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
席慕蓉

前天下午　終於把雲青馬也給賣了
那個南方來的馬販子還直誇　是匹好馬
而我把韁繩交出去之後
就再也不敢回頭　不敢回頭看牠

昨天夜裡　去打了點兒酒
順手就把馬鞭丟在西街巷底　忘了
是一個什麼人家的門背後

今天早上　來了個客人
他說是替博物館收購的
叫我別擔心　以後想看我的馬鞍還有
只要買票入場　那個民族博物館
就蓋在城東的十字路口

現在的我　應該學著做個體面的城裡人了吧？

可是　老弟啊！
我想你是不知道的　在我的心裡
還有許多　許多條活著的蛇啊！
帶著北方的寒氣和怎麼也不肯走遠的
悲傷記憶　牠們纏著我咬著我
悄悄地和我說話

（悄悄地　牠們不斷責問：
　你還有沒有心肺？有沒有靈魂？
　你沒聽見那匹老馬的蹄聲
　停了好幾次嗎？　那天
　好歹你也該轉身向牠揮一揮手吧？
　………
　什麼博物館？　有一次才剛進去
　你不是找個門就逃出來的嗎？
　那滿牆滿屋子的馬鞍啊？
　不是讓你心裡堵得直犯疼嗎？
　………）

唉！我說老弟啊！
總說蓋起了樓房是要我們過舒服日子
其實想一想　我和我的馬鞍十分相像
現在都塞在一個小小的洞穴裡
離開了馬　離開了天空和大地
布滿灰塵　不言不語
靜靜地等待那最後最後的　結局。


樹下聽蟬
管管

他穿著一件寬寬的麻布袍子
遮住膝蓋盤坐在一個蒲團上
他不知字 他說他是一個
窮人　坐在一棵樹下
手中一把破蕉扇　破桌子
上放兩杯一壺　老人說
他在聽蟬消夏
一直到秋後無蟬
只看到一個蒲團　一把蕉
扇　兩杯一壺　一桌一袍
老者不見了
有人說他去小便

《聯合報》副刊2013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