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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間傾聽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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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明信片

親愛的T:
那些以花朵串成的日子,在每一扇窗,每一道門,每一雙凝望的眼中,總讓陽光照得透亮,我把詩寫在漂泊的雲箋上,寫在碧藍如水的晴空裡。
但親愛的T,我並沒有忘記追尋,我知道流水悄悄帶走了凋落的花影,抹去了雲的足跡,激昂的歌聲隨著拍不動的蟬翼跌落樹底……
在我繁花的心湖,只見到花瓣如蝶一片片飛離,而我什麼也留不住。親愛的T,我不是在抱怨,也無權抱怨,畢竟一路走來,大致順遂,只是深知生活中的種種美好終究不能久留啊!
在這夏季颱風如候鳥訪臨的島上,我收拾著一地碎落的盆瓦殘瓣,叵測的風雲從來不曾遠離,總是以某種啟示不斷提醒著我們。拉開陽台邊桌的抽屜,瞥見一張受潮的稿紙上,記不得何年何月寫的兩行字:「如是詭譎,那浩瀚中的須臾變化,我能否心存感恩,領受這一切!」
花開到花落這樣的一條路上,親愛的T,我仍踽踽獨行,為了探尋真相,必須醒覺。駐足於貝多樹的林間,舉首眺望,只聽得颯颯的風聲搖動天際。
不知何時,我開始以一種旁觀的角度觀看自己,觀看這個世界,彷彿與你一起坐在伸向空中的枝枒上,俯看人間噪鬧的煙塵燈火,看到忘我時,似乎就天長地久了─


自然之書

清晨燦耀的陽光俯臨大地,白雲如帶橫在藍天與峰巒之間。昨日下了大半天的雨,一早悶壞的鳥族如解放的孩童,群聚在樹林裡吱吱喳喳興奮地競飆高音,那聲浪瞬間淹沒了我的耳渦。而好天氣大冠鷲是絕不會錯過的,展開雙翼悠然自在地上下盤旋─親愛的T,此時我多希望是那翱翔天地之中的大冠鷲啊!如此逍遙朗闊,一副紅塵是非不到我的灑脫,以自己的節奏悠緩地御風而行,興來時發出幾聲高亢的長嘯。
山村的日子,總喜歡在上午整理花園,隨著季節進場的草花大多已凋逝無蹤,幾次經驗之後,我開始學習土地的哲學,人為的刻意總是不長久,唯有順應自然,適者生存。比如去年種下的夏堇,開過花後即不見蹤影,冬去春來,到了初夏竟發現遍地冒出了小夏堇,紅、白、紫、橘、粉等各種花色都有,無需吹毫之力,我的花園就無邊旖旎了。
那銅屬的弓急急拉動季節的弦,在我午夢的樹梢,聽得出入秋的蟬兒有點慌了,任務未完成此生終究無義,這是極嚴峻的考驗。遊走山野最能體會動植物的生命循環,雖各有天命,卻皆孜孜矻矻地依著時序完成,即使因著人為造成的氣候遷變,寒熱失調災難頻生,它們仍然默默地承受,堅強刻苦地求生,以完成代代相承的使命。
親愛的T,你將我帶到秋日的河岸,看著水紋流過額頭眼尾,我席地而坐,彷彿與大地之母的臍帶重又接上,打開眼前的書頁,日月星辰向我眨眼,吹過林間的風在我耳畔哼著搖籃曲;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在翻頁之間一一浮現。


櫻木花道

自一月紅豔的緋寒櫻紛紛站上枝頭高歌之後,嚴冬裡顯得蕭瑟的山村便開始熱鬧起來,彷如節慶一般,所有的櫻花從夢裡被喚醒,一一著上美麗的新裝參與盛會。在二月和煦的陽光催引下八重櫻也翩然赴約,旋舞著綺美的大蓬裙;多風的三月,粉紅清麗的富士櫻帶著甜甜的笑優雅地加入;只見靈巧的綠繡眼穿梭在櫻花樹間,興奮地彈跳春日輕快的音符。這樣的時節,我喜歡沿著山村的小路漫遊,看兩旁櫻花飄落,將小路染紅,山村人家不約而同幾乎戶戶庭園及門前都栽種了櫻樹,此時正繽紛地實現了主人山居美夢。人間如此靜好,走著走著,親愛的T,我不知不覺竟隨著一朵花跌入你衣襟深深的摺痕裡—
莫名地想起了一個自稱是櫻木花道的男孩,他的身形黑瘦矯健,有一半原住民血統的俊美面容上,閃動著一雙深亮的眼睛;他總愛在考卷姓名處瀟灑地填上「櫻木花道」,當然這不是他的本名,卻是漫畫裡孩子們崇慕的灌籃高手。他年少輕狂、愛耍帥,抗拒權威,常常上課上到一半突然一聲巨響,全班隨之哄堂大笑,因為愛坐兩腳椅的他不小心又跌個四腳朝天了。他蠢動不安的靈魂隨時伺機發洩,大小惹的禍不勝枚舉,總是見他母親憂心忡忡地出現在校園,面對狂飆躁動的孩子她付出了極大的耐心與苦心。孩子並非無感,幾次懇談下也見他濕了眼擦著淚,只是一轉身嘻笑怒罵故我,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三年級下學期他轉學到中部,幾個月後他打了電話給我,原來他沒繼續升學,在一家水電行當學徒,我心想一枝草一點露,只要不變壞、肯學習,就讓孩子選擇自己的路去走吧!因此電話中我說了許多鼓勵他的話,他也很開心地接受。不意多年之後,在路上遇到了當年的學生,卻驚聞男孩已因一場車禍而走了。
或許生命的走向從來就不可測,當無常降臨時誰也無法可躲。我走在櫻木花道上,想起自稱櫻木花道的男孩,猶似眼前那隨風飄落的櫻花,如此燦美卻又如此短暫。親愛的T,你終於忍不住對著陷入憂傷的我說:「花總是要落的,只是早或晚而已。」悲傷的淚水就留給昨日,花開花落,我們要珍惜當下的美好,我想起了塔莎杜朵老奶奶。林間傳來白耳畫眉高亮的歌聲,輕輕踩過落英鋪路的花毯,驀然發現一棵普賢象櫻已立在三月的末梢,笑盈盈地正準備隨風擁舞四月,好為爛縵的櫻花季跳最後一支圓舞曲。


大地有情

往年母親節前後正是油桐花盛開的季節,孩子們會撿拾雪白的花朵,在地上或車蓋上排綴出一個大大的愛心來慶祝,似乎已成了一種儀式。今年油桐花早開了半個多月,五月初,山頭上的雪已融化得只剩一些殘影了,幸好螢火蟲依舊滿山閃爍,綠精靈般飄遊在山村寧謐的夜裡,掌著燈引領追尋的眼睛穿越時光,回到童年純真的綠草地。
親愛的T,一切繁華總如是輕易飄落,但背後似乎有某種甜蜜正悄悄地醞釀著,我看到春天派遣的仙女散花之後,抬頭驚喜地發現綠葉間綴滿了翡翠珍寶瓔珞,李子、梅子、桃子、桑葚等等,粉綠、玉紅、晶紫……還有珍珠般光瑩的櫻花樹果子,走在山路上沿途採摘黑亮的櫻花果吃,帶點酸澀卻鮮美的滋味在齒頰間蔓延,偶爾停下腳步趣看鄰家夫婦扶著梯子正尋採院子裡熟透的水蜜桃。原來花兒凋謝是為了孕育,為了歌頌豐饒大地美麗之子。
除了交換果實心得之外,近日山村更傳言著烏妞的喜事。我想起去年九月,當時山上多雨,牠不知從何冒出來的,一身黑,兩汪鵝黃中轉動的黑眼珠格外醒目;牠於傍晚出現,被淋濕的身子顯得瘦弱可憐,見到我便一溜煙鑽到露台下,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喵喵地叫著,我也學牠喵喵地說:「你餓了嗎?」牠跟著喵喵地回答我:「我餓壞了。」我們喵來喵去對話了一會兒,我遂入屋去找吃的東西,山上吃素,牠只得入境隨俗了,我找出了地瓜酥,不確定牠會不會吃,大概真餓壞了牠竟然肯吃。女兒又拿出杏仁海苔片,牠馬上轉攻海苔片,我又烤了一片胚芽堅果吐司撕成小碎塊給牠,牠吃得津津有味。飽餐之後,便滿足地蹲在露台上忍不住打起盹來了,一副把這兒當自家似的,也不怕我們。
從此我喚牠「烏妞」,牠似乎知道我何時在家,何時離開,總適時地潛進我的園子。大地養的野生貓咪,堅強而敏感,牠不接受親手餵食,也躲避撫摸關愛,不喜人間情感牽扯,個性獨立,來去自如,當牠突然出現眼前,喵喵喚了幾聲,我便也喵喵回牠幾聲,這遂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默契。
有一陣子,我沒見到牠的蹤影,再看到牠時已是冬季十二月了,覺得牠長大了許多,不復過去的瘦小稚嫩,之後又消失了好些時日,直到四月初於鄰家院子聚餐才又見著牠,主人放了一塊蛋糕給牠,牠聞了聞卻不為所動,正惋惜浪費了,我忍不住撿起蛋糕撕成小塊,牠竟湊過來吃了,似乎這舉動讓牠想起了什麼。黃昏時我在屋裡竟突然聽到烏妞在門口喵喵地叫著,我趕緊烤一塊吐司撕給牠吃,這次牠異乎尋常有點撒嬌地要我親手餵牠呢!後來有人發現烏妞當媽媽了,生了三隻極可愛的小貓咪,於是山村居民似乎也感染了那份喜氣,紛紛報告牠們母子的行蹤,他們說烏妞是隻極盡職的母貓,因此母親節還特地給牠加了菜呢!
啊!親愛的T,深具智慧如你,對這一切定是了然於心,不管植物或動物都是大地的子民,依著時序生長、開花及結果,如是生生不息地繁衍。天地之大美,因為這些自然中化育的美麗孩子,因為萬物背後無以言喻的關愛,因為彼此良善地相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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