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末後〉
今夜,她坐在電腦前,已經四個多小時了。因為太過專注而忘了起身,頸脖痠麻、腿部僵硬,她動動身軀,伸展腰,做了一個深呼吸,彷彿要把過去的點點滴滴全部吐露。然後,她把兩手重新放在鍵盤上,打出最後幾行字—
哥哥對著她揮揮手,笑容彷彿湖中漣漪一般,慢慢漾開,然後,溫柔地抹去她從眼角溢出來的淚滴,輕聲對她說,「妹妹,想念我,就把我和迷寶們的故事寫下來。」
恍如隔世的淚水再度溢出眼眶,這回她只能自己輕輕拭去,然後從心底發出嘆息地說:「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
儲存。關機。
窗外,灰濛的天空慢慢暈出一抹淡橘,就像哥哥在許多個夜晚帶給她的溫暖與盼望。
3.迷寶花園
當小秋發現媽媽和小夏出現在春城醫院時,他激動得不停地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們一定會來的,我太開心了。」
小秋住在醫院裡的迷寶花園快要四年了,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實在很久了,他一秒鐘也不想再等待地衝出榕樹拱門要跟她們相認。可是,另一個叫做拼圖的迷寶卻緊緊拽住他,將他拉回榕樹林裡:「你瘋了,白奶奶說過,白天人太多,我們必須乖乖待在這裡,如果被發現就慘了,你會害得我們大家都會出事。」
「他們又看不到我們。」小秋忿忿地說,賭氣地用力甩掉拼圖的手,坐到榕樹椏上生悶氣。
「少騙自己了,你妹不是就看到你了。你平常那麼冷靜的人,怎麼會這麼衝動,反正我管不了你,等白奶奶回來,你自己跟她說。」
小秋深呼吸了幾回,心情慢慢沉澱下來,又不甘心地低聲懟了拼圖一句:「等你見到自己爸媽時,看你還會不會這麼冷靜?」
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迷寶月兒不嫌事大的跑過來嚷著:「小秋哥哥,你妹妹掉湖裡了!」小秋再也克制不住,從榕樹椏跳下來,「我要去救她!」
事情發生得太快,拼圖根本來不及阻止。就在小秋剛剛衝出榕樹拱門時,就被白奶奶擋住:「小秋,你現在不能去。小夏嗆了幾口水,已經沒事了。我知道你著急,等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不攔你。現在,跟我回去吧!」
小秋知道,出了榕樹拱門,他們就失去了保障,若遇到可以窺見靈魂體的人,他們就可能發生危險。他不能那麼自私,只好垂著頭跟著白奶奶往榕樹林深處走,頹喪地蜷縮在彷彿子宮般的榕樹洞裡,用手蒙住臉,默默流淚。拼圖靠在他身邊,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無奈地拍拍他的肩膀。來到迷寶花園這麼久了,小秋一直都是笑口常開,所以大家都叫他「開心果」,拼圖從不曾見過小秋這麼傷心。
小秋抽抽答答地說:「我看到我媽媽了,她好漂亮。可是,可是,她的眼睛看起來好憂傷,就像罩著一層霧,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而且,她跟醫師說話時,一次都沒有提到我,她是不是忘記我了,她如果忘記我了怎麼辦?」
白奶奶把小秋摟在懷裡:「我們要往好處想,你媽媽和妹妹來春城醫院了,這是好的開始。既然小夏可以看到你,你應該先和小夏建立關係,幫助小夏。我看得出來,小夏不開心,她走路也有問題,甚至拒絕跟旁人說話,所以語言能力也比同年齡的人要差,這個結要靠你解開了。」
這些迷寶跟一般的孩子不同,乃是一群因為疾病、意外或是爸媽選擇放棄而無法順利出生的孩子,也就是尚未成熟的胎兒,其中有些迷寶心懷怨氣、傷悲,甚至對塵世戀戀不捨,於是,他們的靈魂在醫院長廊來回穿梭,既不願離開,又彷彿迷路般找不到回家的路。例如小秋、拼圖、月兒都是。每當白奶奶在產房或手術室門口接到這樣的孩子,就會帶往迷寶花園住下來。
畢竟這些迷寶都很幼小,大多數都是在突發狀況下,被迫脫離母腹死去,初次來到迷寶花園,對周遭事物感到陌生、害怕,需要有人照顧他們。其中慈祥溫和的白奶奶就是天神派來照顧迷寶的守護者,她擔任守護者這個角色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她是陽光且積極的代表,無論迷寶多麼頹喪、絕望,她都會竭盡心力陪伴,並且鼓勵他們,白奶奶的唯一心願就是每個迷寶都能去到陽光樂園。但是,另一個迷寶花園的破壞者黑爺爺恰恰相反,滿肚子壞點子不說,因為他不甘心讓白奶奶稱心如意,總是想盡辦法誘拐迷寶,灌輸負面、灰色的想法,極力要把迷寶帶到充滿悲傷與仇恨的暗黑大陸去。
這些收容迷寶的迷寶花園,大都位在醫院附近,並且生長著大量榕樹,因為榕樹根圍繞形成的樹洞彷彿媽媽的子宮,氣根則像是媽媽的神經、血管,或是胎兒的臍帶,迷寶住在其中,感覺上很熟悉,比較有安全感。加上榕果更是專屬迷寶們的生命果,可以提供他們的精力來源,迷寶們住在榕樹林,方便就近取食。
由於春城醫院的婦產科特別出名,許多不孕症或多胞胎的女性都會到此求診,因此這兒的迷寶花園收容的孩子就比較多。小秋、拼圖和月兒就都住在春城醫院的迷寶花園裡。這些不足月的胎兒就像個嬌小的迷你寶寶,雖然沒有降生到世界上,在天神眼裡,也是寶貴的生命,值得被尊重疼惜。所以,天神希望給這些迷寶機會,完成在人世間的最後心願,然後心甘情願地去到充滿快樂的陽光樂園裡,等待將來有機會跟爸媽重逢。
白奶奶負責的迷寶事物眾多,除了守護心靈、關懷生活,她還有一項偉大的使命,就是為每個迷寶命名。如果胎兒時期被爸媽取了名字的就繼續沿用,例如小秋;至於拼圖,因為他有一對喜愛拼圖的爸媽;月兒呢?則是在中秋節的夜晚來到迷寶花園的。當然,有些迷寶也會為自己取名字。
迷寶的模樣跟離開媽媽子宮時的月分大小無關。白奶奶跟每個迷寶初次見面時都會跟他們解釋:「天神希望你們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做選擇,而你們對媽媽子宮裡的記憶大約維持到六歲,六歲以後就會漸漸遺忘,所以你們現在的模樣,就是你們六歲時的樣子。」至於迷寶的穿著就像白奶奶的白披風、黑爺爺的黑斗篷,一年四季只有一套,一但迷寶選定服裝和髮型以後,這就是他們個人的專屬造型。那麼,迷寶可以在迷寶花園裡住多久呢?天神訂的標準就是六年,但跟他們何時完成心願的時間長短有關,如果三個月就完成心願,就可以提早去陽光樂園。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迷寶住滿六年的。
就拿小秋來說,他是這群迷寶中年資比較久的,他和小夏是雙胞胎,媽媽懷孕三十二週時,臨時早產破水,他倆的心跳都很微弱,先出生的小夏經過搶救後呼吸和心跳回穩,送進新生兒加護病房。但是小秋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出生時臍帶繞脖子,還繞了三圈,呼吸和心跳全都沒了,沒有搶救回來,從此跟小夏陰陽兩隔。即便如此,他依舊期待能夠與爸媽和小夏相見,聽到他們肯定他曾經真實活過,不要為他沒有平安出世而爭吵不休,更能好好愛小夏。雖然他多年來陪著白奶奶送走好幾位迷寶,一直沒有等到自己心願的完成,卻依然樂觀地鼓勵其餘的迷寶。但是,這回他這個開心果卻要變成傷心果了。
向來貼心的月兒悄悄靠過來,把一顆紅褐色的榕果遞給他:「小秋哥哥,吃一顆榕果吧!心情就會飛起來喔!」
小秋抹掉眼角的淚水,抬起臉,扯扯嘴角,淡淡笑了笑,摸摸月兒的頭頂。迷寶們都知道榕果有多珍貴,當他們心神衰弱,快要支持不下去時,榕果可以為他們增添心靈力量。因為,一旦迷寶們失去了內在的心靈力量,即刻就會消失無蹤,無法待在迷寶花園裡繼續等待,這是迷寶們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然而,小秋沒有接受月兒的好意,反倒站起身說道:「妳自己留著吧!假如哪天遇到妳媽媽,就可以派上用場。」然後,小秋走到拼圖身邊,握著小拳頭輕敲著他的臂膀說:「對不起,我剛剛太衝動了。」
「沒關係,我都懂。」拼圖用力抱了抱小秋。他好想告訴小秋,如果連小秋也崩潰了,他們怎麼辦?昨天才有一個叫做玻璃的迷寶,在迷寶花園等待好幾個月後,聽說媽媽又有小寶寶了,以為媽媽不要她了,傷心過度而選擇消極放棄,心靈頓時失去支撐力量,隨即在他們眼前迅速消失了,徹底離開了迷寶花園。親眼目睹玻璃離開的迷寶們更是飽受驚嚇,拼圖想到玻璃的不幸,又說了一句:「我們都要加油!要堅持到底,不要放棄任何希望。」
白奶奶望著這一幕,心裡有許多感觸。好幾次她都想出手幫助迷寶們跟爸媽相見,讓迷寶早日完成心願。可是,這樣她就犯規了,她會被天神取消照顧迷寶的資格。因為迷寶的爸媽或家人必須自己改變對迷寶的想法,他們的愛必須是發自內心的,不能經由旁人的逼迫甚至勉強而成,否則,迷寶還是無法順利去到陽光樂園。因此,白奶奶只能對小秋他們招招手並溫柔地說:「走吧!等天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