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蝙蝠──一隻淺褐色的小蝙蝠，他的毛色像是加了鮮奶油的咖啡，模樣彷彿是毛茸茸的老鼠生了翅膀。
白天進出家門時，我如果抬頭往上看，就會見到他從門廊屋頂倒懸下來。他和一群蝙蝠吊在上面，斂翅沉睡，互相依偎。偶爾有隻蝙蝠醒來一會，挪了一挪，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其他睡夢中的蝙蝠會跟著扭來扭去，也要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一群蝙蝠同一時間扭動時，他們身上好像有一陣軟毛波浪盪開來。
到了晚上，他們不停的飛來飛去，找小蟲子吃，如果夜裡下雨，他們就依偎在一塊，好像仍然是白天。你要是拿起手電筒照他們，會看見他們皺起臉，不想讓光照到眼睛。
夏天快結束時，所有蝙蝠都改到穀倉睡覺，除了這隻褐色小蝙蝠。他懷念大家，想要他們回來陪他一起睡在門廊。
他問大家：「你們為什麼想睡在穀倉呢？」
其他蝙蝠說：「我們不知道，那你又為什麼想睡在門廊呢？」
小蝙蝠說：「我們不都一直睡在那裡？睡穀倉，我會想家，回來陪我一起睡嘛！」但他們不肯。
於是小蝙蝠只好獨自睡覺。他想念其他蝙蝠，他們總是毛茸茸、暖呼呼的，小蝙蝠只要醒來，都會往中間擠去，然後很快就又睡著了。現在如果醒來，他不能依偎著他們繼續再睡，反而經常懸在那裡想東想西。有時，他微微睜開眼睛，望向日光。他大白天懸在那裡眺望，有一種奇妙的感受。那種感覺就像你醒過來，走到窗前停下來，看著外頭的月色，看了幾個小時。
白天是另一番景象。小蝙蝠從沒見過的松鼠和花栗鼠──他們夜裡都蜷縮在窩裡或洞裡酣睡──啃著堅果、橡實和種子，互相追逐嬉戲。鳥兒蹦蹦跳跳、高歌飛翔，到了晚上則都睡了──除了反舌鳥以外。
小蝙蝠老是聽見反舌鳥的聲音。反舌鳥時常停在月光下某株樹的最高枝頭唱歌，一唱就是大半個晚上。小蝙蝠喜歡聽他唱歌，他會模仿每一種鳥──甚至還會模仿松鼠生氣時像是兩塊石頭相擊的咯咯叫。他模仿牛奶瓶放到門廊上的聲音，他模仿生鏽的穀倉門關上時那一聲長嘎。他還會自己做詞譜曲，創作沒有人念過、唱過的詩歌。
小蝙蝠把白天看得到、聽得見的一切告訴其他蝙蝠。他說：「你們一定會很喜歡。下次白天醒來，張開眼睛一下就好，不要馬上又睡了。」其他蝙蝠認定自己不會喜歡。他們說：「最好根本不要醒來。白天醒來，光線會刺痛眼睛──應該要閉上眼睛，趕緊繼續再睡。白天是睡覺時間，到了晚上，我們就會張開眼睛了。」
褐色小蝙蝠說：「你們連試一試都不肯嗎？試一次就好嘛。」
其他蝙蝠異口同聲說：「不要。」
褐色小蝙蝠問：「為什麼不要？」
其他蝙蝠說：「不知道，就是不想。」
「至少聽一聽反舌鳥，聽到他的聲音，就好像聽到白天的聲音。」
其他蝙蝠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他吱吱喳喳也就算了──但他不停用低沉的聲音吼來吼去。」他們會這麼說，是因為反舌鳥的聲音對蝙蝠來說非常大聲、非常低沉；蝙蝠自己的聲音總是尖尖細細的。
小蝙蝠說：「聽習慣就會喜歡，喜歡就會覺得好聽。」
其他蝙蝠說：「好吧，我們會試一試。」但他們這麼說只是禮貌，他們試也沒試。
褐色小蝙蝠繼續在白天醒來，繼續聆聽反舌鳥。有一天他心想：「我也可以學反舌鳥做一首歌啊。」但試了以後，發現自己的高音太高，低音太高，中間的音也還是太高──他唱不出調子來。於是他改模仿反舌鳥做詞。
起初，他的詞句不順──連他自己也知道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反舌鳥的詞。但一陣子後，有些句子變得很順耳，所以小蝙蝠對自己說：「只要文字好聽，不見得要用唱的。」
小蝙蝠反覆修改他的詞，改到最後都會背了。那天晚上，他把詞念給其他蝙蝠聽。他告訴他們：「我學反舌鳥做了詞，這樣你們就能明白白天是什麼情景。」他用低沉的聲音──他忍不住要模仿反舌鳥──念出描寫白天的詞句給他們聽：
黎明，太陽燦爛，如千萬個月亮，
所有影子明亮如月光。
鳥兒引吭高唱，
世界甦醒，把夜遺忘。
黑與灰化為綠與金與藍
松鼠開始──
但他念到這裡時，其他蝙蝠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
一隻說：「太陽很刺眼，好像眼睛裡有東西一樣。」
另一隻說：「沒錯，而且影子是黑色的──影子怎麼會是明亮的？」
又一隻說：「什麼是綠與金與藍？你說這種話我們聽不懂。」
第一隻說：「而且才不是這樣，太陽升起時，世界就睡覺了。」
其中一隻說：「但你繼續吧，我們不是故意要打斷你。」
其他蝙蝠異口同聲說：「沒錯，對不起打斷你念詩，把剩下的念給我們聽吧。」小蝙蝠想把剩下的念完，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連隨便擠出一句話都很困難。他最後說：「我……我……明天跟你們說剩下的。」然後就飛回到門廊。好多蟲子繞著燈飛，他卻一隻也沒有抓。他飛到椽木上，收起翅膀，倒懸在上面，沒多久便睡著了。
但小蝙蝠繼續模仿反舌鳥做詩──只是不再念給其他蝙蝠聽。有一天晚上，他看見一隻負鼠媽媽，她一面緊緊抱著每一隻白色小寶寶，一面吃著落在果樹下的蘋果。另一個夜晚，一隻貓頭鷹從空中撲來，差一點把小蝙蝠抓去，幸虧他及時飛進屋邊老橡樹的樹洞裡。又有一次，四隻松鼠互相追逐，在樹幹上爬上爬下，竄過草坪，攀過屋頂，玩了一整個早上。
小蝙蝠做詩描寫這一切，有時做出來的詩讓他心想：「很像反舌鳥！這次真的像反舌鳥！」但有時他覺得詩好差，失去了信心，做到一半就停下來，隔天也就忘掉了。
小蝙蝠白天若是醒來掛在那裡觀察世界的色彩，常常自己就念起詩來。他想念詩給其他蝙蝠聽，但總會想起上回念給他們聽的結果。沒有人可以聽他念詩。
白天進出家門時，我如果抬頭往上看，就會見到他從門廊屋頂倒懸下來。他和一群蝙蝠吊在上面，斂翅沉睡，互相依偎。偶爾有隻蝙蝠醒來一會，挪了一挪，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其他睡夢中的蝙蝠會跟著扭來扭去，也要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一群蝙蝠同一時間扭動時，他們身上好像有一陣軟毛波浪盪開來。
到了晚上，他們不停的飛來飛去，找小蟲子吃，如果夜裡下雨，他們就依偎在一塊，好像仍然是白天。你要是拿起手電筒照他們，會看見他們皺起臉，不想讓光照到眼睛。
夏天快結束時，所有蝙蝠都改到穀倉睡覺，除了這隻褐色小蝙蝠。他懷念大家，想要他們回來陪他一起睡在門廊。
他問大家：「你們為什麼想睡在穀倉呢？」
其他蝙蝠說：「我們不知道，那你又為什麼想睡在門廊呢？」
小蝙蝠說：「我們不都一直睡在那裡？睡穀倉，我會想家，回來陪我一起睡嘛！」但他們不肯。
於是小蝙蝠只好獨自睡覺。他想念其他蝙蝠，他們總是毛茸茸、暖呼呼的，小蝙蝠只要醒來，都會往中間擠去，然後很快就又睡著了。現在如果醒來，他不能依偎著他們繼續再睡，反而經常懸在那裡想東想西。有時，他微微睜開眼睛，望向日光。他大白天懸在那裡眺望，有一種奇妙的感受。那種感覺就像你醒過來，走到窗前停下來，看著外頭的月色，看了幾個小時。
白天是另一番景象。小蝙蝠從沒見過的松鼠和花栗鼠──他們夜裡都蜷縮在窩裡或洞裡酣睡──啃著堅果、橡實和種子，互相追逐嬉戲。鳥兒蹦蹦跳跳、高歌飛翔，到了晚上則都睡了──除了反舌鳥以外。
小蝙蝠老是聽見反舌鳥的聲音。反舌鳥時常停在月光下某株樹的最高枝頭唱歌，一唱就是大半個晚上。小蝙蝠喜歡聽他唱歌，他會模仿每一種鳥──甚至還會模仿松鼠生氣時像是兩塊石頭相擊的咯咯叫。他模仿牛奶瓶放到門廊上的聲音，他模仿生鏽的穀倉門關上時那一聲長嘎。他還會自己做詞譜曲，創作沒有人念過、唱過的詩歌。
小蝙蝠把白天看得到、聽得見的一切告訴其他蝙蝠。他說：「你們一定會很喜歡。下次白天醒來，張開眼睛一下就好，不要馬上又睡了。」其他蝙蝠認定自己不會喜歡。他們說：「最好根本不要醒來。白天醒來，光線會刺痛眼睛──應該要閉上眼睛，趕緊繼續再睡。白天是睡覺時間，到了晚上，我們就會張開眼睛了。」
褐色小蝙蝠說：「你們連試一試都不肯嗎？試一次就好嘛。」
其他蝙蝠異口同聲說：「不要。」
褐色小蝙蝠問：「為什麼不要？」
其他蝙蝠說：「不知道，就是不想。」
「至少聽一聽反舌鳥，聽到他的聲音，就好像聽到白天的聲音。」
其他蝙蝠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他吱吱喳喳也就算了──但他不停用低沉的聲音吼來吼去。」他們會這麼說，是因為反舌鳥的聲音對蝙蝠來說非常大聲、非常低沉；蝙蝠自己的聲音總是尖尖細細的。
小蝙蝠說：「聽習慣就會喜歡，喜歡就會覺得好聽。」
其他蝙蝠說：「好吧，我們會試一試。」但他們這麼說只是禮貌，他們試也沒試。
褐色小蝙蝠繼續在白天醒來，繼續聆聽反舌鳥。有一天他心想：「我也可以學反舌鳥做一首歌啊。」但試了以後，發現自己的高音太高，低音太高，中間的音也還是太高──他唱不出調子來。於是他改模仿反舌鳥做詞。
起初，他的詞句不順──連他自己也知道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反舌鳥的詞。但一陣子後，有些句子變得很順耳，所以小蝙蝠對自己說：「只要文字好聽，不見得要用唱的。」
小蝙蝠反覆修改他的詞，改到最後都會背了。那天晚上，他把詞念給其他蝙蝠聽。他告訴他們：「我學反舌鳥做了詞，這樣你們就能明白白天是什麼情景。」他用低沉的聲音──他忍不住要模仿反舌鳥──念出描寫白天的詞句給他們聽：
黎明，太陽燦爛，如千萬個月亮，
所有影子明亮如月光。
鳥兒引吭高唱，
世界甦醒，把夜遺忘。
黑與灰化為綠與金與藍
松鼠開始──
但他念到這裡時，其他蝙蝠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
一隻說：「太陽很刺眼，好像眼睛裡有東西一樣。」
另一隻說：「沒錯，而且影子是黑色的──影子怎麼會是明亮的？」
又一隻說：「什麼是綠與金與藍？你說這種話我們聽不懂。」
第一隻說：「而且才不是這樣，太陽升起時，世界就睡覺了。」
其中一隻說：「但你繼續吧，我們不是故意要打斷你。」
其他蝙蝠異口同聲說：「沒錯，對不起打斷你念詩，把剩下的念給我們聽吧。」小蝙蝠想把剩下的念完，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連隨便擠出一句話都很困難。他最後說：「我……我……明天跟你們說剩下的。」然後就飛回到門廊。好多蟲子繞著燈飛，他卻一隻也沒有抓。他飛到椽木上，收起翅膀，倒懸在上面，沒多久便睡著了。
但小蝙蝠繼續模仿反舌鳥做詩──只是不再念給其他蝙蝠聽。有一天晚上，他看見一隻負鼠媽媽，她一面緊緊抱著每一隻白色小寶寶，一面吃著落在果樹下的蘋果。另一個夜晚，一隻貓頭鷹從空中撲來，差一點把小蝙蝠抓去，幸虧他及時飛進屋邊老橡樹的樹洞裡。又有一次，四隻松鼠互相追逐，在樹幹上爬上爬下，竄過草坪，攀過屋頂，玩了一整個早上。
小蝙蝠做詩描寫這一切，有時做出來的詩讓他心想：「很像反舌鳥！這次真的像反舌鳥！」但有時他覺得詩好差，失去了信心，做到一半就停下來，隔天也就忘掉了。
小蝙蝠白天若是醒來掛在那裡觀察世界的色彩，常常自己就念起詩來。他想念詩給其他蝙蝠聽，但總會想起上回念給他們聽的結果。沒有人可以聽他念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