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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天日2:流火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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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文]

1 游隼

詠歎調來了。
阿游追著她的氣味,快步奔過黑夜。雖然他的心在胸腔裡突突狂跳,但他仍保持穩定大步,一路在黑暗的林間搜索。羅吼曾告訴他,她又回到了外界,還附上一朵紫羅蘭為證,但阿游除非看到她本人,否則一概不信。
前方有一堆大石塊,他扔下弓箭和皮袋,跳上石堆,爬過一塊又一塊的岩石,直到最高處。天空籠罩著濃密的雲層,散發柔和的流火光芒。他對著起伏的丘陵張望,目光停駐在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上。燒焦的地面泛著銀光,這是去年冬天風暴留下的疤痕。從這兒往西,兩天的腳程外便是他的領地,那兒的一大部分看起來也是這副模樣。
阿游看到遠處的營火便緊張起來。他吸一口氣,聞到冷風帶來的煙味。一定是她,而且很近了。
「看到什麼了?」李礁對上面喊。他站在相距約二十呎的下方,汗水在他深褐色的皮膚上閃亮,沿著從他鼻根延伸到耳朵上端、把臉頰切成兩半的那道疤痕流下來,他在喘氣。只不過幾個月前,他們還是陌生人。如今李礁是他隨身護衛的頭領,幾乎跟他形影不離。
阿游爬下來,跳到一灘正在融化的雪上,發出潮濕的吱聲。「她在東邊。一哩路。可能更近。」
李礁舉起袖子抹把臉,把辮子撥開,擦掉汗水。通常他輕易就能跟上,但連續兩天急行軍下來,立刻凸顯出他們年齡上的差距。「你說她能幫我們找到永恆藍天?」
「她會幫忙的。」阿游道:「我告訴過你,她跟我們一樣,非找到它不可。」
李礁走上前,距阿游不到一呎,瞇起眼睛說:「你確實告訴過我。」他歪著腦袋吸口氣,動作大膽,充滿野性。他不像阿游那麼刻意掩飾自己的敏銳感官。「但那不是我們追她的原因。」他道。
阿游聞不到自己的情緒,但他可以想像李礁聞到的氣味。熱切、青澀、強烈、生氣勃勃。慾望,濃郁如麝香。不可能聞不到。李礁也是靈嗅者。他對再過幾分鐘就會見到詠歎調的阿游目前的心境一清二楚。氣味從不撒謊。
「那是原因之一。」阿游有點緊張地說。他撿起自己的東西,不耐煩地甩到肩上。「你留在這兒,跟其他人一起紮營。日出時我就回來。」他轉身要走。
「日出嗎,阿游?你以為潮族願意再失去一個血主?」
阿游站定,轉身面對他。「我獨自來過這裡上百次。」
李礁點點頭。「是啊,那時你是獵人。」他從自己的皮袋裡取出一個水袋,慢條斯理地顯得很悠哉─儘管他還在喘氣。「現在的你,身分不比從前。」
阿游盯著樹林看。小枝和葛倫正在那兒聆聽與監視,防範危機。從他離開領地開始,他們一直在保護他。李礁說得對。三不管地帶唯一的法則就是求生。沒有這群護衛,他的生命隨時有危險。阿游緩緩嘆口氣,跟詠歎調獨處一晚的希望破滅了。
李礁用力壓緊水囊的軟木塞。「怎麼樣?主公有何吩咐?」
八百正經的稱呼讓阿游搖頭─這是李礁提醒他責任在身的手段,好像他真的會忘記似的。「你的主公要獨處一小時。」他道,隨即開步向前跑。
「游隼,等一下。你必須─」
「一小時。」阿游回頭喊道。不論李礁想幹嘛,都得等一下。
他確定已甩開李礁之後,便握緊手中的弓,加快腳步。穿越樹叢時,不斷有氣味飄來。濃郁、充滿允諾、濕潤的泥土氣息。來自詠歎調營火的煙味。還有她的氣味。紫羅蘭,甜美而珍貴。
兩腿火辣辣刺痛和新鮮空氣在肺腔裡流動,都令阿游覺得是種快感。冬季流火風暴肆虐,大家都深居簡出,他已經太久沒像這樣跑到野外來了─從他送詠歎調到定居者的密閉城市去找她母親開始。他一直告訴自己,她回到她歸屬的地方,跟她的族人在一起,而他則必須照顧自己的部落。但幾天前,羅吼忽然帶著炭渣回到村裡,告訴他,她又回到外界,而且就在附近。從那一刻起,他滿腦子就只有跟她在一起的念頭。
阿游沿著一道被不久前降下的雨泡得柔軟、且鋪滿新生嫩草的斜坡向下滑,一路往樹林裡掃視,透過樹冠的過濾,流火的光變得黯淡,但他仗著夜視力把所有枝葉都看得一清二楚。詠歎調營火的氣味隨著每一步變得更濃。他忽然想起她喜歡的遊戲:像一道陰影般無聲無息地撲上來,在他臉頰上種下一個吻。他的雙唇不由得綻開一個微笑。
他看到前方有動靜─模糊的人影正穿過樹木。詠歎調跑到看得見的地方來了。靈活。沈默。專注地搜尋這塊區域。看見他,她驚訝得瞪大眼睛,但她沒有放慢腳步,他也沒有。他扔下手中物品,任它們掉落地上,埋首向前狂奔。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一頭撞上他的胸膛,結結實實、香氣淋漓地落進他懷裡。
阿游緊緊抱住她。「我好想妳。」他湊在她耳畔低聲道。他把她抱得不能再緊。「我根本不該放妳走。我想妳想得要命。」
他說了一大堆話。說了幾百件他從來沒想到要說的事,直到她退後一步,仰頭對他微笑。然後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看著她細細彎彎、跟頭髮一樣黑的眉毛,還有她灰色眼睛裡慧黠的的光芒。那麼一個纖秀白嫩、精巧美麗的人兒。比他記憶中更美。
「你來了。」她說:「我不確定你會來。」
「我一聽到就─」
話還沒說完,她就摟住他的脖子,他們開始親吻─笨拙、倉促的吻。他們都呼吸得太用力,笑得太狂烈。阿游很想放慢速度,好好品嘗這一切,卻找不到一丁點兒耐心。他不確定是自己還是她先笑了出來。
「我可以表現得更好。」他們同時說話,她說的是:「你長高了。我發誓你長高了。」
「長高?」他說:「但願不要。」
「真的。」她道。她細看他的臉,好像要了解他的一切。她差不多已經辦到了。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把從來沒跟別人說過的事都告訴了她。詠歎調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的那串項鍊,忽然收起了笑容。「我聽說發生的事。」她伸手過來,壓在他鎖骨上的重量忽然一輕。「現在你是血主了。」她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這個……好漂亮。」
他低頭望去,看她用手指撫摸銀色的鍊子。「很重。」他道。現在是他戴上這條項鍊後幾個月來最快樂的一刻。
詠歎調迎上他的眼神,情緒平靜下來。「我對維谷的下場很遺憾。」
阿游望一眼陰暗的樹林,喉頭忽然一緊,他勉強吞嚥一口口水。哥哥死亡的記憶使他夜間難以入眠。偶爾獨處的時候,這件事也讓他呼吸困難。他溫柔地握住詠歎調托著項鍊的手,將兩人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以後再說吧。」他道。他們要交換闊別好幾個月的消息。他要跟她談她的母親。自從聽到羅吼帶來的消息,他就想安慰她。但不是她剛回到他身邊的現在。「以後……好嗎?」
她點點頭,眼光裡滿是溫柔的體諒。「以後。」她翻轉他的手,察看炭渣造成的疤痕,一條條粗大的白色紋路,像蠟液流下的痕跡,蛛網般從手指關節分布到手腕。「你還會不舒服嗎?」她用手指撫摸著疤痕,問道。
「不會。它讓我想到妳……妳幫我上繃帶的時候。」他低下頭,把臉頰貼在她臉上。「那是妳第一次碰到我不覺得討厭。」這麼近的距離,到處都是她的氣味,穿透他的身體,讓他覺得既亢奮又沈醉。
「羅吼有講過我要去哪裡嗎?」她問。
「講了。」阿游站直,仰頭張望。他看不見流火,但他知道它在天上,在雲層上流動。每年冬季的流火風暴,一年比一年猛烈,降下烈火與毀滅。阿游知道情況會愈來愈糟。他的部落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找到傳說中那個沒有流火的地方─也是詠歎調正在尋找的目的地。「他說妳在找永恆藍天。」
「你看到極樂城了。」
他點頭。他們一起到那座密閉城市去找她母親,卻發現它已被流火摧毀。山那麼大的圓頂建築,整個兒倒塌,厚達十呎的圍牆像蛋殼般碎裂。
「夢幻城也會遭到同樣下場,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她繼續道:「永恆藍天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我聽到的每個消息都指向角族,指向黑貂。」
一聽到這名字,阿游便脈搏加快。他的姊姊麗薇本來去年春季就該嫁給這位角族的血主,但她臨陣脫逃,跑掉了。麗薇還沒現身。過不了多久,他就得去跟黑貂打交道。
「角族的城市還被冰雪封鎖。」他道:「北方的山隘融雪前,沒辦法進入邊緣城。可能還要等幾個星期。」
「我知道。」她道:「我本來以為現在路應該暢通了。只等路一通,我就要去北方。」
她忽然退後一步,向林子裡張望。她的頭不斷快速變換角度。她發現自己是個靈聽者時,他也在場。那時每一種聲音都是新發現。現在他看著她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轉移到夜晚的雜音上。
「有人來了。」她道。
「李礁。」阿游道:「他是我的部下。」不可能已經過了一小時,還早得很呢。「附近還有更多。」
阿游意識到她的情緒急轉直下,變得安定而鎮靜。他的心跳也跟著放慢。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牽掛的感覺了。就從上次跟她分開起。
「你什麼時候要回去?」她問。
「很快。一早。」
「我明白了。」她從他看到項鍊,表情變得疏遠。「潮族需要你。」
阿游搖搖頭。她不了解。「我不是為了跟妳相聚一晚而來,詠歎調。跟我一起回潮族。這裡不安全,而且─」
「我不需要幫助,阿游。」
「我沒那個意思。」他太激動了,沒法子控制自己的思想。他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就見她又退後一步。手放在腰間的小刀上。幾秒鐘後,李礁就從林子裡走了出來,他縮起寬闊的肩膀,向他們走來。阿游暗地裡咒罵一聲。他需要更多時間跟她在一起。獨處。
李礁一看到詠歎調的戒備與武裝,立刻停下腳步。這可能跟他對定居者的預期不符。阿游也注意到她警戒的表情。李礁橫過半張臉的疤痕和挑釁的目光,看起來並不像個善類。
阿游清一清喉嚨。「詠歎調,這是李礁,我的護衛長。」居中介紹兩個對他都意義重大的人相見,感覺有點彆扭,好像他們本來就該認識似的。
李礁緊張地點一下頭,沒有特定對象,接著狠狠盯了阿游一眼。「借一步說句話。」他急促地說,隨即昂首闊步地走開。
被人用這種態度說話,令阿游怒氣勃生,但他信任李礁。他注視詠歎調。「我馬上回來。」
沒走多遠,李礁就猛然轉過身,辮子甩得滿頭飛。「你現在的情緒是什麼狀態,不需要我告訴你,是吧?那是愚蠢的氣味。你帶我們到這兒來追一個女孩,她把你搞得─」
「她是靈聽者。」阿游打斷他。「她聽得見你的話。」
李礁豎起一根手指。「我要你聽見我的話,游隼。你要為部落著想,絕不能為一個女孩昏頭─尤其她是個定居者。你難道忘記了發生的事?我跟你保證,全部落的人都沒有忘記。」
「綁架不是她的錯,她跟那批人毫無關係,而且她只是半個定居者。」
「她是地鼠,阿游!是他們的一員。所有人都看得出這一點。」
「他們要服從我的命令。」
「或者他們會在背後出賣你。你認為他們要是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會怎麼想?維谷只不過是跟定居者私下交易,可從來沒有跟她們上過床。」
阿游撲上前,抓住李礁的背心。他們面對面站著,相距只有幾吋。李礁的怒火使阿游的舌頭底下產生一種冰冷的灼痛。「你表達了你的看法。」阿游放開李礁,退後一步,喘了幾口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沈默,經過方才的爭執,變得無比響亮。
他知道帶詠歎調回潮族會引起什麼樣的麻煩。部落會把孩童失蹤事件都怪到她頭上,只因她是個定居者,不論她是否無辜。他知道這不容易─至少一開始是如此─但他會設法解決問題。不管要面對多少難關,他都要跟她在一起,這就是他身為血主做出的決定。
阿游瞥一眼詠歎調等待的方向,又看一眼李礁。「你知道怎麼著?」
「什麼?」李礁立刻應道。
「你拿捏時機的能力很差。」
李礁抿一下嘴角,伸手摸摸後腦杓,嘆口氣道:「的確如此。」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沒那麼嚴厲。「阿游,我不願意看到你犯錯。」他對那條項鍊示意。「我知道你為它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不想看到你失去它。」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阿游把冰冷的鍊子捏在手裡。「我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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