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無法擺脫的夢魘

珍珠的臉上有塊暗褐色的斑，像一條小小的蜈蚣，匍匐在那裡。
珍珠不算個漂亮的女孩，不僅僅是因為那塊斑，還因為她的一雙眼睛。那雙只能在夜晚看清萬物的眼睛，像有一顆半透明的米粒，頑固地黏在上面，洗也洗不淨，抹也抹不去。
珍珠和父母住在遙遠的大森林裡。森林裡有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橄欖色湖水，如果想離開那裡去別的地方，珍珠一家必須划整整三天的船。可珍珠倒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了。因為身處大森林中，她不需要見到很多人—那些她不想見的人，那些一看到珍珠就會躲開的人，或者用小石子朝她臉上扔過來的小孩子。
珍珠喜歡紮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她會把一朵小菊花盤在髮尾，在漫天繁星的夜晚離開那個蘑菇狀的小屋，獨自來到湖水邊。她會選一片溫暖的草甸坐下，用辮子蓋住一邊的臉頰，然後面對寂靜的湖面，會心一笑，她看到了平凡中那無與倫比的美麗，像瞬間綻開的乳白色的花。這樣乾淨的美，只屬於自己。
她愛夜晚，她愛夜晚的一切。深沉的天空發出的每一個聲響，柔靜的湖水泛起的每一片漣漪，都像是在和自己對語。
白天，珍珠幾乎不出門，她睜開雙眼，卻是漆黑一片。她想看見，又想逃離，關於白天，關於白天的一切。
許多年前，珍珠的家人逃難到這裡，但即便這裡與世隔絕，整個家庭依然逃脫不了宿命的安排。不久之後，珍珠的父母發現，噩運開始接二連三地降臨在孩子們的身上。除了珍珠，還有她的妹妹琥珀，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得了一種怪病。每當白晝來臨，黎明的第一縷微光照射大地，琥珀的聽覺就會喪失，在白天，她聽不到任何一絲聲響。
第三個女孩，是茉莉，珍珠最小的妹妹。她的肌膚沒有一絲雜色，像雪一樣慘白，叫人不敢觸碰。每到夏天，茉莉就必須整整一個季節都待在陰暗的家裡，因為只要觸碰到陽光，她白皙的肌膚便會迅速地乾枯、老化，像皸裂的樹皮。
珍珠、琥珀、茉莉，原本該像森林外的那些孩子一樣快樂地成長，現在卻不得不避開所有人的視線，被圈定在這個望不到邊際的大森林裡。
珍珠十四歲了，已經是懂事的年齡了。她的睫毛下常常有一汪清淚，每當黎明來臨，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面對鏡子，看著自己漸漸模糊的身影，祈求這樣的日子早一點結束。
珍珠的父親是位獵人，珍珠的家裡堆放了各種獸皮，層層疊疊。每週一次，父親會整理這些戰利品，然後將它們牢牢地捆在身子上，走出門外。父親把這些獵物拿到遙遠的鎮上叫賣，一家五口的生計幾乎全部懸在父親的獵槍上。
珍珠望向自己的父親，終日打獵而沉默不語的父親，手上佈滿老繭、臉龐黝黑的父親，他沒有回應。父親很少直視自己，很少像其他父親那樣與女兒談天說地。這個在珍珠看來陌生的親人，好像比一望無垠的湖水更加遙遠。
珍珠的母親曾經是一位洗衣婦，終日為小鎮人家洗衣。為營生，她總是拎著兩個杏仁色的木桶，奔走在小鎮的街頭巷尾，挨家挨戶地詢問。珍珠的母親洗起衣服的時候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乾淨而俐落，快速而熨帖。母親一天能洗上百件衣服，讓她洗衣服的都是些老主顧。大家相信她，都知道不論多髒的衣服到了珍珠母親的手上，都會煥然一新。
後來，發條生銹了，珍珠的母親發現自己越洗越慢了，不但這樣，在搓衣服的時候，她的眼前似乎還會冒出著火的星星。她的腰越來越痛，好像有人在她的腰板裡注了鉛。特別是落雨的時候，珍珠的媽媽只能半癱在床鋪上，像一個不能動彈的稻草人。
這樣一家人，著實讓人心生惻隱。
珍珠的母親總是木訥而又含著歉意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她什麼也不說，只是輕撫著女兒們的長髮，把長髮盤起，為她們梳各種各樣漂亮的髮式。家庭貧苦，但是，貧苦中也有溫情，這樣的情感像掉落在荷葉上的露珠，潔淨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