接觸盛怒之下的炎獄，最劇烈的火苗種在他體內，燒灼得連醫療儀器都趕不上焚燬速度，只能勉強先保住性命，讓強盜們好對第六星區的合作對象有個交代。
看著醫療艙裡的焦黑青年，海特爾的確感覺到身邊的風又浮動了下，而且開始往他周遭收攏，散發出攻擊的意圖。「我並不是你的敵人，這裡已經是第七星區，你正在被治療著。」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那些風並沒有因此停下，反而越發收緊。
正想著該怎麼和傷者溝通時，一邊的陰影中走出了黑影的貓，甩著尾巴的貓走到治療艙邊上後，一絲細影竄進治療艙內，攀上傷者身體，很快地，房內所有的風全都靜止散去。
「你這麼禮貌和他說話是沒有用的，先別說他聽不見，他現在的精神恐怕也已經與正常人不同。」黑貓在一旁坐下，粗嘎的聲音慢慢傳來，「從你弟燒灼他開始，估計他的意識早已崩潰，一般人是無法忍受那種無時無刻且漫長的焚燒痛苦，連自己在這裡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會好起來嗎？」看著不成人形的青年，海特爾有點愧疚，畢竟下手的是自己的弟弟。雖然他們在立場上算是敵人，不過要死也該給個痛快，這麼拖著一口氣被不斷反覆焚燒，就連他這種旁觀者看了都覺得膽顫心驚。
「如果你弟拔除能力或許會好，不過會像先前那樣嗎？誰知道，我們不關心這種事。」黑貓歪著頭，打量著海特爾。「你也不須擔心，送回第六星區後，他的死活會由他家族處理，他可是聯盟軍軍事勢力的小孩，待遇差不到哪裡去。」
看黑貓似乎沒有立刻離開的打算，海特爾在一邊坐下，「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我聽青鳥他們說過，這人原本應該是他們同校的學長。」不過就是個年輕學生，怎麼也會捲進這些事裡？
「算是挺認真的人，和他家族懷抱的野心不太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錯，黑貓回應了海特爾的詢問，「他想要的和他們的家族不同，我記得他還滿憤怒和我們合作這件事，只是在某部分來說，他認同我們的目標，當然也有他身分的原因，所以才被派過來。」
「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海特爾還是摸不清楚這些強盜的目的。
雖說是朱火強盜團的一員，但這些人似乎沒有那麼壞，他後來開了清單的物品也全數幫他準備好，而且品質出乎意料地很上等。如果真的壞得很徹底，是不會留意這些的。
「你喜歡現在的世界嗎？」
黑貓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問了新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也無所謂喜不喜歡，只要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我覺得就已經很好了。」海特爾的心願真的不大，他就是不想要再像幼時一樣，只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的，別再受傷害。
「這不就是很普通的答案嗎。」黑貓啐了聲。
「但是卻很難做到呢。」海特爾苦笑了下。
黑貓盯著他看了半晌，站起身，「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寇奇會把你們留這麼久了。」
又聽見熟悉的名字，海特爾縮了縮身體，內心依舊反射性感到害怕，「你們究竟和他有什麼關係？」
「嗯？寇奇沒說過？」黑貓又歪側腦袋。
「什麼？」海特爾腦袋一片問號。
「他的家人。」黑貓語氣平淡地開口。
海特爾愣了下，差點反應不過來那四個字的意思，等他意識過來，才赫然驚覺黑貓的話代表什麼，「你是……可是寇奇說過他的家人妻小都被殺了，他是最後一個……」
「我在垂死時顯露出能力，身體自內開始潰散成陰影；清醒時，已經異變成這樣，他大概不知道我還活著吧。」黑貓有些不在意地說道：「噬幫我很多，他花很多年打聽到寇奇的下落。我趕往實驗室，沒想到他已經被處決了，在他們移走所有資料前，我潛入複製一份，還帶走許多實驗室不知道的資料，包括你們的一些隱藏檔案在內，例如和你體內相關的那些，還有你們實驗的更深入部分。」
海特爾收緊有點顫動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壓下反射性的嘔吐感，「所以你是……」
「我是他的兒子。」黑貓說著，身體慢慢抽高向上拉長，最後成為一個人類的陰影形體，「雖然他對我們做了很多事，但不得不說，寇奇確實是非常優秀的研究者，但他的成果太引人注目，又貪得無厭地在黑市中四處販售成果，才會被實驗室盯上。某方面而言，我們會被殺害，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可是他……」海特爾想起了寇奇每年特定時間的作為，正想說點什麼，人影便抬起手停止他的話。
「我有實驗室內的資料，也有記錄影像，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寇奇對我而言已經是個過去記憶，現在我唯一想要奉獻的對象只有噬，噬想要做的我都會替他完成，其餘的完全不重要。」人影不帶任何情感地說著：「在真相之前，這些個人私事只是很普通的小事。」
「真相？」海特爾相當疑惑。
其實他一直不在這些事情的中心裡，雖然幫著波塞特協助兔俠他們，但他不是很明白處刑者們真正想做的，也有可能是他下意識不想弄清楚，所以並沒有很認真去梳理全部的脈絡與關係。
「你知道哈爾格嗎？」人影在海特爾面前坐了下來。
「是朱火的前身，對吧。」這點常識海特爾還是有的，在海港工作那麼久，客人的聊天話題他基本都知道，還能搭著聊上幾句，「也有人猜測他們是塔利尼家族的後裔。」
「那你知道，為什麼塔利尼家族會消失嗎？」人影再度問。
「……這部分好像沒有詳細的記錄。」海特爾搖搖頭。聯盟軍歷史上並沒有提到塔利尼家族的消失，只知道這個五大家族之一，是某時期突然衰敗，之後再也沒有下落，也完全沒有其他後人的消息，近年只有哈爾格被謠傳是塔利尼家族的後裔。許多人猜測，塔利尼家族應該就如同現在的安卡家一樣，因為家族內部分裂，提早衰亡，所以才未被記錄。
不過海特爾聽過其他客人反駁這個猜測，因為塔利尼的記錄太少，於是有些人推測應該是遇到打擊，例如聯盟軍們不敢寫在記錄上的政治打擊，所以隨著時間淡化一切。
同樣地，亦有人猜測塔利尼家想要併吞其他家族卻失敗之類的，謠傳紛多。
人影冷笑了聲，緩緩開口——
「那是因為，塔利尼家族，遭到了毀滅性的大屠殺。」
海特爾驚愕許久，然後才確認自己聽見的的確就是那樣的意思。
「可他們是五大家……」
「這些家族盤踞在各自的土地上爭鬥不休，還會在意對手是不是同為古代家族之一嗎？」人影打斷海特爾的話，無溫地說著：「除了真正沒求過回報的那個家族，現在檯面上的不過都是一些忘恩負義之徒，死不足惜。」
「我不明白……」海特爾搖搖頭，覺得思緒有些紊亂，「你說的應該是大家口中的第一家族吧，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有興趣嗎？」回應海特爾的不是影鬼的聲音，而是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邊的第三人。
「噬，說過幾次別無預警出現在我的能力範圍。」影鬼轉過身，語氣有點無奈。「分辨不了會讓我誤判成敵人。」
「反正你也攻擊不了我。」男人絕對自信地冷笑了聲，然後抬步走到醫療艙邊上，看了眼裡頭的焦黑傷者，接著將視線轉回另兩人，「難得雷利對外人這麼有興趣，我就知道你那麼賣力研究寇奇的資料還有其他想法。」
「你想太多。」影鬼對那說法嗤之以鼻。
「雷利取得寇奇的記錄時，很認真計算過宿主不死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才知道你必須死，因為他也沒有絕對安全取出的把握。」噬指著人影，很隨意地對海特爾說道：「所以你也只能好好地去死。」
「呃……謝謝你們。」海特爾不知該怎麼反應，很老實地道謝。
「……」影鬼無言地融入地面，身形完全消失在陰影中，「噬，你自己聊吧。」
「這傢伙不善和外人接觸。」噬聳聳肩，「他知道你們是寇奇的研究品時，徹底把所有資料反覆研究很多次。寇奇在死前將大多資料封閉隱藏，解密的人稍有不慎就會反噬全毀，他特有的藏匿方式只有雷利能完全解開，畢竟他們都是『頭腦』，也是最知彼此的父子，所以我們手上的東西比其他人多了很多。」
「原來如此。」海特爾算是明白了一個不解，難怪這些強盜似乎對他們瞭若指掌。「寇奇真的很思念他的家人。」
「比起死人，你更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吧。」噬勾起唇，踱步走到青年面前，「我們是絕對要你身體裡的東西，看在雷利和美莉雅都對你有興趣的份上，好心幫你帶幾句遺言，如何。」
「不用了，我知道會有人來救我，想說的我會親口告訴他。」海特爾停頓了下，想了想，開口：「塔利尼家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被一群垃圾背叛了。」噬環起手，瞇起眼，深深看著面前一臉無害的青年。眼前這人就和大多數愛好和平的星區百姓一樣，既單純又無知，可憐又滿足地過著他們的小日子，壓根不曉得背後的陰影，「除了蘭恩家，那個家族原本是最為支持第一家族的存在，也按照誓言和世界共存，並用最自然的方式研究這世界。只是人這種東西，只要擁有土地和權力，就會把所有誓言都忘記。想佔據整個世界的家族們攻擊第一家族，然後把武力較弱的塔利尼家與其他小家族屠殺殆盡，奪走所有資源，厚臉皮地宣稱他們才是延續人類的正義。」
「這……」海特爾愕然了，男人講得很簡短，內容卻超乎他預料地可怕。
對於星區的一般人來說，五大家族幾乎都是神般的存在，就連同其他一起開創世界的古代人類，至今還有許多人懷抱著幻想，描述著那些先祖的豐功偉業。但，那些神般的家族，怎麼會因為這種膚淺的理由自相殘殺？
「想像不到吧？不過你們現在所待的星區，確實就是踩踏在塔利尼家族的血液上，只因為其他家族不想遵守當初的諾言，所以必須清除掉另外一派障礙。」噬頓了頓，勾起玩味的笑，「假如哈爾格就是塔利尼的後裔，你認為哈爾格引爆世界戰爭、觸發莉絲的產生，都只是單純的邪惡嗎？說不定哈爾格只是在遵守承諾，要將世界恢復到原有的面貌，懲罰那些自以為正義的叛徒。」
「即使如此，現在世界已經和平底定，再破壞這些也不是好事。」海特爾雖然感覺腦袋有點亂成一片，但還是連忙說道：「只想好好過生活的普通人並沒有錯，他們也不明白這些，更何況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讓現在的後代受到傷害，也不過是無妄之災。」
「那麼塔利尼家族的血就應該白流嗎？」噬並沒有發怒，依然保持冷冽的笑意緩緩開口：「或許普通人不知道這些事，但是他們應該曉得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面目，讓自己活得天真快樂，卻無視腳下的亡靈血肉，還單純著妄想他們的手都比別人乾淨，不是太可笑了嗎。」
「所以，哈爾格真的是塔利尼的後裔嗎？」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海特爾也不覺得有另外一個答案。
「塔利尼『僅存』的後裔。」噬拍拍青年的肩膀，慢慢靠近他的左耳側，低喃般地吐出氣，「我們已經是最後的塔利尼了。」
「你們想看見的世界究竟是什麼面貌？」海特爾連忙退開，疑惑地看著對方。「是像柏特這種年輕學生也不惜付出生命要達成的理想嗎？」
「呵，我打賭他想要的肯定和我們想要的不同，那些家族勢力想著的都是他們能夠拿到手的利益。當然，現在的朱火強盜團想得也太過美好。這世界的面貌，塔利尼交由第一家族來決定。」噬攤開手，露出大方的姿態。
「到底……？」
「你有興趣的話，直到你死前，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聊聊這些已經沒有人想知道的事。」噬看著對方那張無知卻又努力想要弄懂所有事情的臉，說道：「也不一定你就會自願送上生命了。」
「只要有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放棄生命的。」海特爾堅定地說：「絕對不會。」從那時候開始，他和波塞特就努力要一起活下去，就算是現在也不例外。
「……那你就抱持這種想法去死好了。」噬有點懶洋洋地說道：「反正有夢想也不是壞事。」
「那麼你剛才所說的事又是哪些呢？」雖然在生死問題上沒有共識，不過海特爾還是滿在意對方提及的那些。
「你知道五大家族的誓約嗎？最開始到達這裡時，他們曾經向某人發誓過。」
「某人？」
「『第一家族』。」噬慢慢敲叩著無聲的治療艙，看著裡頭不斷被焚燒的人體，只覺得這真是件不得不回收，但又佔位子的垃圾，「然而發完誓之後，他們很快就忘記了。直到第一家族勢力開始減退，他們為了想要奪得所有的一切，暗地成立聯盟，共同襲擊僅剩的數人，等到塔利尼發現時，已經太晚。」
「……」海特爾想起了潛水船船主的事。
噬冷笑了聲，繼續說道：「當然這中間比較小的幾個家族也遭到毀滅性打擊，我記得十星的家族也是整個被消滅了，後來沒聽過什麼後人的記錄。」
「十星？」海特爾愣了下。
「你知道？」噬挑起眉，「十星在橫渡星河時，雖然只帶了少數人來，但他和他的族人滿盡心保護第一家族，幾乎把生命都貼上去；而且他們在觀測航道上很有一手，曾經是星系導航員之一，深受第一家族重用。」
「那是名字？」海特爾小心翼翼地詢問。他覺得強盜的說法聽起來，「十星」應該是個人，而不是他所知的「姓」。
「是啊，難怪你們沒聽過，小的家族大多都被遮掩了。」噬想了想，說道：「姓氏我並不知道，沒有流傳下來，記錄上也沒有。剩下的塔利尼光是逃命都來不及了，沒人有心情去記吧，不過倒是不少崇拜古代人類的人會拿一些名人來當作姓，十星這個姓現在偶爾也能看見。」
「怎麼會是這樣……」想起那隻大白兔與箱子裡的女孩，海特爾心情複雜了起來。
「聯盟軍蓋掉的事情很多，不差這件。」強盜看著青年有點糾結的表情，覺得對方可能是因為這些話感到震驚，畢竟聯盟軍一直僅提供有限的知識與歷史真相給星區的人。
海特爾沒有回應對方的話，大白兔他們身分特殊，更別提眼前這些人再怎麼說還都是強盜團，他直覺這些事情沒有必要讓對方知道。而且，大白兔他們看起來好像也不知道這件事，只是那時候「他」的反應……
難道他知道十星的意思？
怎麼可能？
他記得這樣子的聲音，每當午夜時，那些實驗體忍不住疼痛便會發出像是哭泣般的悲鳴，即使已經喪失意識，實驗體依舊會因為本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那種無法向別人訴說的深沉痛苦。
從一開始的懼怕，到後來的習慣，接受這樣的痛鳴所花費的時間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短，但是想要忘卻，卻比自己所想的還要費時，至今仍無法遺忘。
海特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第七星區的強盜巢裡，而非很久以前那間實驗室。
從小床上爬起，他推開房門，很快就發現奇怪細小聲音的來源——走廊上有一陣風，像是有生命似地圈繞成一團，時強時弱地收縮著，發出了像是呻吟一般的異聲。
這個地方他只知道有位風能力者能夠辦到這種事，雖然睡前那人還處在嚴重的昏迷狀態。
海特爾打開柏特所在的房間，立即感覺到房內有幾縷非常不安定的氣流，雖然很微弱，但顯然正被控制著。
這只代表一件事。
「你醒了嗎？」海特爾走近依舊處於持續治療狀態中的修復儀器。其實很難分辨躺在裡面的人究竟有沒有醒，除了全身燒焦之外，眼皮也大半被燒燬，且舌頭與眼睛仍無法完全恢復，只要稍微好轉，又會立刻變成被焚燒的慘狀。
海特爾知道自己的兄弟那時候處於極端能力狀況，強盜們告訴他，柏特直接接觸盛怒之下的炎獄，最劇烈的火苗種在他體內，燒灼得連醫療儀器都趕不上焚燬速度，只能勉強先保住性命，讓強盜們好對第六星區的合作對象有個交代。
看著醫療艙裡的焦黑青年，海特爾的確感覺到身邊的風又浮動了下，而且開始往他周遭收攏，散發出攻擊的意圖。「我並不是你的敵人，這裡已經是第七星區，你正在被治療著。」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那些風並沒有因此停下，反而越發收緊。
正想著該怎麼和傷者溝通時，一邊的陰影中走出了黑影的貓，甩著尾巴的貓走到治療艙邊上後，一絲細影竄進治療艙內，攀上傷者身體，很快地，房內所有的風全都靜止散去。
「你這麼禮貌和他說話是沒有用的，先別說他聽不見，他現在的精神恐怕也已經與正常人不同。」黑貓在一旁坐下，粗嘎的聲音慢慢傳來，「從你弟燒灼他開始，估計他的意識早已崩潰，一般人是無法忍受那種無時無刻且漫長的焚燒痛苦，連自己在這裡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會好起來嗎？」看著不成人形的青年，海特爾有點愧疚，畢竟下手的是自己的弟弟。雖然他們在立場上算是敵人，不過要死也該給個痛快，這麼拖著一口氣被不斷反覆焚燒，就連他這種旁觀者看了都覺得膽顫心驚。
「如果你弟拔除能力或許會好，不過會像先前那樣嗎？誰知道，我們不關心這種事。」黑貓歪著頭，打量著海特爾。「你也不須擔心，送回第六星區後，他的死活會由他家族處理，他可是聯盟軍軍事勢力的小孩，待遇差不到哪裡去。」
看黑貓似乎沒有立刻離開的打算，海特爾在一邊坐下，「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我聽青鳥他們說過，這人原本應該是他們同校的學長。」不過就是個年輕學生，怎麼也會捲進這些事裡？
「算是挺認真的人，和他家族懷抱的野心不太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錯，黑貓回應了海特爾的詢問，「他想要的和他們的家族不同，我記得他還滿憤怒和我們合作這件事，只是在某部分來說，他認同我們的目標，當然也有他身分的原因，所以才被派過來。」
「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海特爾還是摸不清楚這些強盜的目的。
雖說是朱火強盜團的一員，但這些人似乎沒有那麼壞，他後來開了清單的物品也全數幫他準備好，而且品質出乎意料地很上等。如果真的壞得很徹底，是不會留意這些的。
「你喜歡現在的世界嗎？」
黑貓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問了新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也無所謂喜不喜歡，只要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我覺得就已經很好了。」海特爾的心願真的不大，他就是不想要再像幼時一樣，只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的，別再受傷害。
「這不就是很普通的答案嗎。」黑貓啐了聲。
「但是卻很難做到呢。」海特爾苦笑了下。
黑貓盯著他看了半晌，站起身，「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寇奇會把你們留這麼久了。」
又聽見熟悉的名字，海特爾縮了縮身體，內心依舊反射性感到害怕，「你們究竟和他有什麼關係？」
「嗯？寇奇沒說過？」黑貓又歪側腦袋。
「什麼？」海特爾腦袋一片問號。
「他的家人。」黑貓語氣平淡地開口。
海特爾愣了下，差點反應不過來那四個字的意思，等他意識過來，才赫然驚覺黑貓的話代表什麼，「你是……可是寇奇說過他的家人妻小都被殺了，他是最後一個……」
「我在垂死時顯露出能力，身體自內開始潰散成陰影；清醒時，已經異變成這樣，他大概不知道我還活著吧。」黑貓有些不在意地說道：「噬幫我很多，他花很多年打聽到寇奇的下落。我趕往實驗室，沒想到他已經被處決了，在他們移走所有資料前，我潛入複製一份，還帶走許多實驗室不知道的資料，包括你們的一些隱藏檔案在內，例如和你體內相關的那些，還有你們實驗的更深入部分。」
海特爾收緊有點顫動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壓下反射性的嘔吐感，「所以你是……」
「我是他的兒子。」黑貓說著，身體慢慢抽高向上拉長，最後成為一個人類的陰影形體，「雖然他對我們做了很多事，但不得不說，寇奇確實是非常優秀的研究者，但他的成果太引人注目，又貪得無厭地在黑市中四處販售成果，才會被實驗室盯上。某方面而言，我們會被殺害，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可是他……」海特爾想起了寇奇每年特定時間的作為，正想說點什麼，人影便抬起手停止他的話。
「我有實驗室內的資料，也有記錄影像，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寇奇對我而言已經是個過去記憶，現在我唯一想要奉獻的對象只有噬，噬想要做的我都會替他完成，其餘的完全不重要。」人影不帶任何情感地說著：「在真相之前，這些個人私事只是很普通的小事。」
「真相？」海特爾相當疑惑。
其實他一直不在這些事情的中心裡，雖然幫著波塞特協助兔俠他們，但他不是很明白處刑者們真正想做的，也有可能是他下意識不想弄清楚，所以並沒有很認真去梳理全部的脈絡與關係。
「你知道哈爾格嗎？」人影在海特爾面前坐了下來。
「是朱火的前身，對吧。」這點常識海特爾還是有的，在海港工作那麼久，客人的聊天話題他基本都知道，還能搭著聊上幾句，「也有人猜測他們是塔利尼家族的後裔。」
「那你知道，為什麼塔利尼家族會消失嗎？」人影再度問。
「……這部分好像沒有詳細的記錄。」海特爾搖搖頭。聯盟軍歷史上並沒有提到塔利尼家族的消失，只知道這個五大家族之一，是某時期突然衰敗，之後再也沒有下落，也完全沒有其他後人的消息，近年只有哈爾格被謠傳是塔利尼家族的後裔。許多人猜測，塔利尼家族應該就如同現在的安卡家一樣，因為家族內部分裂，提早衰亡，所以才未被記錄。
不過海特爾聽過其他客人反駁這個猜測，因為塔利尼的記錄太少，於是有些人推測應該是遇到打擊，例如聯盟軍們不敢寫在記錄上的政治打擊，所以隨著時間淡化一切。
同樣地，亦有人猜測塔利尼家想要併吞其他家族卻失敗之類的，謠傳紛多。
人影冷笑了聲，緩緩開口——
「那是因為，塔利尼家族，遭到了毀滅性的大屠殺。」
海特爾驚愕許久，然後才確認自己聽見的的確就是那樣的意思。
「可他們是五大家……」
「這些家族盤踞在各自的土地上爭鬥不休，還會在意對手是不是同為古代家族之一嗎？」人影打斷海特爾的話，無溫地說著：「除了真正沒求過回報的那個家族，現在檯面上的不過都是一些忘恩負義之徒，死不足惜。」
「我不明白……」海特爾搖搖頭，覺得思緒有些紊亂，「你說的應該是大家口中的第一家族吧，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有興趣嗎？」回應海特爾的不是影鬼的聲音，而是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邊的第三人。
「噬，說過幾次別無預警出現在我的能力範圍。」影鬼轉過身，語氣有點無奈。「分辨不了會讓我誤判成敵人。」
「反正你也攻擊不了我。」男人絕對自信地冷笑了聲，然後抬步走到醫療艙邊上，看了眼裡頭的焦黑傷者，接著將視線轉回另兩人，「難得雷利對外人這麼有興趣，我就知道你那麼賣力研究寇奇的資料還有其他想法。」
「你想太多。」影鬼對那說法嗤之以鼻。
「雷利取得寇奇的記錄時，很認真計算過宿主不死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才知道你必須死，因為他也沒有絕對安全取出的把握。」噬指著人影，很隨意地對海特爾說道：「所以你也只能好好地去死。」
「呃……謝謝你們。」海特爾不知該怎麼反應，很老實地道謝。
「……」影鬼無言地融入地面，身形完全消失在陰影中，「噬，你自己聊吧。」
「這傢伙不善和外人接觸。」噬聳聳肩，「他知道你們是寇奇的研究品時，徹底把所有資料反覆研究很多次。寇奇在死前將大多資料封閉隱藏，解密的人稍有不慎就會反噬全毀，他特有的藏匿方式只有雷利能完全解開，畢竟他們都是『頭腦』，也是最知彼此的父子，所以我們手上的東西比其他人多了很多。」
「原來如此。」海特爾算是明白了一個不解，難怪這些強盜似乎對他們瞭若指掌。「寇奇真的很思念他的家人。」
「比起死人，你更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吧。」噬勾起唇，踱步走到青年面前，「我們是絕對要你身體裡的東西，看在雷利和美莉雅都對你有興趣的份上，好心幫你帶幾句遺言，如何。」
「不用了，我知道會有人來救我，想說的我會親口告訴他。」海特爾停頓了下，想了想，開口：「塔利尼家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被一群垃圾背叛了。」噬環起手，瞇起眼，深深看著面前一臉無害的青年。眼前這人就和大多數愛好和平的星區百姓一樣，既單純又無知，可憐又滿足地過著他們的小日子，壓根不曉得背後的陰影，「除了蘭恩家，那個家族原本是最為支持第一家族的存在，也按照誓言和世界共存，並用最自然的方式研究這世界。只是人這種東西，只要擁有土地和權力，就會把所有誓言都忘記。想佔據整個世界的家族們攻擊第一家族，然後把武力較弱的塔利尼家與其他小家族屠殺殆盡，奪走所有資源，厚臉皮地宣稱他們才是延續人類的正義。」
「這……」海特爾愕然了，男人講得很簡短，內容卻超乎他預料地可怕。
對於星區的一般人來說，五大家族幾乎都是神般的存在，就連同其他一起開創世界的古代人類，至今還有許多人懷抱著幻想，描述著那些先祖的豐功偉業。但，那些神般的家族，怎麼會因為這種膚淺的理由自相殘殺？
「想像不到吧？不過你們現在所待的星區，確實就是踩踏在塔利尼家族的血液上，只因為其他家族不想遵守當初的諾言，所以必須清除掉另外一派障礙。」噬頓了頓，勾起玩味的笑，「假如哈爾格就是塔利尼的後裔，你認為哈爾格引爆世界戰爭、觸發莉絲的產生，都只是單純的邪惡嗎？說不定哈爾格只是在遵守承諾，要將世界恢復到原有的面貌，懲罰那些自以為正義的叛徒。」
「即使如此，現在世界已經和平底定，再破壞這些也不是好事。」海特爾雖然感覺腦袋有點亂成一片，但還是連忙說道：「只想好好過生活的普通人並沒有錯，他們也不明白這些，更何況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讓現在的後代受到傷害，也不過是無妄之災。」
「那麼塔利尼家族的血就應該白流嗎？」噬並沒有發怒，依然保持冷冽的笑意緩緩開口：「或許普通人不知道這些事，但是他們應該曉得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面目，讓自己活得天真快樂，卻無視腳下的亡靈血肉，還單純著妄想他們的手都比別人乾淨，不是太可笑了嗎。」
「所以，哈爾格真的是塔利尼的後裔嗎？」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海特爾也不覺得有另外一個答案。
「塔利尼『僅存』的後裔。」噬拍拍青年的肩膀，慢慢靠近他的左耳側，低喃般地吐出氣，「我們已經是最後的塔利尼了。」
「你們想看見的世界究竟是什麼面貌？」海特爾連忙退開，疑惑地看著對方。「是像柏特這種年輕學生也不惜付出生命要達成的理想嗎？」
「呵，我打賭他想要的肯定和我們想要的不同，那些家族勢力想著的都是他們能夠拿到手的利益。當然，現在的朱火強盜團想得也太過美好。這世界的面貌，塔利尼交由第一家族來決定。」噬攤開手，露出大方的姿態。
「到底……？」
「你有興趣的話，直到你死前，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聊聊這些已經沒有人想知道的事。」噬看著對方那張無知卻又努力想要弄懂所有事情的臉，說道：「也不一定你就會自願送上生命了。」
「只要有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放棄生命的。」海特爾堅定地說：「絕對不會。」從那時候開始，他和波塞特就努力要一起活下去，就算是現在也不例外。
「……那你就抱持這種想法去死好了。」噬有點懶洋洋地說道：「反正有夢想也不是壞事。」
「那麼你剛才所說的事又是哪些呢？」雖然在生死問題上沒有共識，不過海特爾還是滿在意對方提及的那些。
「你知道五大家族的誓約嗎？最開始到達這裡時，他們曾經向某人發誓過。」
「某人？」
「『第一家族』。」噬慢慢敲叩著無聲的治療艙，看著裡頭不斷被焚燒的人體，只覺得這真是件不得不回收，但又佔位子的垃圾，「然而發完誓之後，他們很快就忘記了。直到第一家族勢力開始減退，他們為了想要奪得所有的一切，暗地成立聯盟，共同襲擊僅剩的數人，等到塔利尼發現時，已經太晚。」
「……」海特爾想起了潛水船船主的事。
噬冷笑了聲，繼續說道：「當然這中間比較小的幾個家族也遭到毀滅性打擊，我記得十星的家族也是整個被消滅了，後來沒聽過什麼後人的記錄。」
「十星？」海特爾愣了下。
「你知道？」噬挑起眉，「十星在橫渡星河時，雖然只帶了少數人來，但他和他的族人滿盡心保護第一家族，幾乎把生命都貼上去；而且他們在觀測航道上很有一手，曾經是星系導航員之一，深受第一家族重用。」
「那是名字？」海特爾小心翼翼地詢問。他覺得強盜的說法聽起來，「十星」應該是個人，而不是他所知的「姓」。
「是啊，難怪你們沒聽過，小的家族大多都被遮掩了。」噬想了想，說道：「姓氏我並不知道，沒有流傳下來，記錄上也沒有。剩下的塔利尼光是逃命都來不及了，沒人有心情去記吧，不過倒是不少崇拜古代人類的人會拿一些名人來當作姓，十星這個姓現在偶爾也能看見。」
「怎麼會是這樣……」想起那隻大白兔與箱子裡的女孩，海特爾心情複雜了起來。
「聯盟軍蓋掉的事情很多，不差這件。」強盜看著青年有點糾結的表情，覺得對方可能是因為這些話感到震驚，畢竟聯盟軍一直僅提供有限的知識與歷史真相給星區的人。
海特爾沒有回應對方的話，大白兔他們身分特殊，更別提眼前這些人再怎麼說還都是強盜團，他直覺這些事情沒有必要讓對方知道。而且，大白兔他們看起來好像也不知道這件事，只是那時候「他」的反應……
難道他知道十星的意思？
怎麼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