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法事和納骨結束了。
我唯一的家人——阿嬤,與世長辭,平靜地啟程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阿嬤是在櫻樹長滿綠葉的季節過世的,而現在已是繡球花的季節了。比起櫻花,阿嬤更喜歡繡球花。繡球花不像櫻花,怒放之後隨即凋謝,即使花色轉為黯淡,仍堅毅地綻放不懈,就是這一點令人欣賞。阿嬤還健朗的時候,老是說「阿嬤不能丟下小遙一個人,得努力長命百歲才行」。
實際上,阿嬤可能是太放不下我了,即使被醫生宣告癌末,只剩下半年可活,仍繼續撐了一年兩個月。享壽七十三歲。阿嬤辛苦了。謝謝阿嬤。我由衷感謝。
把阿嬤的骨灰放進墓地以後,法事之前和骨灰罈同住了一個半月的生活宣告結束,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小川遙香,十六歲,高二。從現在開始,我要在屋齡三十年的透天厝一個人生活了。
因為有阿嬤留下的存款和壽險金,經濟上不虞匱乏。只要申請到獎學金、找到打工,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寂寞和不安我也熬得過去。我完全不在乎。雖然有親戚問我要不要搬過去同住,直到高中畢業,但我恭敬地婉拒了,因為總覺得他們是在覬覦阿嬤留下來的錢。
我已經習慣孤獨了。我在三歲的時候,就被未婚單親的母親拋棄,父親一得知母親懷了我,馬上就跑了。換句話說,我現在是不折不扣的舉目無親。
法事和納骨,是住在東京的大輔前天回來主持的。
大輔是阿嬤的兒子,也是我的母親大五歲的哥哥。
從五年前過世的阿公還很健康那時候,大輔就一直很照顧我。阿嬤過世以後也是,如果不是大輔多次往返東京和這裡——周防市,為我跟律師還有教育委員會周旋,我現在可能已經被送進孤兒院了。
法事的時候,大輔也全家都出席了。平時兩家的往來,就只有盂蘭盆節和過年,他們一家會返鄉而已,不過大輔的太太麻由子,還有表哥雄彥和表姊美結,都對我很好。
納骨結束以後,約三十名參加者分乘計程車和自用轎車,前往站前飯店的日本料理店。納骨後的素齋預約和帳單,也都是大輔處理和買單。
「如果遇到任何困難,不管是什麼事,都要隨時跟我說。」大輔在計程車裡這麼說道。
同車的麻由子也接著說「真的不要客氣喔」。「接下來妳還有升學那些問題要面對嘛。」
大輔和麻由子都很清楚我變成一個人的經緯。
直到三歲,也就是我被母親拋棄以前,我住在東京。
母親有時會帶我去大輔家,也有在大輔家拍的照片,像是麻由子抱著小嬰兒的我、大輔高高地舉起我逗弄的畫面,再大一點,也有我和雄彥、美結三個人在充氣游泳池玩水的照片……
不過,照片上看不出母親拜訪大輔的理由。
大輔只說「我忘記了」,麻由子也神情落寞地說「都是以前的事了」,結束這個話題。
不過,在我國中畢業的時候,阿嬤說「小遙也已經夠大了……」,告訴了我理由。
原來母親向大輔借了好幾百萬圓。
得知這件事以後,我再也不叫大輔「舅舅」了。如果喊他「舅舅」,就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我們的血緣關係。罪無可逭的母親身影會驀然逼近眼前,讓我厭惡萬分。
直到幾年前,母親好像還會偶爾連絡一下大輔,但她絕對不會說出她在哪裡。後來,連那些心血來潮的連絡也斷絕了,因此我也無法通知她阿嬤的訃聞。就連她是不是還活在世上,都不曉得。
母親名叫史惠。家人和要好的朋友都叫她「小惠」。
這個綽號還有下文。大家會帶著親暱,並摻雜著調侃,歌唱似地說:
小惠隨風飄,悠悠晃搖搖……
母親似乎是一個沒有定性又漫不經心的人。我懂。在即將懂事的年紀被拋棄的我,對母親毫無記憶。除非是風一樣的傢伙,否則不可能會把自己親生的孩子丟給鄉下的老母,人間蒸發。
「她這孩子本性不壞。」
有一次,我聽到阿嬤在電話裡跟別人談到母親。
「這孩子從小就很悠哉,迷迷糊糊,但成績不算差,也不會惹麻煩,而且喏,我們家哥哥很懂事,所以比較小的她就變得愛撒嬌。」
實際上,大輔似乎很疼小惠,就像保鏢一樣處處護著她。
「她考上大學,跑到東京去找哥哥,之後我們就不管了,全部丟給她哥哥去照顧。噯,我這個做母親的,到現在還是覺得很對不起哥哥和那孩子……」
就是太驕縱了。大輔也就算了,我覺得阿嬤應該對小惠更嚴厲一點才對。
儘管結果我一次都沒有當面對阿嬤這麼說過。
素齋宴之後,大輔叫了廂型計程車,說「反正去機場會經過,順便載妳回家」,除了一家四口以外,還載上了我。其實會繞滿遠的路,但大輔人就是這麼好。
計程車從飯店出發,穿過市區,爬上坡道。街景盡收眼底,另一頭則是大海。是瀨戶內海。也看得到造船廠和船塢。
裝卸貨櫃的港口碼頭上,並排著四台門式起重機。我想起阿嬤都把那些起重機稱為「長頸鹿」,阿公則會嚇唬小時候的我說「三更半夜時,長頸鹿會自己走來走去,一路散步到車站喔」,禁不住有些感傷。
「這個地方變得好老舊了呢。」大輔低聲道。「現在人口多少?」
「應該十三萬還十四萬人。」
「這樣啊,那也沒有減少多少呢。以前也差不多是十五、六萬人。」
「可是,平成的時候和周邊很多城鎮合併,所以範圍變得很大。」
「說得也是,那人口還是變少了呢。」
周防市是當地代表性的工業都市。海岸地區化學工廠林立,造船廠和船塢隨時都有正在建造或修繕的大型船隻。由於有許多三班制工作的員工,即使是大白天,餐飲街也生意火熱。不過這都是遙遠的過去,大輔和小惠小時候的事了。
計程車抵達家門前,大輔全家都下車和我道別。
我和讀大一的美結擁抱,和大三的雄彥擊掌,麻由子雙手握住我的手,說:「那,盂蘭盆連假再見囉。」
今年的盂蘭盆節,會是阿嬤的「初盆」。大輔說,他會負責從東京連絡寺院、供奉燈籠等等。一切都安排得無微不至。
然後大輔讓麻由子她們先回車上,清了一下喉嚨,鄭重其事地說:
「高中畢業以後要怎麼打算,妳隨時都可以來跟舅舅討論。」
高中畢業後要怎麼辦……?
我打算升學,但還沒有決定要讀當地的大學,還是報考東京或大阪的學校。
「妳現在才高二第一學期,所以還不用急,不過也得考慮一下這房子以後該怎麼處理。」
說到「這房子」,大輔抬頭看向二樓。
「老實說,目前我完全沒有搬回周防的打算,而且我退休以後,雄彥和美結搬出家裡,我八成——九成九也會繼續留在東京,在那裡終老一生。不好意思,我對這個家沒有任何留戀。」
現在的家,是阿公阿嬤後來新買的房子,並不是大輔出生成長的家。
「小遙也是,雖然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但不管是考大學,還是以後找工作,都沒必要被這個家綁著。如果妳想讀的大學在東京,不用客氣,搬來東京就行了,或是大阪、京都,甚至要出國唸書也行。這是妳的人生,去妳想去的地方、做妳最想做的事吧。」
說來抱歉,實際上在周防的通學範圍裡,也沒有半間我想讀的大學。
「要去都市唸書的話,那段期間,這房子不管是要空著還是租人都可以……視情況,我覺得妳高中畢業時就可以把它賣了。」
所以,不必有「要守住這個家」、「要繼承這個家」的壓力——大輔是在預先告訴我這一點。
我默默地輕輕點頭,不曉得該說「謝謝」還是「對不起」。
「這也是妳阿嬤的遺言。」
「是這樣嗎?」
「是啊,我想七七也過了,可以跟妳說了。」
阿嬤過世不久前,等於是大輔最後一次探望還有意識的她時,兩人趁著私下獨處的機會,討論了我的事。
一開始是聊起往事。
「阿嬤說,小遙從小就喜歡眺望遠方。說妳不是看著眼前的景色,而是看著更遠的地方……就坐在二樓窗邊,目不轉睛、不厭其煩地看個不停,就好像看得到天空上面有什麼似的。」
確實如此。這個家蓋在半山腰上,因此景色絕佳。二樓不用說,光是走出庭院,眺望街道、大海和藍天,一、兩個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
「妳阿嬤說,」大輔接著道。「那孩子或許想要去遠方。」
又說:
「果然是小惠的女兒啊……」
我的母親也如同「小惠隨風飄,悠悠晃搖搖」的鼓譟聲,就像被風吹起的氣球般,飄到遠方去了。
當時阿嬤說到這裡,似乎頓住了,突然老淚縱橫起來。
「妳阿嬤本來應該不想講小惠的事吧。但不小心提到她的名字,一下子百感交集了。」
「……嗯。」
「掉了一陣子眼淚後,妳阿嬤對我說,小遙想做什麼,都讓她去做吧。如果她想去遠方,就讓她去吧……」
我也覺得這樣才對——大輔補了句。我沉默著,比剛才更輕微地點點頭。
「噯,妳現在才高二,不必急著做決定。覺得迷惘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舅舅,只要是妳好好想過再決定的事,舅舅都會支持。」
大輔再次叮嚀,留下一聲「再見」,不待我回話,就返回計程車上了。
目送計程車駛離後,我回到家裡。
我習慣性地看了一下信箱,忘記今天是星期天,郵差沒送信,卻發現裡面躺著一封信。
上面蓋著限時印章,收信人欄以手寫字寫著[貴戶長收]。翻到背面一看,寄件人也是手寫字:
[布萊梅旅程 葛城圭一郎]。
我用警覺百分百的眼神盯著擱在餐桌上的信封。
阿嬤在與病魔對抗時,家裡曾收到一大堆癌症治療法的廣告信,甚至還有推銷電話。不光是業者,也有許多認識的人推薦可疑的能量水和能量石。阿嬤不玩社群媒體,但如果她有帳號,情況一定會更可怕。
就連過世以後,也有人推銷「要不要把骨灰做成項鍊?」「低價代客處理遺物」……昨天也才剛接到佛具行的推銷電話而已。
所以這封信也很可疑。
不過住址和姓名是手寫的,信封也不是公司信封,而且還是用限時寄送,或許不是廣告信。上面的細簽字筆字跡,雖然遠遠稱不上秀麗,但也不是一口氣抄寫幾十封的感覺。
布萊梅旅程——
我用手機上網查了一下,沒有半個符合的結果。既然叫「旅程」,應該是旅行社,但有可能連個官網都沒有嗎?
地址是東京都澀谷區。位於都心的公司,怎麼會特地用限時寄信到接近本州西端的城市?而且什麼叫「貴戶長收」?不知道住戶的姓名嗎?還有,郵戳是周防市郵局。東京的人跑來周防這裡,不是登門拜訪,而是寫信寄過來……?
而且地址還寫錯了。但也不算錯。郵差用紅筆附上了正確的地址。信封上寫的,是許久以前,這個地區的地址尚未變更時的舊地址。
莫名其妙。
布萊梅,是格林童話《布萊梅的音樂隊》裡的布萊梅嗎?
葛城圭一郎。沒聽過的名字。葛城、葛城,我在嘴裡喃喃了幾次,卻勾不起任何記憶。
無所謂,我才不怕!
我這麼告訴自己,把信封拆開來。
信件措詞非常有禮。
葛城圭一郎這個人先為突然來信致上歉意,並確定我家的地址。「周防市山手三區778」——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昭和時代的寫法,現在已經改為「周防市山手東7丁目7番地之8」了。雖然算是比較容易推測的住址變更,但正確送達的郵差真是太厲害了。
布萊梅旅程果然是一家旅行社,業務是客製化個人旅遊,他說自己為了達成目前負責的客人的要求,而寫了這封信。
要求的內容是——
[我負責的顧客,約四十年前住在該地址。顧客的希望是拜訪當時的住處。]
當然,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對方也不認為原住處還在。
[不過在客戶的記憶中,從那裡望出去的景色非常美麗。即使建築物已經不同了,仍強烈地希望能夠再次回味那幅美景。]
能否請貴戶同意我的顧客拜訪府上?第一頁信紙的末尾如此詢問。
讓人家回味一下景色罷了,也沒什麼不行吧。我這麼想著,繼續翻開第二頁,很快地叫出聲來:「咦?真假?」
[我清楚這是極為唐突的不情之請,但如果能夠,是否能讓我的客戶在府上住宿幾天?當然,我們會提供謝酬。]
客戶是八十五歲的老婦人,由兒子陪伴。
[雖然有些失智症狀,但有兒子照顧,應該不至於對府上造成太多的麻煩。]
葛城從週末就來到周防了。他說明天傍晚會來拜訪,希望到時能得知我的意願。
[當然,也可以在府上以外的地方見面。無論如何,都敬請與我聯繫,不勝感激。]
信件結尾附上了手機電話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