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溫柔的強盜

我所住的地方遠離一切，只有饑餓和戰爭會登門拜訪。而現在，又一個無比漫長的下午，卻有人敲著我的房門。說「敲」或許不太準確，外面的人正在踢門，一腳接著一腳，就像連發的子彈。我趕忙跑去應門。說「跑」大概也有點過了——其實我拖著自己的雙腳，腳下的拖鞋在地板吱吱作響。在我這個歲數，行動起來只能如此。當我們望向地面，便能望見深淵時，我們已變得衰老。

我打開門。是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他一意識到我的存在，便大吼：「三公尺，待在三公尺外！」

如果他是個強盜，則是個帶著恐懼的強盜。那種恐懼令我不安。驚慌的強盜是最危險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並將槍口對準我。那是一把奇怪的槍：白色塑膠製成的，還發出一道綠色的光。他拿槍指著我的臉，我順從地閉上眼睛。那道綠光射到我的臉上，像愛撫般。如果能這樣死去，那一定是上帝回應了我的禱告。

戴口罩的男人有著甜美的聲音和溫柔的眼神。我不允許自己被愚弄：最殘忍的士兵曾以天使般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然而，已經很久沒人陪伴的我，最終選擇加入這場遊戲。

我請求來訪者放下手槍，在我唯一一把椅子坐下。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皮鞋外面還套了一層塑膠袋。此舉的意圖很明顯：他不想留下腳印。我請求他取下口罩，並向他保證，我完全值得信任。男人有些悲傷地笑了笑，輕聲說：「這個年頭可不能相信任何人，人們不知道自己體內帶著什麼。」我明白他話裡有話——他是覺得我家只是看上去破破爛爛，實際上卻藏有不菲的寶物。

這位闖入者看了看周圍，沒有見到值得搶的東西，便開口解釋自己的來意。他說他來自衛生局。我便微微一笑——他是個年輕的強盜，不懂得撒謊。他接著說，他的上司們很擔心，因為有一種很嚴重的疾病正在迅速擴散。我裝出相信的樣子。

六十年前，我差點死於天花。有人來看過我嗎？我的妻子死於肺結核，有人來看過我們嗎？瘧疾從我這裡奪去我唯一的兒子，最後也是我獨自一人埋葬他的。我好多鄰居都死於愛滋，從沒人想瞭解關心。我的妻子生前總說，錯在我們，因為是我們選擇住在離醫院很遠的地方。她呀，這個可憐人，不知道事實正好相反：是醫院總建在離窮人很遠的地方。這是它們的惡習，醫院的惡習。我不怪它們。我和它們很像，和醫院很像，我自己收留自己，自己醫治自己。

這個撒謊的強盜還不放棄。他一直笨拙地改進自己撒謊的方法。他試圖為自己辯解：他拿槍對準我，是為了測量我有沒有發燒。接著，他帶著傻乎乎的微笑，宣稱我很好。我假裝舒了口氣。他想知道我是否咳嗽。我輕蔑地笑了笑。二十年前，從礦井裡回來之後，咳嗽就是那個差點把我送進墳墓的東西。從此以後，我的肋骨幾乎動彈不得，我的胸腔內彷彿只有塵土和石頭。等我下一次咳嗽，大概會是站在聖父門口的那一刻——在敲門之前輕咳一聲，提醒祂我的到來。

「依我看，您沒有生病。」騙子宣稱，「但是，您可能是無症狀攜帶者。」

「攜帶者？」 我問道，「我攜帶了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以再來我家看我，我是個正經的人，幾乎從不出門。」

來訪者笑了，問我是否識字。當他把一份寫有衛生須知的文件、一盒肥皂、一瓶被他稱作「酒精溶液」的東西放在桌上時，我聳聳肩。這傻小子一定以為我時不時就喝酒, 就像所有孤寡老人一樣。告別時，這位闖入者宣布：

「一星期後，我會來這裡看您。」

那時，我終於想起了他口中的疾病叫什麼。這病，我很瞭解。它名為「冷漠」。要治這種流行病，需要一個和這個世界一樣大的醫院。

我不顧他的指示，上前擁抱他。男人嚴肅地拒絕，並逃離我的懷抱。等進到車裡，他立即飛快地脫衣。他從那身衣服中解脫出來，就好像那衣服就是瘟疫本身。這瘟疫，名為「悲慘」。

我微笑著向他揮手。經過多年的煎熬，我已與人性和解：如此笨拙的一位強盜，只可能是個好人。等下週，他回來的時候，我會讓他搶走我房間裡的那臺老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