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黃燦然去薩莉亞

看完了「詩」，去看詩人
茶餐廳都關了，我突然能夠欣賞
一夕陌生的西門
入夜後兀然繁華
因詩人的臨幸
恍如身在異國，我想。
「咦我是不是來過呢，」他說
「好熟悉呀……」我的菸灰
飄上他的夾克；他的肩膀
寒風中靠著我的臉頰
搖搖晃晃中，就在前往薩莉亞的途中
想起波赫士：詩
就埋伏在街角那頭──
遂順著詩人的目光尋索
一個阿姨舉著牌子高聲朗誦：
「阿咪陀──佛！阿咪陀──佛！」
詩人一時目不轉睛，又突然轉頭
對我說
他在香港大街上亂丟菸頭
心想一輩子被罰十次夠了吧但
總共也就罰了兩次
「那些來理論的爭執的
　最後都好掃興地走了──」那是
好久以前的事。阿彌陀佛
仍在街上高聲朗誦，無人理論與爭執的
我們，仍然在寫詩，自五四以來過了多久
「那時候文人都沒錢呀，我們很好了！」他說
於是，吃薩莉亞也請客，喝南美咖啡
也請客，買完了單，手插口袋
蹦蹦跳跳跑回來，露出賊孩子的笑容
「好便宜呀……」錢給服務生找回來
又說：「哇這裡還有錢。」我知道
我知道，他是怕我們難為情，是為了
讓我們放心，為了告訴我們
詩人，也能在難為情的世俗裡
把握好天氣（只需施一點小魔法）
譬如在薩莉亞：
「閉上眼，單腳站立能夠
　訓練大腦，真的！有次吃飯
　什麼韓東啊，兩秒就倒了。」
譬如在南美咖啡，他多要了一杯
熱水，兌進大家冰冷的玻璃
彷彿又怕我們難為情
「這幾天收到的禮物，比我這輩子
　還多……像小孩兒一樣在飯店裡拆！」
譬如提到音樂：
「我都到圖書館借馬勒的CD
　回家拷貝，一組一組聽
　好爽呀……那是好久以前。」
他抽香菸，銜著黃金色的濾嘴
他戴黑色鴨舌帽，逸出幾縷
冬日枝椏上，漫漫垂掛的白色火焰
他上次來台灣是八年前，八年前
我十六歲，才剛開始寫詩
八年後，我送他一本
我的詩集，而他將上次剩下的四千元台幣
散給了我們，變成薩莉亞，變成咖啡
變成金色的香菸，煙霧，菸灰
變成了阿彌陀佛，就在街角那頭
告訴我詩人如何在世俗裡生活
或者，如何在世俗的生活裡
將詩寫下：
「我不能這邊給你弄朵花，那邊
　給你弄塊鐵，我們寫質樸的
　鬆弛的，很講究的……」
我說我懂。但其實我還不懂
我得回家，我得消化
南美咖啡和薩莉亞
在這一夕陌生的冬天
也突然能夠欣賞
因為世俗的臨幸
而不是繆思
所以
看完了詩人，去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