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買山
五月初，氣候已熱得不得了，小張將車內冷氣調到二十三度，還是明顯感受到窗外陽光的毒辣。小張望著車外擁擠的車流，心裡想著，如果可以趕快上山就好了。從竹東往新竹的方向開，離山越來越遠。今天他約了一個買家要上山看地，得先進市區載他，再一起上山。
無奈光復路大塞車，走走停停，半個小時能抵達的路走了一個小時還沒到。小張不停看手錶，希望教授不會生氣才好。
買方是準備退休的國立大學教授，聽說當過系主任。想在山裡買一塊地，為退休生活做準備。他透過校長秘書陳小姐牽線，聯繫上小張。他們相約在校門口會合。陳小姐Line了一張教授的照片給小張，方頭大臉，寬鼻厚唇，方便小張指認。小張開著一輛香檳色轎車，來到新竹的大學。這間學校歷史悠久，大門口樹木蓊鬱，穿著短袖的年輕學子邁著大步穿梭校園。只見一個身穿長袖白色唐裝的老人，駝著背站在大樹下，蒼老瘦削，彷彿一陣大風吹來，就可以把他吹倒。
小張將車子向右停靠，並打開車窗向教授揮手，說：「你好！是朱教授吧？」見對方點點頭，小張接著說：「朱教授，真是抱歉，我提早出門，想不到碰上大塞車。哎！新竹的交通你也知道。」
「沒關係，沒關係。」教授搖搖手，舉起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向小張。小張下車，替教授開門。近看才發現，教授身上一席白色唐裝好幾處已泛黃。等教授上了車，小張遞上印好不久的燙金名片，以端正標楷體寫著他的姓名和手機，下排還有一行小字：「民宿經營、露營地買賣、短期旅遊規劃。」教授把眼鏡往下拉，瞇眼看著名片，說：「你經營的項目很多啊！」
「加減做啦！不然現在土地仲介那麼多，當然要多角化經營。」
「聽陳小姐說，她是在度假村認識你。」教授邊說邊將名片塞進衣服右側的口袋裡。教授說話的速度很慢，小張得確定他沒有要再說下去，才開口：「您聽過『花園度假村』嗎？我以前在那裡當協理。」
「年輕有為啊！」教授伸出大拇指比「讚」。
「在教授面前，哪敢提什麼『有為』啊。那個度假村也早就沒啦。」小張笑了笑說：「現在女兒大了，我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業，知道很多人都在找山地，做露營地，才開始做土地買賣。像教授這樣，退休後想在山裡找塊地的人越來越多，早幾年，地更便宜，現在越來越貴，要趁早下手。」小張拐了個彎，把話題轉到買地的事。
「是，是，我早就想買地，只是苦於沒有門路。」教授若有所思看了小張一眼，接著說：「我這人就是老實，什麼都慢人一步，才當不成校長，要不然憑資歷，會輸給別人嗎？」說完咳了幾聲。
「當然，當然，您當教育部長都沒問題！」小張比出大拇指說。教授聽了哈哈大笑，笑聲一次比一次響亮，壓過音響裡播放的水晶音樂。
小張沒有直接把車開去看地，而是載朱教授到張學良故居前，一家半露天熱炒店吃午餐。小張把看地買山的行程，當作一趟旅行。這是他從度假村養成的習慣，帶山下的人遊覽山地。只要遊客玩得開心，愛上這座山，就會跟他買下終身會員卡。賣地和賣會員卡，都是賣一種山中風情。
朱教授下了車，站在張學良故居前良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張學良故居是一座日式建築，但真正的故居早在多年前就因為颱風而被暴漲的溪流沖毀，眼前這座故居是後來為了建園區才重新建造的。儘管經過仿舊處理，但只要細看，就能發覺每一片木頭、磚瓦過於鮮豔的新。像一個人造模型般，佇立在清泉。
「朱教授！這裡。」小張揚起手，高聲招呼。
「來囉，來囉。」朱教授邁開沉重的步伐，往搭著大紅塑膠棚的熱炒店走去。
才一會功夫，櫻花蝦炒飯、山苦瓜鑲肉、清蒸鮮魚和龍鬚菜拌炒金針菇陸續上桌。山谷邊，兩個男人圍著一桌菜慢慢吃著。
「好吃啊！」朱教授吃完了一碗炒飯，打算再添一碗。小張快手接過粉紅色塑膠碗，替教授代勞。朱教授似乎很滿意小張的服務，望著遠山問：「小張，你怎麼知道這家店？」
小張雙手奉上滿滿一碗櫻花蝦炒飯，弧度宛如一座小山丘，說：「幾年前，我在這裡賣過手工皂。我小女兒最喜歡這裡的櫻花蝦炒飯。」
「看來您做過不少事業啊！」朱教授說。
「那時身邊帶著女兒，加減賺！只是手工皂賺不了什麼錢，才會改行賣地。」小張苦笑。
面對滿桌愛吃的菜，小張卻沒什麼胃口，索性點起一根菸抽了起來。
「我看，我也改行賣地，反正寫的書也沒人看，講的話，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聽，是吧？來，乾。」朱教授舉起裝著冰啤酒的玻璃杯，對著小張舉杯，便咕嚕咕嚕喝下肚。
「教授，您謙虛了！手工皂哪能跟您的大作相提並論？」小張端起眼前的酒杯，回敬教授。「說實話，手工皂哪能餬口？我那時還兼做民宿。」
「民宿？」朱教授睜大了眼睛，顯得很有興趣的模樣。
「山上的亞爸給我一塊地，讓我經營民宿。地不大，二十多坪，離他家不遠。只是，那是原住民保留地，我是漢人，法律上不能繼承的。好在我老婆是阿美族人，那塊地就用我水某的名義繼承。」朱教授思量了一下，聽出關鍵，他也是個漢人，沒有原住民身分，怎麼買地？還不待朱教授發問，小張先開口：「教授，關於身分這點，您別擔心。我的例子特殊，這幾年，買山的平地人多的是，法律說不能『買賣』，沒說不能租嘛！只要合約上註記好租期，比如五十年，再特別加註，任何改動都要經過乙方，也就是您的同意，才能變更。如此一來，租跟買就沒什麼不同了。五十年，誰知道五十年後怎麼樣？像亞爸給我的地，我經營了一年多，現在轉租給別人二十年。只要大家談好條件，誰都不吃虧嘛！」小張說完，替朱教授和自己斟滿酒杯。朱教授舉杯敬小張，一口喝乾杯中酒水。
吃飽喝足，小張搶先一步付了帳。皮夾裡的兩張千元鈔，是這個月僅存的伙食費。水某每個月會匯生活費給他，讓他採買日用品，距離月底還有一個星期，怎麼錢就這樣沒了？小張不動聲色地將鈔票取出遞給老闆，心底忖度著：水某若知道他請教授吃飯，鐵定會罵他：「錢都還沒賺到，就請人家吃飯喝酒，嫌錢太多？」女人家懂什麼？他得先得到教授的信任，這筆生意才能繼續談下去。
婚後，家中開銷全仰賴水某的薪水，大家私下都笑他是個吃軟飯的傢伙。總有一些愛嚼舌根的人會故意當他的面說：「真好命，靠完老爸還有老婆可以靠。」「他們阿美族母系社會，女人當家，我只好顧家啦。」通常這樣一回，對方就會作罷。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心底比誰都在意。從小成長在重男輕女的客家庄，作為長孫長子的他享盡長輩寵愛，也背負眾人的期待。什麼吃軟飯?!他得做好這筆買賣，證明他才是當家的。
小張載朱教授到那塊族人有意販賣的山地前。地貌平整，唯獨上頭有間廢棄的工寮，但只要拆除重蓋，沒有太大問題。地點距離張學良故居不遠，搭公車也能到，無論是自用度假或經營露營地都是上上之選。朱教授看著這塊地，又望了望不遠處的張學良故居，幽幽的說：「這地方不錯，就是，太熱鬧了點。是吧？說出來請別笑話我，我是學文學的，自小背誦唐詩宋詞，就嚮往王維詩中說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在台灣，雪是難見，但就渴望臨老時能住在人少的山中，每日面山看看書、寫寫書法，此生足矣。」見朱教授不滿意遊客過多的地方，小張靈機一動，想起從前度假村老同事伍拜，獨居在十八兒部落。他有塊地，多年沒有耕作，早就荒廢了。那塊地旁種了一株相思樹，緊鄰山谷。除了遠處有幾戶人家，少有遊客知道這處秘境。或許朱教授會喜歡。
「朱教授既然不喜歡這塊地，反正山上有的是地，我再帶您看另一塊美地，環境清幽，包準您滿意！」小張拍胸脯保證。這時山裡吹來一陣寒涼的風，只穿一件短袖的小張，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小張驅車往深山裡去，路越行越小，左臨山谷，右靠青山，偶有瀑布如絲巾垂掛山間。
朱教授癡癡望著窗外，情不自禁讚嘆道：「太美了！」「美吧！世外桃源。辛苦大半生，老了到山裡享清福，應該的！」小張附和道。
教授聽了小張的話，一時默不作聲，過了幾分鐘，竟哽咽地說：「小張，我們初次見面，我就覺得投緣。我兒子、女兒根本不知道我工作的辛苦，還以為教書單純呢！單純個屁！是吧？大家都在鬥，你不把敵人鬥倒，就等著自己倒。他們從小就去國外讀書，現在倒好，全都在國外。沒有一個願意回來，我老了，不想重新適應一個地方。他們年輕，哪能體會，是吧？」小張抽了一張面紙，遞給朱教授。那皺紋滿布的臉上此刻必定垂掛著兩行清淚。
此時，山裡忽然起霧，小張雙手握緊方向盤，聚精會神開車。儘管他熟悉這片山地，幾乎踏遍每一條小徑，但山中起霧並非小事，得小心對向是否有來車、人或動物。
轉個彎，柳暗花明般，大霧淡去，山坡上出現一塊平坦的地，背對著山，面向谷地，長滿雜草，幾隻蝴蝶在上面飛舞，還有一株開滿黃花的相思樹。小張下車，替朱教授開門，小心摻扶他下車，走到相思樹下。樹下恰好有兩塊大石頭，小張用手把石頭上的塵土拍乾淨，扶朱教授坐上石頭，說：「這地方幽靜，這塊地稍微整理整理，搭間小木屋，您平日可以來這小住，兒孫回來，在空地上露營、烤肉，多不錯。」
小張說得口沫橫飛，朱教授卻置若罔聞，只是怔怔望著荒地，許久才回：「這和我兒時山村裡的老家好像啊！老家那裡有好多相思樹，我十二歲離家，到城裡念書，哪知道，被抓到台灣來啦。回去時，爹娘都不在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沒經歷過的人，根本不會明白呀。」這首詩小張兒時也背誦過，想當年他智力測驗被鑑定為資優生，本就寵愛他的父親更加相信大兒子能有一番作為。誰知他做什麼倒什麼，把老父親的退休金敗光。
老家給銀行抵押，最後是兩個弟弟承擔負債，房子由他們繼承。他這個老大也是回不了家。
但，還不到認輸的時候，他相信這座山終會應許他一個願望。
小張望著上坡處一個鐵皮搭建的工寮，地主伍拜的家。「如果您對這塊地有興趣，我就盡快找這塊地的主人談一談。」朱教授從石頭上奮力起身，緊握住小張的手，說：「請你務必，務必幫我談成這塊地，錢，不是問題。就是，你知道，買賣山地，究竟不合台灣的法律。簽約前，我不想出面。就怕一世英名，一不小心毀於一旦，是吧？」小張點點頭，再看一眼山坡上老舊的工寮，屋頂貼皮處處，比狗窩好不了多少。賣掉這塊地，對伍拜也是好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