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的人生筆記：光影背後的感動與追尋
鏡頭背後許多沒有說出的故事，生死之間激盪出的美麗與哀愁……
活動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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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人活得太費力，我想為大家、包括我自己，找到比較省力、又能活得更舒服的方法。─蔡康永
內容簡介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蕭菊貞
拿著筆、扛著攝影機，穿梭在不同的人生風景中，寫人生、戲人生。
鏡頭背後許多沒有說出的故事，生死之間激盪出的美麗與哀愁……
蕭菊貞長期以影像關懷弱勢生命，從過去記錄片的導演，以至目前監製大愛台的戲劇，接觸來自台灣各個角落的人生故事，帶給她極大的感動和學習。終其一生，雖然只能扮演自己，卻在這些信任她的朋友身上，彷彿擁有一分特權、一分託付，可以悠游在生命的長河中，看著他們波濤起伏，也看著他們逆流而上、破浪而出……這一齣齣的人生大戲，讓我們看見一股來自台灣底層的生命力。
本書記錄了蕭菊貞生命中邂逅的感人故事，回顧十多年來拍片結識的這些逆風飛翔的人，分享他們的成長和蛻變，在人生逆旅中成為扭轉生命的契機。面對困惑、憂懼、病苦時，我們不但是自己人生劇本的演員，同時也是編導；雖然還是有很多苦無法解脫，但找到了面對人生的態度，原來情緒可以轉化，苦難可以是自己決定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個心念的轉動，看到的人生風景全然不同。八八風災時，蕭菊貞在太麻里、林邊、佳冬等重災區，見證大自然反撲的力量，她還接下一個超級任務，跟正在花東的劇組、演員、志工一同紀錄這真實且震撼的戲劇人生。她在大水淹沒的凌亂現場趕寫劇本，災區停電無法影印，只得聽她說戲、當場背台詞、立刻分鏡開拍……大家面對艱難的處境，齊心開創出台灣電視史上戲劇和新聞同步的歷史新頁。蕭菊貞將這些體悟和感動藉由本書分享，就像十二堂生命教育課程，教她學習轉念、知足、承擔、放下……不只訴說感動，還有鏡頭背後沒有說出的曲折動人和獨特觀點。
名人推薦
好評推薦：
我好喜歡本書作者的敘述美學，安靜細流的道來，靜靜的流淌在生命長河裡，成就了眾生有情。
－－林正盛（電影導演）
這是一本記錄創作心路歷程的悸動與掙扎，菊貞導演自言在寫人生看人生悟人生，我則從書中探索人生品嚐人生欣賞人生。
－－陳博文（資深電影剪接師）
蕭菊貞以細膩的心思、敏銳的觀察，娓娓道出人間菩薩的悲喜哀樂。靜心讀來，深刻體會到人生的道理，並且更加珍惜當下！
－－賀陳弘（清華大學校長）
這是一本多面向角度紀錄人生的書，不只是閱讀蕭菊貞，而且順著她如鏡頭語言的筆觸，可以看見台灣許多用力在生活著的人們。
－－鄭文堂（電影導演）
很多人在人生的舞台上當了一輩子的演員，却沒有做過真正的自己。蕭導的人生筆記，也是一個由「迷」於情到「覺」於悟的個人生命歷程。
－－王本榮（慈濟大學校長）
在停格、淡入淡出間，讓人生不再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是一本殺青後，熟成回甘的書。
－－簡守信（台中慈濟醫院院長/大愛醫生館主持人）
中醫向來重視身與心的關聯，閱讀《導演的人生筆記》，相信每位讀者會在書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筆記，這將有裨於身心靈的淨化與提升。
－－沈邑穎（關山慈濟醫院中醫科主任）
編輯推薦
轉動人生劇本的12段旅程
依稀記得2001年春末，約了朋友去真善美戲院看《銀簪子》，當時的國片仍低迷，蕭菊貞靠著個人力量，籌辦發行、宣傳大小事宜，沒想到叫好叫座，不僅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上映票房也不錯，看來一切都很順遂，但風光獲獎的背後卻是蕭菊貞人生最感困惑的時刻。
或許因為拍片記錄紅葉少棒、老兵或身障朋友，在接觸的過程中看到許多人生的苦，年輕的蕭菊貞身為獨立製片，除了必須解決拍片過程中遇到的各種難題，也因著好打不平的個性，常讓她身陷其中。曾因這些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讓她只想放下筆、放下攝影機，讓自己歸零。
人生的試煉和考驗迎面而來，但聽人生、寫人生、拍人生的經驗法則告訴她：逃避、落跑通常無濟於事，因為人生的考題總是緊緊尾隨；這獨一無二的人生試題，唯有學習面對自己，才有機會翻轉。
蕭菊貞將十多年來拍片結識、感動她的真實人生故事，寫成《導演的人生筆記》，書中一幅幅的人生風景，就像生死美學課程，觸動你我的人生－－「如果可以撰寫自己的劇本，想要它變得如何精彩？」（文／大塊文化編輯vivi）
依稀記得2001年春末，約了朋友去真善美戲院看《銀簪子》，當時的國片仍低迷，蕭菊貞靠著個人力量，籌辦發行、宣傳大小事宜，沒想到叫好叫座，不僅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上映票房也不錯，看來一切都很順遂，但風光獲獎的背後卻是蕭菊貞人生最感困惑的時刻。
或許因為拍片記錄紅葉少棒、老兵或身障朋友，在接觸的過程中看到許多人生的苦，年輕的蕭菊貞身為獨立製片，除了必須解決拍片過程中遇到的各種難題，也因著好打不平的個性，常讓她身陷其中。曾因這些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讓她只想放下筆、放下攝影機，讓自己歸零。
人生的試煉和考驗迎面而來，但聽人生、寫人生、拍人生的經驗法則告訴她：逃避、落跑通常無濟於事，因為人生的考題總是緊緊尾隨；這獨一無二的人生試題，唯有學習面對自己，才有機會翻轉。
蕭菊貞將十多年來拍片結識、感動她的真實人生故事，寫成《導演的人生筆記》，書中一幅幅的人生風景，就像生死美學課程，觸動你我的人生－－「如果可以撰寫自己的劇本，想要它變得如何精彩？」（文／大塊文化編輯vivi）
目錄
01童子與蛇
禪師打開拉門，一大幅寬版的禪畫，佔據著入門的牆壁，畫中竟是一條偌大
的白蛇與一名童子，兩者相視而笑。我被這一幕嚇呆了片刻……
02歸零
一手執筆，一手攝影機的自助旅行，沿路景色美麗又沉重，我貪心的不肯休息，想把所見聞、所感動的都留下紀錄。因著這些旅程上巧遇的人們，越來越豐富……
03迷霧江湖
行走在這小江湖，很多經驗法則在這兒完全不管用，彷彿他們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那是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穿梭中，迷航的漂浮。
04來不及的約會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劉俠命在旦夕！」她在家中被印尼籍外傭虐待毆打，現在醫院急救中……我一直問自己，怎麼會這樣？我們約好了下週見面不是嗎？怎麼會這樣？
05傾聽，來自心底的聲音
憂鬱症的朋友說，你知道嗎？要多愛自己的意思，就表示必須面對自己的挫折和困難，學習接納他們，才有能力愛自己。這功課很難，但更多時候，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根本連問題都還沒發現，就已經被負面情緒淹沒了……
06心靈好手
妳笑不出來是因為你們擁有太多了，所以都只看到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而我因為失去太多了，所以我都只看我所擁有的部分....
07生死美學
機械故障？！在一萬多呎高空，天呀！我當下真有點嚇壞了，還來不及想這可能是什麼危機時，就立刻感受到飛機正在加速，機頭微微往下的方向，這時機艙的燈突然關掉，原本瀰漫在機艙裡窸窸窣窣的交談聲，瞬間鴉雀無聲，安靜成為一種壓迫。
08 曙光
土地都是老天給我們的，因為我們沒有好好保護，所以祂現在收回去了……只要我們還有信心，繼續努力，明天的太陽還是會從太麻里的海那邊出來的！
09難行，也得往前行
這經歷對我來說是一場探險，沒有華麗的包裝，沒有綺情的裝飾，沒有浪漫的故事，這一切我已經分不清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或許也不重要了 ……
10行到水窮處，笑看雲起時
寫人生，最難的不是大好也不是大壞，而是「轉折」，最容易寫的是變壞，最辛苦寫的是變好。不管是變好變壞，一旦遇到轉折點，一定有事發生，心頭一定會被觸動，情感一定產生拉扯，幾乎都要做出決定 ……
11耕一畝心田
遇到逆境考驗時，與其怪別人、怪老天、怪爸媽，不如動動我們的身心靈，好好當個心地農夫，幫自己的心田除除草吧！
12心地風光
我試著把人生的投資報酬率換個計價單位，替換了有形的物質計價單位，當我換上的是心靈投資報酬率，用快樂，幸福作為單位 ……我發現我是富有的。
試閱
童子與蛇
－－殊眼禪師的入門畫
十一月初的那一晚，我還清晰地記得，一道冷鋒伴著綿綿細雨，冷的讓人撐著傘都不禁要縮著膀子。深夜一點多，我在巷口停好車，一邊掏著鑰匙一邊往家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只想趕快進到溫暖的屋裡，心頭則是惦記著還要打包行李，準備後天一早飛到韓國釜山參加影展。
不過，就在我正要伸手打開院子的小門時，黑暗中突然有個影子比我更迅速的動了一下，我立刻抽回右手，認真的看著盤踞在銅門上的「他」，天呀！是一條蛇！現在不是冬天嗎？有寒流來襲下著雨的深夜……蛇？不是應該在冬眠嗎？
我想，我們彼此嚇到對方了。他身子雖然纏繞在門上，卻已經昂首看著我，我花了一些時間的辨識，才把他的身體和小門上捲曲的雕花線條區分出來。而此時，我已經不自覺的倒退了好幾步。如果問我，我最怕的動物是什麼？從小不怕蟑螂的我，最怕～他！
我幾乎忘了有多久的凝視，在深夜中我們動也不動，直到褲管已經被雨滴濺濕、身子開始發抖的時候，我才冷的回神告訴自己！現在，我必須要「通過那道門」回家睡覺。於是，收起雨傘，我鼓起勇氣用傘柄輕輕敲著門邊的柱子，希望他可以快快離開，結果他也立刻迅速的回應，瞬間挺直了身子宣示他的存在，並且挑釁的朝我吐舌。是的，在這一回合，他贏得徹底，當下我嚇得尖叫往後大跳一步，手中的傘也掉落地面。
淋著雨，我從驚嚇慢慢的轉為生氣！「這是我家！我的門！你不能佔據它……」，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耍賴，但這遊戲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眼望四周，鄰居們的窗戶都只露出了小夜燈的光，要不就是我想製造話題，不然現在沒人能幫我，除非……只剩下最後一招，我拿出手機，撥出了「一一九」。但奇妙的是，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慢慢地垂下了頭，放鬆了身子，停止對我張牙舞爪地示威。我開始和電話那頭通報著我的狀況時，他顯得好安靜，安靜得竟然透露出幾分的落寞，我不懂他想什麼？但這片刻卻讓我回想起上個月，我見到了另一條蛇……
那是一條在大白天闖入鄰居花園的蛇，還在補眠的我被窗外的喧鬧聲吵醒，一看到了消防車，和兩個穿制服的消防隊員，我當下就清醒了，尤其還有好幾位鄰居也圍繞成一圈吱吱喳喳，不知在議論著什麼？我禁不住好奇，也出門晃晃。沒想到，竟然看到了一條大蛇，當時牠已被制服，蜷縮在鐵籠子裡一動也不動，而且身體還不只一處滲著血（想必是被捕捉時受的傷），這落魄的模樣對我來說，依然是十分嚇人！雖然當時大家討論著要不要立即處死牠……我聽了難免感到幾分可怕，雖然分不清是為了殺戮的罪惡感，還是被殺的悲涼處境。但直到消防員靜定的說出：「交給我們就好，冬天要到了，剛好可以來泡藥酒……」一聽這話，我愣了一下，突然間對這動物的恐懼變成了憐憫，腦海中浮現出牠漂浮在缸子裡，讓酒精和一堆補藥滲透、浸泡、侵蝕，然後毫不留情的榨出牠生命的全部。
當下，我鴕鳥的轉身躲進了屋子，不再參與接下來的決定.
回到這深夜的雨中，我掛斷了電話，在還沒把地址說清楚的情況下，我放棄了這行動，想想……暗黑中的交會，寒流中不冬眠的蛇，必也是淪落天涯的孤獨客吧！不管是被當場打死，或是被泡成藥酒，結局都太悲涼了些。於是，我決定重新開始。
撿起了雨傘，雖然衣服和頭髮早已經淋溼還是得要撐著，我開始了跟他的溝通｜
「我們需要溝通一下……我不想傷害你，但是你擋住了我回家的門，這是我唯一的路，我雖然不懂你為何在這麼冷的夜出來蹓躂，但這裡並不是你應該停留的地方，離開這裡吧！回去你該去的洞穴。聽好！現在我真的累了！讓我回家休息吧，我不想傷害你，真的，我只是想回家……，你快走，我不想傷害你……」心頭說完這一番話，說也奇怪，他竟然又抬起了頭，但態度不再是挑釁攻擊的姿勢，而是與我對望。當下，我不自覺的念出了地藏王菩薩的佛號，複誦著……結果他竟然抖了抖身體，開始動了起來，但此刻我沒有害怕，彷彿我也感受到他的友善。果真，他緩緩的轉身離開了，看著他的移動，我這才發現他個頭不小，將近有兩米長吧！
又佇足了一會兒，確定他真的離開了，我終於鼓起勇氣，回家。
這一夜，特別清醒，睡意甚少。
兩天後，如期到了韓國釜山，這次除了參加影展的正式行程之外，還有個小任務，就是受朋友所託，將兩小瓶珍貴的沉香油，帶到釜山的通度寺送給殊眼禪師。要去通度寺的計劃，剛開始我一點都不在意，只知道是南韓第三大禪寺，殊眼禪師則是相當受尊敬的國寶級畫僧，他的禪畫作品到過許多國家展出。基於好奇心，我欣然接受委託，也當成是順道旅遊。但怎麼都沒想到，後來這段交會，竟成了此行最深刻的記憶。
還記得，那天雖然已經是十一月了，天冷，卻是個有溫煦陽光的好天氣，和友人拿著地址，轉了兩班公車才到了通度寺。
走進通度寺，映入眼簾的除了數百年的老松靈秀環繞之外，還有一千三百年歷史的金剛戒壇令人震懾，古樸的唐式廟宇建築，供奉著慈藏律師在西元六三八年赴大唐學習佛法時，帶回來的佛骨舍利。整個大殿沒有供大佛像，一腳踏進卻連空氣中都佈滿了莊嚴的肅穆之氣，據說在韓國受戒的僧尼，幾乎都必須來這裡受戒。想想，我每一步踩踏的原木地板，光潤斂藏，百千年來曾有多少韓國僧人踏足、盤坐、沉思於此？
不自覺的走到了角落，我盤坐而下，想要靜坐片刻感受著這氛圍，沒料到卻出了神的忘記時間，須臾間，卻已經過了大半個鐘頭，還好友人提醒，不然肯定誤了送沉香油給殊眼禪師的事了。
十數個莊嚴佛殿，一一走過參拜，卻還是苦於去哪兒找禪師？還好遇到一位穿著工作服的熱情志工，能說簡單的英文，他告訴我們，「禪師在山上！」
直到此刻，我才弄清楚，在通度寺背後的禪林裡，有將近二十個小佛庵，遍佈在整座山林中，每一位庵裡的禪師，或習字，或習畫，也有醃醬菜、彈琴、做陶藝等等不同修行。還好有這位志工的好心護持，願意開車載我們上山找殊眼禪師，不然等我們花一小時走上山，還不包括在林子裡迷路的時間，恐怕就要夜宿通度寺了。
真的是個小佛庵。簡單的矗立在林間，別說沒有廟宇的宏偉之氣，就連門面也是出奇的簡單，兩片木板門，幾乎已經是三分之二的門面了。沒有來往遊客，甚至說，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有一位老僧正在掃地，而他，正是殊眼禪師。
禪師說韓文，我們用著簡單的英文，夾雜中文、漢字和比手畫腳，終於讓禪師明白，是他在台灣的朋友託我送來沉香油，他從頭至尾都是笑笑地點頭，我甚至擔心他真的聽懂我所說的嗎？最後他只簡單的揮揮手，要我們跟著他進屋，「吃個飯吧！」
隨順的跟著禪師走入小佛庵，邊脫著靴子，我懷著滿心的探索，心想多麼奇妙有趣的地方呀！如果電影《春去春又來》早些拍好，看過之後或許現在就會多些理解吧！禪師打開拉門，我抬頭往內看去卻當場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是……蛇？
一大幅寬版的禪畫，佔據著入門的牆壁，畫中竟是一條偌大的白蛇與一名童子，兩者相視而笑。我被這一幕嚇呆了片刻，想想兩天前那個夜裡，我才差點被那條蛇困在門外有家歸不得，怎麼會這麼快又看見蛇？蛇與童子，這是什麼佛典故事？這印象中不吉祥的動物，怎會躍居禪師的入門牆上？除了希臘神話裡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厄斯（Asclepius）受到智慧之蛇的引導，而治癒了人們，因此讓蛇杖成了西方醫學上的象徵；還有神的使者赫爾墨斯（Hermes）用雙蛇杖守護貿易、旅人；摩西的銅蛇杖療癒了火蛇對人們的攻擊；台灣的魯凱族、排灣族將百步蛇當作守護神，我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到底蛇還有什麼正向的意義？兩舌之人，蛇髮魔女，陰險的蛇眼，連撒旦都要化成蛇來引誘亞當、夏娃，小時候聽孫叔敖遇到兩頭蛇的故事，也要跟死亡扯上關係。我困惑著，我眼前的這幅畫。
禪師端出了兩碗飯遞給我們，還有好幾盤不一樣的醬蘿蔔，以及蘿蔔冷湯。很簡單的禪食，卻意外的好吃，不知是餓了，還是旅遊在外的心情使然。但我心裡仍然念念不忘方才入門時的那幅禪畫，亦或說，兩天前那個深夜裡被蛇嚇壞的心緒又被挑動起，我忍不住開口問禪師，為什麼畫蛇？為什麼要在入門處掛上這幅畫？那位童子面對比他身子還大的蛇，為何仍然笑著臉？
禪師認真的聽著我的問題，笑了笑，他用了簡單的英文，夾雜著幾句韓文回答了我的問題。首先，他問我心裡怕蛇嗎？
嗯。
蛇是恐懼，很多人心裡的恐懼。……面對恐懼也是修行！所以，那條大白蛇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恐懼，而那孩子就是「我」。
為何那個孩子不害怕，還能面帶微笑地玩耍呢？
禪師又笑了，因為他是孩子，他有最單純的心（說到這，禪師還特地用雙手摀著胸口示意），只有用最簡單的面對，就像孩子那種純真，你要用這種單純去面對你的恐懼，不是打倒它，不是逃避它，而是對它微笑！那條心裡的大蛇，它也會對你微笑的。
我聽了這解釋，坦白說當下是充滿喜悅的。頓時間，剛進門時被那幅畫中蛇引來的不安，立即消失了蹤影，轉而成了學生般的雀躍。我又繼續向禪師說著兩天前夜裡遇到蛇的故事，禪師聽了並不驚訝，直說有時候，有些蛇也會迷路，但是，天很冷他是應該去睡覺的。我哈哈大笑，是呀！
臨去前，禪師送給我們一人一本小畫卡。我請他為我們簽名，他爽快地答應，並在朋友的畫卡上，輕輕的畫了幾筆，水面上一艘小船……他寫下了「真水無香」。我們都十分欣喜，念著真水無香，彷彿有著無限禪機等著我們參透！當然，我更期待著他為我寫下的話語，沒想到禪師卻頓了一下筆，抬頭看看我……又低頭皺皺眉，食指扣著眉心沉思了一會兒，說實在的，那時我還真有些緊張，還好不一會兒，他便笑了笑動筆畫了一個妹妹頭的女生（當時我留短髮），脖子上披著一條跟我一樣的圍巾，我忍不住想，他是畫我嗎？
禪師寫下了「隨流得妙」。
當下，我開心的接收了這份禮物，心底卻充滿了疑惑，隨流得妙？
「你的那句話好難懂喔！」朋友說。
我點點頭。
的確，在那時候我真的不太懂，現在回想起來，匆匆已過了十二個年頭。隨著時間的輪轉，隨著因緣的長流，細數這長河兩岸的風景，或蜿蜒，或激盪，或波濤，或沉潛，不論是過去我拍紀錄片，或是製作真實人生再現的戲劇，我彷若一個旅人，每當刻劃著一段段人生風景的取捨得失，其實在無形中也豐富了我的生命旅程。
當然，也幫助了我，用微笑去面對……那條蛇。
歸零
人生難免都會遇到一種時刻，就是想要歸零。
曾經，我一直在拍紀錄片。從一九九三年開始，第一部作品是和清華大學的幾位同學一起完成的，那時剛好修了李道明老師的課。還記得當時要找拍攝題材，我不斷的翻閱新竹當地的各種報章雜誌，希望能找到感動我的故事。後來，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提到有一位竹東高中的老師，她的孩子罹患了罕見的腦結節硬化症，而導致有弱智和過動的狀況，但她並沒有把這樣的孩子藏起來，反而勇敢的帶著孩子出門，遇到有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或是不接納，她就會跟大家解釋：我的孩子生病了！
這位母親和孩子的故事，成了我第一部紀錄片的主人翁。在那個沒有數位攝影機的年代，扛著SVHS的攝影機撐一段訪問，手還會發抖。後來在李老師協助我們後製製作的情況下，這部片子竟然得到金穗獎的評審團獎，還記得評審說，雖然技術面還可以加強，但故事動人，呈現的感情很真摯誠懇之類的鼓勵。想想也是，評語說得很中肯，連攝影機運動時遇到窗戶逆光我都不懂得避開，的確是個菜鳥。但當時這個故事是真的讓我動容，智能障礙再加上過動傾向的孩子，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變得不可預料，讓我深刻地體會到「記錄現場」這件事，拍攝的當下，本身就像是一場生命的搏鬥。我們不知道孩子下一步會做什麼？包括可能會把杯子丟過來……
這拍攝的因緣，也讓我第一次踏入了世光教養院，當時一樓多是輕度到中度的孩子，我記錄的博盛，白天便是在這兒「上學」，二樓則是收容重度殘疾孩子的地方，大多數的孩子都有行動障礙或是癱瘓。
我不會忘記，當修女帶我上二樓打開木頭門時，第一時間我還沒看到「畫面」，便被撲鼻而來的味道擊退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體味、尿味、食物味道、再加上悶熱的氣味，或許還噴灑了一些花露水。我倒退了一步，哪怕深知這樣不禮貌，但卻是反射性的這麼做。後來，再踏進這個大房間，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最小的四、五歲，最大的十六歲，他們或癱躺在床墊上，或在地板上爬行……我一進去，馬上便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還記得有個大女孩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竟然主動地牽起了我的手，喃喃自語著我聽不懂的話，一直到我離開時，她都不願意放手。修女解釋說，這些孩子有些被遺棄，有些是被父母寄養在這裡，所以一年裡能有人來看他們一次就很不容易了，所以都很期待有人來關心他們，看到訪客難免會很興奮、很期待。
聽了修女的解釋後，我不禁一陣心酸，現在回憶起來，彷彿還記得牽著我的那隻手的感覺，瘦弱無力，涼涼的，緊緊握著。生命在這空間裡，好像以另外一種生命規則在運行著，緩慢遲滯又寧靜。對於他們期待的愛，當時的我顯得無能為力。
這無能為力的感覺，在後續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還不時出現，我的經驗和年歲的增長，顯然並沒有為這些受困的生命提供出好的解套方法。拍攝《血染的青春》時，我不會忘記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的孟伯伯告訴我，他二十七歲還在軍中服役時，因為寫信給香港的親人抱怨了軍隊不讓他申請退伍，被處以動員戡亂臨時條款「製造謠言」的罪名，判了無期徒刑！他的故事讓我很悲傷，他最後被關了二十七年，直到大赦才出獄。但更震撼的是，訪問到一半，他竟然反過來問我：「導演，你現在幾歲？」
「二十七歲。」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莫須有的罪，判你無期徒刑，妳會怎麼樣？」
無期徒刑！
我壓根沒想過這樣的假設。當時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出了很沒用的話，「我可能會想自殺！」孟伯伯一聽笑了。我緊接著又解釋，「抱歉，我太沒用了。」
「我們那時候有很多人都選擇了自殺。妳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很正常的。」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至今難忘。要去同理那二十七年無期徒刑的牢獄歲月，禁錮的不只是身體吧！
五○年代的台灣，我該慶幸躲過了那段白色恐怖嗎？有一次採訪作家陳映真，他帶我們到了六張犁，是當時被揭露的亂葬崗地點。萬仁導演的電影《超級大國民》就拍到了這段場景和故事。那次訪問陳映真的過程中，他站在六張犁山上那片竹林時，有感而發地說，「還好你晚生了三十年，不然大概也會躺在這裡……當年很多醫師、作家，尤其像你這種拿筆、拿攝影機要寫故事、做紀錄的人，都是當局無法容忍的對象……」當下我愣了好一會兒，沒有心理準備聽到這樣的比喻，一時間竟語塞。
躺在這裡？！化作春泥的屍骨，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呀！對台灣的熱情，對社會的理想，都凝止在那肅殺的年代，都堆疊在這山頭上……沒有人知道，甚至被遺忘。站在那兒，吹吹風，感受著那惆悵的心緒，好似還盤踞在這林間，纏繞在風中沙沙的吟唱……好難呀～～
當時，曾有一種奇想，如果可以……很想幫他們擦擦眼淚！
拍攝《紅葉傳奇》時，我以為我追逐的是當年紅葉少棒的傳奇。說也有趣，當時拍這題材，只是因為去布農部落採訪，下山時叫了一部計程車，一打開車門嚇了我一跳，這司機是個原住民，約莫四十出頭，竟然裸著上身，露出大啤酒肚，只穿了條運動褲就來接我。一個女生獨自搭這輛計程車下山，多少讓我有些緊張。但這司機卻是一路熱情叨唸地介紹著這附近的風土民情，當然還包括再上山四公里處的紅葉村，他一直問我：「妳要不要上去參觀？我載妳去！那個紅葉少棒紀念館很好……」
「謝謝。我去過了！」
但他仍不死心，開始跟我說起了紅葉少棒的故事，包括了衣錦還鄉的實況、路徑……甚至還有收到的禮物等細節。雖然我有些許的緊張和緊繃，但專業搜尋好故事的嗅覺卻仍是開啟的。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故事？」
他得意地說，「我在現場啊！」
「所以你是他們的同學嗎？」
「才不是啦！」
「不會是你的親戚吧？」
他笑得大聲，「妳不是有去那個紀念館參觀，我就是那個邱春光呀！我就是紅葉少棒的球員啦！」聽到這幾句話，真的差點沒暈倒，民國五十七年的紅葉小英雄，竟然是現在載著我的這個率性的司機。於是，接下來追問著問題的對象變成了我，「你現在都在開計程車嗎？」
「我在家養雞。有空再跑計程車。」
「其他人呢？你的其他打球的球員，他們現在都還好嗎？」
「……」
「他們現在還在紅葉村嗎？」
「很多都死了！」
「死了？你們都很年輕耶！發生什麼事了？」
「都喝酒喝死的……不要說了啦！」他開始變得沉默又凝重，但卻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傳奇的背後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半的球員在四十歲前往生了，這不尋常的現象，隱藏了什麼樣的人生遭遇呢？於是乎，一部紀錄片的開端，就這麼萌芽了。
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我開始尋找，找尋還活著的另外一半球員，幾乎繞著台灣走。發掘故事的過程，讓這段旅程瀰漫著悲傷的氛圍。有人在學校當工友，在山上的林班地工作，在梨山種果樹，在南橫當警察，在清潔隊服務，在工廠當作業員……小學五、六年級的經歷，是他們一生的榮耀，卻也是最大的噩夢！許多球員都禁止他們的孩子玩球，甚至只要一碰圓的東西，就罵孩子沒出息！這是多麼大的烙印，是一生最大的夢想，卻也綑縛了他們一生。
不甘心。像是一隻不受控管的病毒，啃蝕著球員的生命，從打贏了日本隊後，從他們成為紅葉小英雄後，純真的童年、打球的快樂好像都漸漸地離去了。
榮耀寫成了歷史，卻讓行走的人迷失了。曾經在台灣報紙只有三大張的年代，他們的故事可以橫跨兩版，成為頭條。但是在爆發冒名頂替之後，他們彷彿被下了一道詛咒，開始被遺忘、被放棄、最後有些人甚至是放棄了自己。
這樣的故事，我也差點放棄，因為除了悲傷，還是悲傷，那種甩不開的榮耀，和回不了的青春，就是這樣真真實實的在我面前上演著，但書上的歷史和紀念館的照片，我們卻只看到了喜悅和榮光的那一刻。直到我找到了邱德聖的兒子和余宏開的兒子後，這一切才突然有了轉機。
這兩個年輕人都不聽父親的話，喜歡棒球。他們身上彷彿留著父親對棒球的著迷和熱愛，在血液中就是無法視而不見，他們在大學都參加了棒球隊。年輕人的熱血，對棒球的嚮往，於是乎，讓我的旅程終於可以找到暫時歇歇腳的地方。奇妙的是，就在這時候，在台中的江紅輝（當年的捕手）也聯絡到我，問我要不要去拍他們的原住民杯壘球總決賽。
壘球？
「年輕的時候跑得快打棒球，現在年紀大了跑不動就打壘球呀！」
「好呀！總決賽當然好，那我要不要跟哪個單位申請拍攝？……」
關於這場總決賽，我們從臺北趕下臺中，一路上和攝影師推演該如何拍攝，如何拍出兩位當年的紅葉球員棒球魂不死的熱情……
結果，到了球場，現場還來不到幾個人，我們的工作人員幾乎比現場的球員還多，江紅輝則是自己在壘球場上推著石灰車劃白色場線，其他人則三三兩兩悠哉的吃著早餐。
「你們這麼早來呀？」
「這是你告訴我的時間，不是有總決賽嗎？」
「是呀！」
「人呢？」沒有觀眾不打緊，總得有球員吧！
「他們等一下就會來，今天星期天，大家睡飽了就會來。」江紅輝說完，我真是只能苦笑。比賽的球員享受人生，而我們這走進人家故事中的旅人卻是窮緊張。
等待這學問，對許多紀錄片導演來說一點都不稀奇。現在想想，人生中很多片刻，真的就是這樣。我試著跟自己說，與其跳腳問為什麼？或許在一旁靜靜的看他們，試著理解他們的生命更是一種學習。
果真，一小時後大家陸續都到了。這場球賽除了球員家屬之外，我們大概是唯一的觀眾了。但坦白說，真的很好看，當然，好看的不是球技，而是人。打球的人盡興，現場笑聲不斷，不適合專業球評，但卻適合闔家觀賞。雖然是在壘球場上，而非民國五十七年那個萬頭鑽動的棒球場，不過我還是在江紅輝臉上看到了那一抹對棒球的愛，尤其是他打出了一記全壘打，奮力奔回本壘時的笑容，現在想來還是很動人的。
什麼是傳奇？寫歷史的人需要創造高潮，還是執政者需要功績，或是看歷史的人需要幻夢，但是傳奇往往對當事人來說，經常都只是生命中一個偶然的和合聚匯吧！若執意讓生命停留在那個點上，不肯往前走，它終將成為包袱拖累你的人生！若能回歸自己，繼續往前走，或許這傳奇才有機會美麗保鮮吧！
說到傳奇，就讓我又想起另一個有趣的交會。台灣新電影運動，在世界電影史上，因著侯孝賢導演、楊德昌導演，以及許多台灣新電影時期的精采作品，儼然也有了他的傳奇地位。還記得參加國際影展時，我曾被國外的記者或導演不只一次問到，「為什麼你們國家這麼小，觀眾這麼少，卻能有這麼多好電影？」
還有大陸導演激動地告訴我，「我看你們台灣新電影時候的獨立宣言，真的覺得這是一場太重要的運動！這是我們很需要的。」
關於這段電影傳奇，我曾經拍了一部紀錄片《白鴿計劃》，尋訪了很多一九八二年到二○○二年之間的導演、相關影人，我好奇這個影迷或影史上重要的電影運動對他們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多人娓娓道來，電影人說著電影的故事聽來真的是戲如人生，很精采！不過最讓我深刻的卻是，我在每個導演訪問最後，都會問上一個共同問題，「如果提起台灣新電影，現在你覺得最讓你難忘、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是什麼？」
我曾以為，答案會是每一位導演最精采的作品片段或是拍攝過程中的某一個艱辛幕後，沒想到對當時參與的導演們來說，竟然許多人的回答是同一件事，同一個畫面，這點讓我十分驚訝！
那畫面，就是在金馬獎後，一群導演到了楊德昌家，大家大解放，把西裝、領帶脫掉，在塌塌米上翻滾！狂歡！一群好朋友在一起的感覺……就這樣！
如果你是影迷，會跟我當下一樣錯愕嗎？
但現在回首想想十年前訪問他們時，這不預期的火花，我真的更能體會那份美好了。就如同吳念真導演可以跟我聊天，卻不願意入鏡談新電影，我依稀記得他是這麼說的，新電影最美的東西就是友情，如果這種感覺不一樣了，那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聽他說完這段話，我就放棄了說服他非要入鏡接受採訪的堅持了。
《白鴿計劃》的最後，我剪了侯導引用胡蘭成的一段話做結束，「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這也是我看台灣新電影，最濃郁、最有人味的感覺了。
一手執筆，一手攝影機的自助旅行，沿路景色美麗又沉重，我貪心的不肯休息，想把所見聞、所感動的都留下紀錄。我平凡又單薄的生命，因著這些旅程上巧遇的人們，越來越豐富……卻也相對地負重。
曾經，我很為一位盲人朋友打抱不平；有一天他在家看電視，突然門鈴響了，他起身去開門，結果門一開，竟然被潑了一桶硫酸，導致顏面傷殘、雙眼失明。這背後的原因竟然是尋仇者跑錯樓層，按錯電鈴。當時，我很難理解，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他在接受復健、輔導的過程中，愛上了幫助他的社工，在他的用心追求下，他們結婚了。拍攝最後，當我聽著他彈吉他自彈自唱，對妻子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時，我真的真的很感動，覺得愛情何須為了天長地久而天翻地覆，何須王子公主才能創造美麗，當下即見證到了平凡的愛情力量，很美！後來，他投身公益社團，為盲友爭取權益。
曾經，我拍過一位脊髓損傷的朋友，他受傷前是輕航機教練，後來受了傷，他號召脊髓損傷的朋友，組成了一支計程車隊，取名叫「火鶴」。他說，既然不能在天上飛，那也要在地上跑，希望自己能像浴火鳳凰般，再有一次人生的機會。
當時跟著他的計程車跑故事，遇到可愛的人會鼓勵他們，甚至有些婆婆媽媽還會固定叫車，相信經過生命的焠鍊，這是一群熱愛生命的運將。但就像天氣陰晴變化般難以預料，他們也遇到了坐霸王車的奧客，甚至搶他們的錢，或是要他們跑了一兩小時跨縣市的長途車，然後下車買個飲料，借個廁所，人一溜煙就不見了。
輪椅司機無法自行下車，他只能傻傻的等，等到眼淚不聽使喚的落了下來，終得面對現實的殘酷，默默把車開回家。
那次的拍攝，我百感交集。有感動，也有憤怒。最後，朋友沮喪的想著火鶴車隊去留的問題時，在一旁觀看的我，也悶到了極點。人性的善惡，真的像天使與魔鬼，人間便是交火的戰場，人心便是一切之始。
那時，我給了自己一次可以呼吸的空間，就是—飛一次吧！
我真的搭上了輕航機，飛上了天，在天空中俯瞰大地，真是不同的視界，雖然教練一直告訴我，小心高壓電線，小心不要太高……但害怕和不安其實很快就被眼前這片土地的美所超越了。和坐在密閉客機裡的飛翔不同，輕航機乘著風，讓人更有飛的感覺，忍不住想起宮崎駿的動畫裡，總是有著這樣凌風飛翔的嚮往和純真，不管你是公主、是魔女、還是環保戰士。這次在天上飛的感覺，很特別，上機前還灰心著人的自私與貪婪，悲憐著善良的人苦難的遭遇，但站高一點看著這一切，再高一點……再高一點……突然間給了我一股寧靜感，俯視人的活動，真的像螞蟻般渺小，忙東忙西來來去去的，最後到底要往哪裡去呢？
我又種下了困惑……
旅程中許許多多的驛站，彷彿都引領我前往一段未知的生命經驗，有時候真覺得像是一場冒險，或許稱為歷險記也不錯。我像練了吸星大法的浪人，在遊歷中汲取了來自四方的武林祕笈，但最後卻在自己身體裡揪成了一團，難以呼吸。
說生命，真的不輕盈。如果沒有找到一個方法整理它，真是難以承受之重，這紀錄片的旅程，在我拍攝了自己父親與老兵的故事《銀簪子》後，疲累終於把我擊倒，想放下筆，放下攝影機了。我這麼對自己說。
於是，我想去做一件事，讓自己歸零。
不選天，不選時辰，就是想出發的那一天，就是一個念頭：就今天吧！
我獨自開車前往新竹，憑著記憶，我想去看看在九年前，讓我開始用攝影機說生命故事的那對母子。好久沒聯絡了，想跟他們再問聲好，想再看看他們說再見，這舉動現在想來的確衝動，雖說是向他們問好，倒不如說是跟自己暫別。
多繞了好幾圈，再次驗證我的確缺乏方向感，到底哪條巷子呢？在路邊曬太陽的阿嬤肯定疑惑，明明停車位這麼多，這台車怎麼還一直繞來繞去？最後終於被我認出了一根柱子，應該就是這裡了吧！
按電鈴前，其實很緊張，因為依稀記得當時醫師說過，這罕見疾病的孩子，平均存活年齡大概只有十五歲，想想當年我拍他時九歲，九年後，他應該已經十八歲了，已經跨越了那關鍵年紀。我很緊張，如何面對開門那一霎那，又或者他們已經搬家？那或許一切都會比較輕鬆？
按了電鈴後，我有片刻屏住呼吸等待回應，沒想到屋裡竟然真的傳來聲響，有兩個人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很特別又很熟悉，大聲的發出我還是不太懂的話。結果，開門的是博盛的父親許教授，而在客廳裡發出聲響、並且不斷跑跳的身影果真就是博盛。
許教授再見到我，我們彼此都愣了一下，我再次自我介紹，他笑了，稱我是意外的訪客。而真正讓我意外的是，博盛他長大了，長得又高又壯，塊頭比我還大！
真好，多麼奇妙，我進了屋子喝了兩杯茶，重新聽著這一家人這些年來的故事，原來博盛現在已經是高中生，是桃園啟智學校二年八班的學生。聽著，聽著……父親說著博盛讀書的趣事，我不禁感嘆生命多麼奇妙，懂得用感恩心看待，真的就能體會「恩典」的感動了。
我的告別之行，讓我又決定要開始拍攝《○～博盛的二年八班》。
迷霧江湖
－－記博盛的二年八班
他，走起路來有一種特別的氣勢，在十五歲的孩子身上不太可能見到，但在電視上卻是一點都不陌生的身影，就像是大官出巡。
自在的，他總是把兩隻手放在背後交握著，上身微微傾著，眼神四處巡查，若這時你喊他的名字，他會伸出右手，輕輕對你揮揮手，彷彿受過特別訓練的那種左右搖擺不超過三十度角的優雅。他有語言障礙，是重度智能障礙。
「他跟誰學這走路姿勢？」
「呵呵！我也很好奇，有一次去他家做家訪，才發現他們家很辛苦，家人做資源回收、打臨工，根本沒人是這麼走路，後來我還問他媽媽，是不是看電視學的？結果媽媽說，應該不是，因為每次開著電視時，他總是低著頭沒興趣看。」老師這麼說。
「嗯，會不會是忘不了上一世的眷戀，又少喝了孟婆湯呀？」
「你也這麼覺得？我跟其他老師也有這種感覺呢！」
我們的對話顯然已經跳脫了現實，增添了茶餘飯後遐思的神秘色彩。
跟著博盛的步伐，這是我第一次到啟智學校跟著學生一起上課，那半年多的光景，是一次很難得的學習之旅，簡單學習，同時也學習簡單。
我和助理兩人，跟著桃園啟智學校的同學，整整上了一學期的課，學著畫自畫像，學著做早餐，學著洗車，學著排隊走路……在博盛的二年八班裡，十多位中度智能障礙的孩子，每一位都送給了我一幅不一樣的人生風景，這一趟旅程，彷彿讓我走入了江湖，一個不一樣的江湖 。
他們不在乎攝影機的鏡頭，我想，他們甚至也不在乎我們的存在，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個頭高大的男孩，他大概是最熱情跟我們打交道的代表，非常溫柔又熱心的大男孩，尤其是每一次跟我對話時，總要重複著我的最後一句話開始。
「××，你今天早上怎麼遲到了？老師都在等你喔！」
「對呀！你今天早上怎麼遲到了，老師在等我喔……我沒有……公車沒有等我……是我等它，它沒有來……那妳有沒有遲到了嗎？……」他總是很認真的想跟我說說話，並且努力地發表他的想法。他的認真，不只在應答上，還包括如果老師分配工作給他，他也會用他的方法很努力的去執行任務，但就是只做「指定」部分。例如讓他去掃地，他就會一直掃著指定區域，不能有一片落葉；要他擦桌子，他也會一直擦一直擦，不斷來回繞圈的擦拭著老師指定的桌面範圍，讓它乾淨無比，直到老師說：「可以了！」
他們的單純，讓我很驚訝。還記得有一堂課是教大家做早餐，模擬早餐店的工作，有人站在門口說歡迎光臨，有人煮豆漿，有人打雞蛋，還有人專門炸薯條……每個人都非常專注著自己的工作。例如，負責鞠躬打招呼的孩子，在那堂課裡，只要有人經過門口，不管你是買早餐，或只是不小心經過，甚至只是為了拉一條電線而走過他面前，他就是一個態度：「你好！歡迎光臨。」彷彿擠出了一天的氣力，也要讓你聽到他的努力。
那天，一邊拍攝一邊捧場，我買了好多份早餐，雖然只是實習課，仍然可以從他們的神采中看見期盼，當客人選定了一份蛋餅、一杯豆漿，這十塊錢的進帳，對他們的鼓勵超乎想像，他們笑得好開心，一點都不虛偽。被肯定的成就感，和被接納的喜悅，在這群孩子身上，是切切實實存在的感受。
我還記得那位負責收錢的女孩，她是腦性麻痺導致的輕微智能障礙，大概也是同學中唯一能把二位數加減搞清楚而不出差錯的人。她每次收到錢，總是吃力地要擠出一個謝謝的笑容，這簡單的動作，對她來說，是必須吃力的控制著身體與臉部表情才能達陣的目標。每每見到她的努力，我總是多了些不捨。但接下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才真的是讓我心疼她。
女孩的母親，對於孩子因為生產時的意外，而導致腦性麻痺非常自責，因此只要有機會能讓孩子更好，就會不放棄的堅持到底。我因而想更進一步的記錄女孩的故事，但怎麼都沒想到，就在約好去她家拍攝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啟智學校老師的電話，拜託我放棄拍攝女孩的計畫。
「為什麼？我跟她媽媽都約好了！」
「因為……他們剛搬家，鄰居現在有問題……所以，目前不適合你們去，怕到時候會對他們家不好。」
「我們是拍紀錄片，我不懂為什麼會對他們不好？鄰居有什麼問題？我不會拍到他們呀！」當時，我一直不懂老師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的罣礙，後來老師終於捱不過我的追問，才說了真話。
女孩媽媽為了讓她讀啟智學校方便，所以搬到離學校比較近的社區，沒想到附近鄰居看到腦麻的女孩，竟然直說是怪物！在她不自主扭動的身體和表情中，鄰居看到的全是負面的聯想，說她帶衰，還讓附近居民在他們搬來後，接連出車禍、生病，甚至連六合彩都連續摃龜。因此鄰居們要求他們離開，甚至為了逼他們離開，還在頂樓水塔貼上符咒，最後讓母親崩潰的是，他們的電話竟然還被竊聽，也就是我與母親的通話，竟然也被攔截了。他們威脅她，不准帶記者和導演來拍攝，這警告嚇壞了女孩的母親。於是，只好打電話給老師，拜託我們不要拍了。
老師說，母親覺得抱歉，不知如何對我們開口，說到最後還哭了起來。
聽著老師說完這過程，坦白說，我心中升起了好大一團火球，不懂為何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還會遇到這樣的說法。怪物？說的是那單純而努力的女孩嗎？還是眼中看見怪物的鄰居？而我竟然也第一次經歷被竊聽這件事，在我是如此單純著想去幫助一個女孩的時候。怒火無法遏止的爆發。
「老師，我想我們還是會去。而且不只一台攝影機，我還可以邀約其他記者朋友或是警察，讓她的鄰居知道他們做錯了什麼事，讓他們知道恐嚇別人是一件錯誤的事，任何善良的人都不應該因為害怕被傷害，而被迫退縮，或是躲起來……」
「導演，這樣不好吧！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聽了也很氣憤，可是……可是他們沒有能力再搬家了，我們也要想想未來他們怎麼跟鄰居相處……媽媽要我跟你說對不起，她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護女兒……」
我和老師的對話陷入了一陣沉默，心中的那團火，慢慢被澆熄了，現實的無奈是來自極地的雪，冰冷的讓火苗來不及熄滅就已經瞬間凝結。
後來，女孩經常請假，不知我是否多想，禁不住多看她一眼的時候，總覺得她的臉上少了點什麼。她變得更加安靜，為了要露出笑容而要經常牽動肌肉的抽搐動作也越來越少見了。她，成了教室一角安靜的存在。
隨著孩子們即將要升上高三，職業訓練課程開始越來越多，包含練習洗車，練習在公園掃地，練習做麵包。班上程度最好的男孩，拼命的表現他對於洗車的熱愛和熟練，因為母親已經為他打點好附近的加油站工作，只要他能學會洗車他就有工作。
而我拍攝的主人翁博盛，他的母親王老師則是煩惱著，一般學生高中畢業了還有大學可以念，甚至還可以升碩士、博士班，但這群孩子高中畢業後，他們要去哪裡呢？她的寶貝孩子在群體中顯得靦腆害羞，多數時間活在自己的世界，與自己對話，他參與工作和生活行動的態度，多數時候都隨著他的心情決定。所以當大家要排隊集合時，他經常是屁股最後離開椅子的那個人。
有一次，王老師苦笑著說，如果有人要僱用她兒子，她可以倒貼錢給對方都沒問題。但博盛顯然沒有感受到母親的煩惱，依然用他的率性過他的日子。那段時間，唯一讓他積極的活動只有一種，就是買蓮蓬頭，換蓮蓬頭。還記得王老師提醒我們，要是誰家裡蓮蓬頭壞了，千萬不要客氣，他們家好多，可以多拿幾個回家換。這件事，我到現在還記得。
另一位機器人男孩也讓人難忘，他特別喜歡機械玩意兒，可以一天不說話，只做他喜歡的事：安靜的拆器械、再組裝回去，當然也包括修理家電。他母親說，「他小時候拆玩具，現在什麼電器都拆，家裡幾乎所有小家電都被他拆解、組裝過，不過還好啦！至少有百分之七十都還能用。」母親說得很稀鬆平常，沒有悲喜。而我聽了，卻霎時間不知該覺得遺憾還是讚嘆？！在那段時間裡，自認為反應快的我，經常會被這種突然蹦出的新觀點，和意料之外的狀況襲擊，腦子好像突然打住，一時間掏不出個該回應的表情和對話，面對這位淡然的母親只能傻笑。
印象很深刻，有一次畫畫課，老師的題目是「我」。男孩在他的自畫像中畫了一個機器人。
「這是你嗎？」
他點頭。
「看起來很像機器人耶！」
「不是機器人，這是我。」
「所以你覺得自己頭是方方的，還穿著很多電線在身上？」
他又點點頭。「那是衣服！」指著畫中纏繞電線和盔甲的身體說。
他認真的神情，讓我當下很糊塗。
後來老師要每個孩子拿著自己的自畫像到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和畫紙上的自己，回答：像不像我？
機器人男孩毫不猶豫的說：「好像我！」那一刻，很多人笑了，不知怎的，我反而沉默了很久，或許是他的堅持真的說服了我。
觀察他，顯然他有的不只是想像中鋼鐵般的身子，還有鋼鐵般的性子。他沉默寡言，走路時總是抬頭挺胸威風凜凜，但情緒一來會突然爆衝，甚至對身邊人揮拳相向，這是他最大的罩門。連老師都要提醒我，這孩子如果生氣的時候，你們一定要離開他身邊喔，不然被打到可不負責任喔！那學期裡，我見識過幾次，真是很驚險！
現在想起他來，還是覺得他的人生真是個連續驚嘆號。就連有一次癲癇發作起來，說倒地就倒地的狀況也嚇壞了我，當時我專注地拍著一個孩子，突然身後一聲巨響，全部同學都往我背後跑去，我還沒回過神，就發現他已經倒地抽搐，同學們則是有一套SOP，趕緊合力抬他到空地，解開衣服釦子，拿毛巾給他咬著，並且立刻有人去通報老師，眼看這一切發生……我驚魂未定，坦白說我什麼忙都沒幫上！倒是這些孩子平常的訓練和互助，救了機器人男孩。放學時，我不忘跟老師說，你們的學生真的很棒！
不過說也奇怪，這機器人男孩也有個怪癖，就是平常端坐的他，一到吃飯時間，就非得要把一隻腳屈膝跨在椅子上，有時手肘還會豪邁的放在膝蓋上，一付霸氣草根的模樣，一邊捧著飯碗大口吃飯，老師好幾次勸說要他把腳放下來，男孩總是沒反應，甚至連看都不看老師一眼。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坦白說，當下的那個背影還真像是梁山泊來的漢子，只是走錯了時光出口。但這角色的切換不需片刻，吃完飯後他便又放下腳，化身為另一時空中的機器戰警，繼續執行機器人任務。
行走在這小江湖，真是一趟難得的意外之旅，很多經驗法則在這兒完全不管用，彷彿他們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那是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穿梭中，迷航的漂浮。
又或是，執念化為人形，想來人間走一遭的試煉？我忍不住想。
當然，在他們的眼中，或許我和攝影機的出現，才更不可思議吧！
－－殊眼禪師的入門畫
十一月初的那一晚，我還清晰地記得，一道冷鋒伴著綿綿細雨，冷的讓人撐著傘都不禁要縮著膀子。深夜一點多，我在巷口停好車，一邊掏著鑰匙一邊往家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只想趕快進到溫暖的屋裡，心頭則是惦記著還要打包行李，準備後天一早飛到韓國釜山參加影展。
不過，就在我正要伸手打開院子的小門時，黑暗中突然有個影子比我更迅速的動了一下，我立刻抽回右手，認真的看著盤踞在銅門上的「他」，天呀！是一條蛇！現在不是冬天嗎？有寒流來襲下著雨的深夜……蛇？不是應該在冬眠嗎？
我想，我們彼此嚇到對方了。他身子雖然纏繞在門上，卻已經昂首看著我，我花了一些時間的辨識，才把他的身體和小門上捲曲的雕花線條區分出來。而此時，我已經不自覺的倒退了好幾步。如果問我，我最怕的動物是什麼？從小不怕蟑螂的我，最怕～他！
我幾乎忘了有多久的凝視，在深夜中我們動也不動，直到褲管已經被雨滴濺濕、身子開始發抖的時候，我才冷的回神告訴自己！現在，我必須要「通過那道門」回家睡覺。於是，收起雨傘，我鼓起勇氣用傘柄輕輕敲著門邊的柱子，希望他可以快快離開，結果他也立刻迅速的回應，瞬間挺直了身子宣示他的存在，並且挑釁的朝我吐舌。是的，在這一回合，他贏得徹底，當下我嚇得尖叫往後大跳一步，手中的傘也掉落地面。
淋著雨，我從驚嚇慢慢的轉為生氣！「這是我家！我的門！你不能佔據它……」，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耍賴，但這遊戲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眼望四周，鄰居們的窗戶都只露出了小夜燈的光，要不就是我想製造話題，不然現在沒人能幫我，除非……只剩下最後一招，我拿出手機，撥出了「一一九」。但奇妙的是，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慢慢地垂下了頭，放鬆了身子，停止對我張牙舞爪地示威。我開始和電話那頭通報著我的狀況時，他顯得好安靜，安靜得竟然透露出幾分的落寞，我不懂他想什麼？但這片刻卻讓我回想起上個月，我見到了另一條蛇……
那是一條在大白天闖入鄰居花園的蛇，還在補眠的我被窗外的喧鬧聲吵醒，一看到了消防車，和兩個穿制服的消防隊員，我當下就清醒了，尤其還有好幾位鄰居也圍繞成一圈吱吱喳喳，不知在議論著什麼？我禁不住好奇，也出門晃晃。沒想到，竟然看到了一條大蛇，當時牠已被制服，蜷縮在鐵籠子裡一動也不動，而且身體還不只一處滲著血（想必是被捕捉時受的傷），這落魄的模樣對我來說，依然是十分嚇人！雖然當時大家討論著要不要立即處死牠……我聽了難免感到幾分可怕，雖然分不清是為了殺戮的罪惡感，還是被殺的悲涼處境。但直到消防員靜定的說出：「交給我們就好，冬天要到了，剛好可以來泡藥酒……」一聽這話，我愣了一下，突然間對這動物的恐懼變成了憐憫，腦海中浮現出牠漂浮在缸子裡，讓酒精和一堆補藥滲透、浸泡、侵蝕，然後毫不留情的榨出牠生命的全部。
當下，我鴕鳥的轉身躲進了屋子，不再參與接下來的決定.
回到這深夜的雨中，我掛斷了電話，在還沒把地址說清楚的情況下，我放棄了這行動，想想……暗黑中的交會，寒流中不冬眠的蛇，必也是淪落天涯的孤獨客吧！不管是被當場打死，或是被泡成藥酒，結局都太悲涼了些。於是，我決定重新開始。
撿起了雨傘，雖然衣服和頭髮早已經淋溼還是得要撐著，我開始了跟他的溝通｜
「我們需要溝通一下……我不想傷害你，但是你擋住了我回家的門，這是我唯一的路，我雖然不懂你為何在這麼冷的夜出來蹓躂，但這裡並不是你應該停留的地方，離開這裡吧！回去你該去的洞穴。聽好！現在我真的累了！讓我回家休息吧，我不想傷害你，真的，我只是想回家……，你快走，我不想傷害你……」心頭說完這一番話，說也奇怪，他竟然又抬起了頭，但態度不再是挑釁攻擊的姿勢，而是與我對望。當下，我不自覺的念出了地藏王菩薩的佛號，複誦著……結果他竟然抖了抖身體，開始動了起來，但此刻我沒有害怕，彷彿我也感受到他的友善。果真，他緩緩的轉身離開了，看著他的移動，我這才發現他個頭不小，將近有兩米長吧！
又佇足了一會兒，確定他真的離開了，我終於鼓起勇氣，回家。
這一夜，特別清醒，睡意甚少。
兩天後，如期到了韓國釜山，這次除了參加影展的正式行程之外，還有個小任務，就是受朋友所託，將兩小瓶珍貴的沉香油，帶到釜山的通度寺送給殊眼禪師。要去通度寺的計劃，剛開始我一點都不在意，只知道是南韓第三大禪寺，殊眼禪師則是相當受尊敬的國寶級畫僧，他的禪畫作品到過許多國家展出。基於好奇心，我欣然接受委託，也當成是順道旅遊。但怎麼都沒想到，後來這段交會，竟成了此行最深刻的記憶。
還記得，那天雖然已經是十一月了，天冷，卻是個有溫煦陽光的好天氣，和友人拿著地址，轉了兩班公車才到了通度寺。
走進通度寺，映入眼簾的除了數百年的老松靈秀環繞之外，還有一千三百年歷史的金剛戒壇令人震懾，古樸的唐式廟宇建築，供奉著慈藏律師在西元六三八年赴大唐學習佛法時，帶回來的佛骨舍利。整個大殿沒有供大佛像，一腳踏進卻連空氣中都佈滿了莊嚴的肅穆之氣，據說在韓國受戒的僧尼，幾乎都必須來這裡受戒。想想，我每一步踩踏的原木地板，光潤斂藏，百千年來曾有多少韓國僧人踏足、盤坐、沉思於此？
不自覺的走到了角落，我盤坐而下，想要靜坐片刻感受著這氛圍，沒料到卻出了神的忘記時間，須臾間，卻已經過了大半個鐘頭，還好友人提醒，不然肯定誤了送沉香油給殊眼禪師的事了。
十數個莊嚴佛殿，一一走過參拜，卻還是苦於去哪兒找禪師？還好遇到一位穿著工作服的熱情志工，能說簡單的英文，他告訴我們，「禪師在山上！」
直到此刻，我才弄清楚，在通度寺背後的禪林裡，有將近二十個小佛庵，遍佈在整座山林中，每一位庵裡的禪師，或習字，或習畫，也有醃醬菜、彈琴、做陶藝等等不同修行。還好有這位志工的好心護持，願意開車載我們上山找殊眼禪師，不然等我們花一小時走上山，還不包括在林子裡迷路的時間，恐怕就要夜宿通度寺了。
真的是個小佛庵。簡單的矗立在林間，別說沒有廟宇的宏偉之氣，就連門面也是出奇的簡單，兩片木板門，幾乎已經是三分之二的門面了。沒有來往遊客，甚至說，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有一位老僧正在掃地，而他，正是殊眼禪師。
禪師說韓文，我們用著簡單的英文，夾雜中文、漢字和比手畫腳，終於讓禪師明白，是他在台灣的朋友託我送來沉香油，他從頭至尾都是笑笑地點頭，我甚至擔心他真的聽懂我所說的嗎？最後他只簡單的揮揮手，要我們跟著他進屋，「吃個飯吧！」
隨順的跟著禪師走入小佛庵，邊脫著靴子，我懷著滿心的探索，心想多麼奇妙有趣的地方呀！如果電影《春去春又來》早些拍好，看過之後或許現在就會多些理解吧！禪師打開拉門，我抬頭往內看去卻當場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是……蛇？
一大幅寬版的禪畫，佔據著入門的牆壁，畫中竟是一條偌大的白蛇與一名童子，兩者相視而笑。我被這一幕嚇呆了片刻，想想兩天前那個夜裡，我才差點被那條蛇困在門外有家歸不得，怎麼會這麼快又看見蛇？蛇與童子，這是什麼佛典故事？這印象中不吉祥的動物，怎會躍居禪師的入門牆上？除了希臘神話裡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厄斯（Asclepius）受到智慧之蛇的引導，而治癒了人們，因此讓蛇杖成了西方醫學上的象徵；還有神的使者赫爾墨斯（Hermes）用雙蛇杖守護貿易、旅人；摩西的銅蛇杖療癒了火蛇對人們的攻擊；台灣的魯凱族、排灣族將百步蛇當作守護神，我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到底蛇還有什麼正向的意義？兩舌之人，蛇髮魔女，陰險的蛇眼，連撒旦都要化成蛇來引誘亞當、夏娃，小時候聽孫叔敖遇到兩頭蛇的故事，也要跟死亡扯上關係。我困惑著，我眼前的這幅畫。
禪師端出了兩碗飯遞給我們，還有好幾盤不一樣的醬蘿蔔，以及蘿蔔冷湯。很簡單的禪食，卻意外的好吃，不知是餓了，還是旅遊在外的心情使然。但我心裡仍然念念不忘方才入門時的那幅禪畫，亦或說，兩天前那個深夜裡被蛇嚇壞的心緒又被挑動起，我忍不住開口問禪師，為什麼畫蛇？為什麼要在入門處掛上這幅畫？那位童子面對比他身子還大的蛇，為何仍然笑著臉？
禪師認真的聽著我的問題，笑了笑，他用了簡單的英文，夾雜著幾句韓文回答了我的問題。首先，他問我心裡怕蛇嗎？
嗯。
蛇是恐懼，很多人心裡的恐懼。……面對恐懼也是修行！所以，那條大白蛇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恐懼，而那孩子就是「我」。
為何那個孩子不害怕，還能面帶微笑地玩耍呢？
禪師又笑了，因為他是孩子，他有最單純的心（說到這，禪師還特地用雙手摀著胸口示意），只有用最簡單的面對，就像孩子那種純真，你要用這種單純去面對你的恐懼，不是打倒它，不是逃避它，而是對它微笑！那條心裡的大蛇，它也會對你微笑的。
我聽了這解釋，坦白說當下是充滿喜悅的。頓時間，剛進門時被那幅畫中蛇引來的不安，立即消失了蹤影，轉而成了學生般的雀躍。我又繼續向禪師說著兩天前夜裡遇到蛇的故事，禪師聽了並不驚訝，直說有時候，有些蛇也會迷路，但是，天很冷他是應該去睡覺的。我哈哈大笑，是呀！
臨去前，禪師送給我們一人一本小畫卡。我請他為我們簽名，他爽快地答應，並在朋友的畫卡上，輕輕的畫了幾筆，水面上一艘小船……他寫下了「真水無香」。我們都十分欣喜，念著真水無香，彷彿有著無限禪機等著我們參透！當然，我更期待著他為我寫下的話語，沒想到禪師卻頓了一下筆，抬頭看看我……又低頭皺皺眉，食指扣著眉心沉思了一會兒，說實在的，那時我還真有些緊張，還好不一會兒，他便笑了笑動筆畫了一個妹妹頭的女生（當時我留短髮），脖子上披著一條跟我一樣的圍巾，我忍不住想，他是畫我嗎？
禪師寫下了「隨流得妙」。
當下，我開心的接收了這份禮物，心底卻充滿了疑惑，隨流得妙？
「你的那句話好難懂喔！」朋友說。
我點點頭。
的確，在那時候我真的不太懂，現在回想起來，匆匆已過了十二個年頭。隨著時間的輪轉，隨著因緣的長流，細數這長河兩岸的風景，或蜿蜒，或激盪，或波濤，或沉潛，不論是過去我拍紀錄片，或是製作真實人生再現的戲劇，我彷若一個旅人，每當刻劃著一段段人生風景的取捨得失，其實在無形中也豐富了我的生命旅程。
當然，也幫助了我，用微笑去面對……那條蛇。
歸零
人生難免都會遇到一種時刻，就是想要歸零。
曾經，我一直在拍紀錄片。從一九九三年開始，第一部作品是和清華大學的幾位同學一起完成的，那時剛好修了李道明老師的課。還記得當時要找拍攝題材，我不斷的翻閱新竹當地的各種報章雜誌，希望能找到感動我的故事。後來，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提到有一位竹東高中的老師，她的孩子罹患了罕見的腦結節硬化症，而導致有弱智和過動的狀況，但她並沒有把這樣的孩子藏起來，反而勇敢的帶著孩子出門，遇到有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或是不接納，她就會跟大家解釋：我的孩子生病了！
這位母親和孩子的故事，成了我第一部紀錄片的主人翁。在那個沒有數位攝影機的年代，扛著SVHS的攝影機撐一段訪問，手還會發抖。後來在李老師協助我們後製製作的情況下，這部片子竟然得到金穗獎的評審團獎，還記得評審說，雖然技術面還可以加強，但故事動人，呈現的感情很真摯誠懇之類的鼓勵。想想也是，評語說得很中肯，連攝影機運動時遇到窗戶逆光我都不懂得避開，的確是個菜鳥。但當時這個故事是真的讓我動容，智能障礙再加上過動傾向的孩子，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變得不可預料，讓我深刻地體會到「記錄現場」這件事，拍攝的當下，本身就像是一場生命的搏鬥。我們不知道孩子下一步會做什麼？包括可能會把杯子丟過來……
這拍攝的因緣，也讓我第一次踏入了世光教養院，當時一樓多是輕度到中度的孩子，我記錄的博盛，白天便是在這兒「上學」，二樓則是收容重度殘疾孩子的地方，大多數的孩子都有行動障礙或是癱瘓。
我不會忘記，當修女帶我上二樓打開木頭門時，第一時間我還沒看到「畫面」，便被撲鼻而來的味道擊退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體味、尿味、食物味道、再加上悶熱的氣味，或許還噴灑了一些花露水。我倒退了一步，哪怕深知這樣不禮貌，但卻是反射性的這麼做。後來，再踏進這個大房間，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最小的四、五歲，最大的十六歲，他們或癱躺在床墊上，或在地板上爬行……我一進去，馬上便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還記得有個大女孩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竟然主動地牽起了我的手，喃喃自語著我聽不懂的話，一直到我離開時，她都不願意放手。修女解釋說，這些孩子有些被遺棄，有些是被父母寄養在這裡，所以一年裡能有人來看他們一次就很不容易了，所以都很期待有人來關心他們，看到訪客難免會很興奮、很期待。
聽了修女的解釋後，我不禁一陣心酸，現在回憶起來，彷彿還記得牽著我的那隻手的感覺，瘦弱無力，涼涼的，緊緊握著。生命在這空間裡，好像以另外一種生命規則在運行著，緩慢遲滯又寧靜。對於他們期待的愛，當時的我顯得無能為力。
這無能為力的感覺，在後續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還不時出現，我的經驗和年歲的增長，顯然並沒有為這些受困的生命提供出好的解套方法。拍攝《血染的青春》時，我不會忘記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的孟伯伯告訴我，他二十七歲還在軍中服役時，因為寫信給香港的親人抱怨了軍隊不讓他申請退伍，被處以動員戡亂臨時條款「製造謠言」的罪名，判了無期徒刑！他的故事讓我很悲傷，他最後被關了二十七年，直到大赦才出獄。但更震撼的是，訪問到一半，他竟然反過來問我：「導演，你現在幾歲？」
「二十七歲。」
「如果現在給你一個莫須有的罪，判你無期徒刑，妳會怎麼樣？」
無期徒刑！
我壓根沒想過這樣的假設。當時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出了很沒用的話，「我可能會想自殺！」孟伯伯一聽笑了。我緊接著又解釋，「抱歉，我太沒用了。」
「我們那時候有很多人都選擇了自殺。妳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很正常的。」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至今難忘。要去同理那二十七年無期徒刑的牢獄歲月，禁錮的不只是身體吧！
五○年代的台灣，我該慶幸躲過了那段白色恐怖嗎？有一次採訪作家陳映真，他帶我們到了六張犁，是當時被揭露的亂葬崗地點。萬仁導演的電影《超級大國民》就拍到了這段場景和故事。那次訪問陳映真的過程中，他站在六張犁山上那片竹林時，有感而發地說，「還好你晚生了三十年，不然大概也會躺在這裡……當年很多醫師、作家，尤其像你這種拿筆、拿攝影機要寫故事、做紀錄的人，都是當局無法容忍的對象……」當下我愣了好一會兒，沒有心理準備聽到這樣的比喻，一時間竟語塞。
躺在這裡？！化作春泥的屍骨，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呀！對台灣的熱情，對社會的理想，都凝止在那肅殺的年代，都堆疊在這山頭上……沒有人知道，甚至被遺忘。站在那兒，吹吹風，感受著那惆悵的心緒，好似還盤踞在這林間，纏繞在風中沙沙的吟唱……好難呀～～
當時，曾有一種奇想，如果可以……很想幫他們擦擦眼淚！
拍攝《紅葉傳奇》時，我以為我追逐的是當年紅葉少棒的傳奇。說也有趣，當時拍這題材，只是因為去布農部落採訪，下山時叫了一部計程車，一打開車門嚇了我一跳，這司機是個原住民，約莫四十出頭，竟然裸著上身，露出大啤酒肚，只穿了條運動褲就來接我。一個女生獨自搭這輛計程車下山，多少讓我有些緊張。但這司機卻是一路熱情叨唸地介紹著這附近的風土民情，當然還包括再上山四公里處的紅葉村，他一直問我：「妳要不要上去參觀？我載妳去！那個紅葉少棒紀念館很好……」
「謝謝。我去過了！」
但他仍不死心，開始跟我說起了紅葉少棒的故事，包括了衣錦還鄉的實況、路徑……甚至還有收到的禮物等細節。雖然我有些許的緊張和緊繃，但專業搜尋好故事的嗅覺卻仍是開啟的。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故事？」
他得意地說，「我在現場啊！」
「所以你是他們的同學嗎？」
「才不是啦！」
「不會是你的親戚吧？」
他笑得大聲，「妳不是有去那個紀念館參觀，我就是那個邱春光呀！我就是紅葉少棒的球員啦！」聽到這幾句話，真的差點沒暈倒，民國五十七年的紅葉小英雄，竟然是現在載著我的這個率性的司機。於是，接下來追問著問題的對象變成了我，「你現在都在開計程車嗎？」
「我在家養雞。有空再跑計程車。」
「其他人呢？你的其他打球的球員，他們現在都還好嗎？」
「……」
「他們現在還在紅葉村嗎？」
「很多都死了！」
「死了？你們都很年輕耶！發生什麼事了？」
「都喝酒喝死的……不要說了啦！」他開始變得沉默又凝重，但卻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傳奇的背後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半的球員在四十歲前往生了，這不尋常的現象，隱藏了什麼樣的人生遭遇呢？於是乎，一部紀錄片的開端，就這麼萌芽了。
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我開始尋找，找尋還活著的另外一半球員，幾乎繞著台灣走。發掘故事的過程，讓這段旅程瀰漫著悲傷的氛圍。有人在學校當工友，在山上的林班地工作，在梨山種果樹，在南橫當警察，在清潔隊服務，在工廠當作業員……小學五、六年級的經歷，是他們一生的榮耀，卻也是最大的噩夢！許多球員都禁止他們的孩子玩球，甚至只要一碰圓的東西，就罵孩子沒出息！這是多麼大的烙印，是一生最大的夢想，卻也綑縛了他們一生。
不甘心。像是一隻不受控管的病毒，啃蝕著球員的生命，從打贏了日本隊後，從他們成為紅葉小英雄後，純真的童年、打球的快樂好像都漸漸地離去了。
榮耀寫成了歷史，卻讓行走的人迷失了。曾經在台灣報紙只有三大張的年代，他們的故事可以橫跨兩版，成為頭條。但是在爆發冒名頂替之後，他們彷彿被下了一道詛咒，開始被遺忘、被放棄、最後有些人甚至是放棄了自己。
這樣的故事，我也差點放棄，因為除了悲傷，還是悲傷，那種甩不開的榮耀，和回不了的青春，就是這樣真真實實的在我面前上演著，但書上的歷史和紀念館的照片，我們卻只看到了喜悅和榮光的那一刻。直到我找到了邱德聖的兒子和余宏開的兒子後，這一切才突然有了轉機。
這兩個年輕人都不聽父親的話，喜歡棒球。他們身上彷彿留著父親對棒球的著迷和熱愛，在血液中就是無法視而不見，他們在大學都參加了棒球隊。年輕人的熱血，對棒球的嚮往，於是乎，讓我的旅程終於可以找到暫時歇歇腳的地方。奇妙的是，就在這時候，在台中的江紅輝（當年的捕手）也聯絡到我，問我要不要去拍他們的原住民杯壘球總決賽。
壘球？
「年輕的時候跑得快打棒球，現在年紀大了跑不動就打壘球呀！」
「好呀！總決賽當然好，那我要不要跟哪個單位申請拍攝？……」
關於這場總決賽，我們從臺北趕下臺中，一路上和攝影師推演該如何拍攝，如何拍出兩位當年的紅葉球員棒球魂不死的熱情……
結果，到了球場，現場還來不到幾個人，我們的工作人員幾乎比現場的球員還多，江紅輝則是自己在壘球場上推著石灰車劃白色場線，其他人則三三兩兩悠哉的吃著早餐。
「你們這麼早來呀？」
「這是你告訴我的時間，不是有總決賽嗎？」
「是呀！」
「人呢？」沒有觀眾不打緊，總得有球員吧！
「他們等一下就會來，今天星期天，大家睡飽了就會來。」江紅輝說完，我真是只能苦笑。比賽的球員享受人生，而我們這走進人家故事中的旅人卻是窮緊張。
等待這學問，對許多紀錄片導演來說一點都不稀奇。現在想想，人生中很多片刻，真的就是這樣。我試著跟自己說，與其跳腳問為什麼？或許在一旁靜靜的看他們，試著理解他們的生命更是一種學習。
果真，一小時後大家陸續都到了。這場球賽除了球員家屬之外，我們大概是唯一的觀眾了。但坦白說，真的很好看，當然，好看的不是球技，而是人。打球的人盡興，現場笑聲不斷，不適合專業球評，但卻適合闔家觀賞。雖然是在壘球場上，而非民國五十七年那個萬頭鑽動的棒球場，不過我還是在江紅輝臉上看到了那一抹對棒球的愛，尤其是他打出了一記全壘打，奮力奔回本壘時的笑容，現在想來還是很動人的。
什麼是傳奇？寫歷史的人需要創造高潮，還是執政者需要功績，或是看歷史的人需要幻夢，但是傳奇往往對當事人來說，經常都只是生命中一個偶然的和合聚匯吧！若執意讓生命停留在那個點上，不肯往前走，它終將成為包袱拖累你的人生！若能回歸自己，繼續往前走，或許這傳奇才有機會美麗保鮮吧！
說到傳奇，就讓我又想起另一個有趣的交會。台灣新電影運動，在世界電影史上，因著侯孝賢導演、楊德昌導演，以及許多台灣新電影時期的精采作品，儼然也有了他的傳奇地位。還記得參加國際影展時，我曾被國外的記者或導演不只一次問到，「為什麼你們國家這麼小，觀眾這麼少，卻能有這麼多好電影？」
還有大陸導演激動地告訴我，「我看你們台灣新電影時候的獨立宣言，真的覺得這是一場太重要的運動！這是我們很需要的。」
關於這段電影傳奇，我曾經拍了一部紀錄片《白鴿計劃》，尋訪了很多一九八二年到二○○二年之間的導演、相關影人，我好奇這個影迷或影史上重要的電影運動對他們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多人娓娓道來，電影人說著電影的故事聽來真的是戲如人生，很精采！不過最讓我深刻的卻是，我在每個導演訪問最後，都會問上一個共同問題，「如果提起台灣新電影，現在你覺得最讓你難忘、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是什麼？」
我曾以為，答案會是每一位導演最精采的作品片段或是拍攝過程中的某一個艱辛幕後，沒想到對當時參與的導演們來說，竟然許多人的回答是同一件事，同一個畫面，這點讓我十分驚訝！
那畫面，就是在金馬獎後，一群導演到了楊德昌家，大家大解放，把西裝、領帶脫掉，在塌塌米上翻滾！狂歡！一群好朋友在一起的感覺……就這樣！
如果你是影迷，會跟我當下一樣錯愕嗎？
但現在回首想想十年前訪問他們時，這不預期的火花，我真的更能體會那份美好了。就如同吳念真導演可以跟我聊天，卻不願意入鏡談新電影，我依稀記得他是這麼說的，新電影最美的東西就是友情，如果這種感覺不一樣了，那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聽他說完這段話，我就放棄了說服他非要入鏡接受採訪的堅持了。
《白鴿計劃》的最後，我剪了侯導引用胡蘭成的一段話做結束，「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這也是我看台灣新電影，最濃郁、最有人味的感覺了。
一手執筆，一手攝影機的自助旅行，沿路景色美麗又沉重，我貪心的不肯休息，想把所見聞、所感動的都留下紀錄。我平凡又單薄的生命，因著這些旅程上巧遇的人們，越來越豐富……卻也相對地負重。
曾經，我很為一位盲人朋友打抱不平；有一天他在家看電視，突然門鈴響了，他起身去開門，結果門一開，竟然被潑了一桶硫酸，導致顏面傷殘、雙眼失明。這背後的原因竟然是尋仇者跑錯樓層，按錯電鈴。當時，我很難理解，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他在接受復健、輔導的過程中，愛上了幫助他的社工，在他的用心追求下，他們結婚了。拍攝最後，當我聽著他彈吉他自彈自唱，對妻子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時，我真的真的很感動，覺得愛情何須為了天長地久而天翻地覆，何須王子公主才能創造美麗，當下即見證到了平凡的愛情力量，很美！後來，他投身公益社團，為盲友爭取權益。
曾經，我拍過一位脊髓損傷的朋友，他受傷前是輕航機教練，後來受了傷，他號召脊髓損傷的朋友，組成了一支計程車隊，取名叫「火鶴」。他說，既然不能在天上飛，那也要在地上跑，希望自己能像浴火鳳凰般，再有一次人生的機會。
當時跟著他的計程車跑故事，遇到可愛的人會鼓勵他們，甚至有些婆婆媽媽還會固定叫車，相信經過生命的焠鍊，這是一群熱愛生命的運將。但就像天氣陰晴變化般難以預料，他們也遇到了坐霸王車的奧客，甚至搶他們的錢，或是要他們跑了一兩小時跨縣市的長途車，然後下車買個飲料，借個廁所，人一溜煙就不見了。
輪椅司機無法自行下車，他只能傻傻的等，等到眼淚不聽使喚的落了下來，終得面對現實的殘酷，默默把車開回家。
那次的拍攝，我百感交集。有感動，也有憤怒。最後，朋友沮喪的想著火鶴車隊去留的問題時，在一旁觀看的我，也悶到了極點。人性的善惡，真的像天使與魔鬼，人間便是交火的戰場，人心便是一切之始。
那時，我給了自己一次可以呼吸的空間，就是—飛一次吧！
我真的搭上了輕航機，飛上了天，在天空中俯瞰大地，真是不同的視界，雖然教練一直告訴我，小心高壓電線，小心不要太高……但害怕和不安其實很快就被眼前這片土地的美所超越了。和坐在密閉客機裡的飛翔不同，輕航機乘著風，讓人更有飛的感覺，忍不住想起宮崎駿的動畫裡，總是有著這樣凌風飛翔的嚮往和純真，不管你是公主、是魔女、還是環保戰士。這次在天上飛的感覺，很特別，上機前還灰心著人的自私與貪婪，悲憐著善良的人苦難的遭遇，但站高一點看著這一切，再高一點……再高一點……突然間給了我一股寧靜感，俯視人的活動，真的像螞蟻般渺小，忙東忙西來來去去的，最後到底要往哪裡去呢？
我又種下了困惑……
旅程中許許多多的驛站，彷彿都引領我前往一段未知的生命經驗，有時候真覺得像是一場冒險，或許稱為歷險記也不錯。我像練了吸星大法的浪人，在遊歷中汲取了來自四方的武林祕笈，但最後卻在自己身體裡揪成了一團，難以呼吸。
說生命，真的不輕盈。如果沒有找到一個方法整理它，真是難以承受之重，這紀錄片的旅程，在我拍攝了自己父親與老兵的故事《銀簪子》後，疲累終於把我擊倒，想放下筆，放下攝影機了。我這麼對自己說。
於是，我想去做一件事，讓自己歸零。
不選天，不選時辰，就是想出發的那一天，就是一個念頭：就今天吧！
我獨自開車前往新竹，憑著記憶，我想去看看在九年前，讓我開始用攝影機說生命故事的那對母子。好久沒聯絡了，想跟他們再問聲好，想再看看他們說再見，這舉動現在想來的確衝動，雖說是向他們問好，倒不如說是跟自己暫別。
多繞了好幾圈，再次驗證我的確缺乏方向感，到底哪條巷子呢？在路邊曬太陽的阿嬤肯定疑惑，明明停車位這麼多，這台車怎麼還一直繞來繞去？最後終於被我認出了一根柱子，應該就是這裡了吧！
按電鈴前，其實很緊張，因為依稀記得當時醫師說過，這罕見疾病的孩子，平均存活年齡大概只有十五歲，想想當年我拍他時九歲，九年後，他應該已經十八歲了，已經跨越了那關鍵年紀。我很緊張，如何面對開門那一霎那，又或者他們已經搬家？那或許一切都會比較輕鬆？
按了電鈴後，我有片刻屏住呼吸等待回應，沒想到屋裡竟然真的傳來聲響，有兩個人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很特別又很熟悉，大聲的發出我還是不太懂的話。結果，開門的是博盛的父親許教授，而在客廳裡發出聲響、並且不斷跑跳的身影果真就是博盛。
許教授再見到我，我們彼此都愣了一下，我再次自我介紹，他笑了，稱我是意外的訪客。而真正讓我意外的是，博盛他長大了，長得又高又壯，塊頭比我還大！
真好，多麼奇妙，我進了屋子喝了兩杯茶，重新聽著這一家人這些年來的故事，原來博盛現在已經是高中生，是桃園啟智學校二年八班的學生。聽著，聽著……父親說著博盛讀書的趣事，我不禁感嘆生命多麼奇妙，懂得用感恩心看待，真的就能體會「恩典」的感動了。
我的告別之行，讓我又決定要開始拍攝《○～博盛的二年八班》。
迷霧江湖
－－記博盛的二年八班
他，走起路來有一種特別的氣勢，在十五歲的孩子身上不太可能見到，但在電視上卻是一點都不陌生的身影，就像是大官出巡。
自在的，他總是把兩隻手放在背後交握著，上身微微傾著，眼神四處巡查，若這時你喊他的名字，他會伸出右手，輕輕對你揮揮手，彷彿受過特別訓練的那種左右搖擺不超過三十度角的優雅。他有語言障礙，是重度智能障礙。
「他跟誰學這走路姿勢？」
「呵呵！我也很好奇，有一次去他家做家訪，才發現他們家很辛苦，家人做資源回收、打臨工，根本沒人是這麼走路，後來我還問他媽媽，是不是看電視學的？結果媽媽說，應該不是，因為每次開著電視時，他總是低著頭沒興趣看。」老師這麼說。
「嗯，會不會是忘不了上一世的眷戀，又少喝了孟婆湯呀？」
「你也這麼覺得？我跟其他老師也有這種感覺呢！」
我們的對話顯然已經跳脫了現實，增添了茶餘飯後遐思的神秘色彩。
跟著博盛的步伐，這是我第一次到啟智學校跟著學生一起上課，那半年多的光景，是一次很難得的學習之旅，簡單學習，同時也學習簡單。
我和助理兩人，跟著桃園啟智學校的同學，整整上了一學期的課，學著畫自畫像，學著做早餐，學著洗車，學著排隊走路……在博盛的二年八班裡，十多位中度智能障礙的孩子，每一位都送給了我一幅不一樣的人生風景，這一趟旅程，彷彿讓我走入了江湖，一個不一樣的江湖 。
他們不在乎攝影機的鏡頭，我想，他們甚至也不在乎我們的存在，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個頭高大的男孩，他大概是最熱情跟我們打交道的代表，非常溫柔又熱心的大男孩，尤其是每一次跟我對話時，總要重複著我的最後一句話開始。
「××，你今天早上怎麼遲到了？老師都在等你喔！」
「對呀！你今天早上怎麼遲到了，老師在等我喔……我沒有……公車沒有等我……是我等它，它沒有來……那妳有沒有遲到了嗎？……」他總是很認真的想跟我說說話，並且努力地發表他的想法。他的認真，不只在應答上，還包括如果老師分配工作給他，他也會用他的方法很努力的去執行任務，但就是只做「指定」部分。例如讓他去掃地，他就會一直掃著指定區域，不能有一片落葉；要他擦桌子，他也會一直擦一直擦，不斷來回繞圈的擦拭著老師指定的桌面範圍，讓它乾淨無比，直到老師說：「可以了！」
他們的單純，讓我很驚訝。還記得有一堂課是教大家做早餐，模擬早餐店的工作，有人站在門口說歡迎光臨，有人煮豆漿，有人打雞蛋，還有人專門炸薯條……每個人都非常專注著自己的工作。例如，負責鞠躬打招呼的孩子，在那堂課裡，只要有人經過門口，不管你是買早餐，或只是不小心經過，甚至只是為了拉一條電線而走過他面前，他就是一個態度：「你好！歡迎光臨。」彷彿擠出了一天的氣力，也要讓你聽到他的努力。
那天，一邊拍攝一邊捧場，我買了好多份早餐，雖然只是實習課，仍然可以從他們的神采中看見期盼，當客人選定了一份蛋餅、一杯豆漿，這十塊錢的進帳，對他們的鼓勵超乎想像，他們笑得好開心，一點都不虛偽。被肯定的成就感，和被接納的喜悅，在這群孩子身上，是切切實實存在的感受。
我還記得那位負責收錢的女孩，她是腦性麻痺導致的輕微智能障礙，大概也是同學中唯一能把二位數加減搞清楚而不出差錯的人。她每次收到錢，總是吃力地要擠出一個謝謝的笑容，這簡單的動作，對她來說，是必須吃力的控制著身體與臉部表情才能達陣的目標。每每見到她的努力，我總是多了些不捨。但接下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才真的是讓我心疼她。
女孩的母親，對於孩子因為生產時的意外，而導致腦性麻痺非常自責，因此只要有機會能讓孩子更好，就會不放棄的堅持到底。我因而想更進一步的記錄女孩的故事，但怎麼都沒想到，就在約好去她家拍攝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啟智學校老師的電話，拜託我放棄拍攝女孩的計畫。
「為什麼？我跟她媽媽都約好了！」
「因為……他們剛搬家，鄰居現在有問題……所以，目前不適合你們去，怕到時候會對他們家不好。」
「我們是拍紀錄片，我不懂為什麼會對他們不好？鄰居有什麼問題？我不會拍到他們呀！」當時，我一直不懂老師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的罣礙，後來老師終於捱不過我的追問，才說了真話。
女孩媽媽為了讓她讀啟智學校方便，所以搬到離學校比較近的社區，沒想到附近鄰居看到腦麻的女孩，竟然直說是怪物！在她不自主扭動的身體和表情中，鄰居看到的全是負面的聯想，說她帶衰，還讓附近居民在他們搬來後，接連出車禍、生病，甚至連六合彩都連續摃龜。因此鄰居們要求他們離開，甚至為了逼他們離開，還在頂樓水塔貼上符咒，最後讓母親崩潰的是，他們的電話竟然還被竊聽，也就是我與母親的通話，竟然也被攔截了。他們威脅她，不准帶記者和導演來拍攝，這警告嚇壞了女孩的母親。於是，只好打電話給老師，拜託我們不要拍了。
老師說，母親覺得抱歉，不知如何對我們開口，說到最後還哭了起來。
聽著老師說完這過程，坦白說，我心中升起了好大一團火球，不懂為何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還會遇到這樣的說法。怪物？說的是那單純而努力的女孩嗎？還是眼中看見怪物的鄰居？而我竟然也第一次經歷被竊聽這件事，在我是如此單純著想去幫助一個女孩的時候。怒火無法遏止的爆發。
「老師，我想我們還是會去。而且不只一台攝影機，我還可以邀約其他記者朋友或是警察，讓她的鄰居知道他們做錯了什麼事，讓他們知道恐嚇別人是一件錯誤的事，任何善良的人都不應該因為害怕被傷害，而被迫退縮，或是躲起來……」
「導演，這樣不好吧！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聽了也很氣憤，可是……可是他們沒有能力再搬家了，我們也要想想未來他們怎麼跟鄰居相處……媽媽要我跟你說對不起，她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護女兒……」
我和老師的對話陷入了一陣沉默，心中的那團火，慢慢被澆熄了，現實的無奈是來自極地的雪，冰冷的讓火苗來不及熄滅就已經瞬間凝結。
後來，女孩經常請假，不知我是否多想，禁不住多看她一眼的時候，總覺得她的臉上少了點什麼。她變得更加安靜，為了要露出笑容而要經常牽動肌肉的抽搐動作也越來越少見了。她，成了教室一角安靜的存在。
隨著孩子們即將要升上高三，職業訓練課程開始越來越多，包含練習洗車，練習在公園掃地，練習做麵包。班上程度最好的男孩，拼命的表現他對於洗車的熱愛和熟練，因為母親已經為他打點好附近的加油站工作，只要他能學會洗車他就有工作。
而我拍攝的主人翁博盛，他的母親王老師則是煩惱著，一般學生高中畢業了還有大學可以念，甚至還可以升碩士、博士班，但這群孩子高中畢業後，他們要去哪裡呢？她的寶貝孩子在群體中顯得靦腆害羞，多數時間活在自己的世界，與自己對話，他參與工作和生活行動的態度，多數時候都隨著他的心情決定。所以當大家要排隊集合時，他經常是屁股最後離開椅子的那個人。
有一次，王老師苦笑著說，如果有人要僱用她兒子，她可以倒貼錢給對方都沒問題。但博盛顯然沒有感受到母親的煩惱，依然用他的率性過他的日子。那段時間，唯一讓他積極的活動只有一種，就是買蓮蓬頭，換蓮蓬頭。還記得王老師提醒我們，要是誰家裡蓮蓬頭壞了，千萬不要客氣，他們家好多，可以多拿幾個回家換。這件事，我到現在還記得。
另一位機器人男孩也讓人難忘，他特別喜歡機械玩意兒，可以一天不說話，只做他喜歡的事：安靜的拆器械、再組裝回去，當然也包括修理家電。他母親說，「他小時候拆玩具，現在什麼電器都拆，家裡幾乎所有小家電都被他拆解、組裝過，不過還好啦！至少有百分之七十都還能用。」母親說得很稀鬆平常，沒有悲喜。而我聽了，卻霎時間不知該覺得遺憾還是讚嘆？！在那段時間裡，自認為反應快的我，經常會被這種突然蹦出的新觀點，和意料之外的狀況襲擊，腦子好像突然打住，一時間掏不出個該回應的表情和對話，面對這位淡然的母親只能傻笑。
印象很深刻，有一次畫畫課，老師的題目是「我」。男孩在他的自畫像中畫了一個機器人。
「這是你嗎？」
他點頭。
「看起來很像機器人耶！」
「不是機器人，這是我。」
「所以你覺得自己頭是方方的，還穿著很多電線在身上？」
他又點點頭。「那是衣服！」指著畫中纏繞電線和盔甲的身體說。
他認真的神情，讓我當下很糊塗。
後來老師要每個孩子拿著自己的自畫像到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和畫紙上的自己，回答：像不像我？
機器人男孩毫不猶豫的說：「好像我！」那一刻，很多人笑了，不知怎的，我反而沉默了很久，或許是他的堅持真的說服了我。
觀察他，顯然他有的不只是想像中鋼鐵般的身子，還有鋼鐵般的性子。他沉默寡言，走路時總是抬頭挺胸威風凜凜，但情緒一來會突然爆衝，甚至對身邊人揮拳相向，這是他最大的罩門。連老師都要提醒我，這孩子如果生氣的時候，你們一定要離開他身邊喔，不然被打到可不負責任喔！那學期裡，我見識過幾次，真是很驚險！
現在想起他來，還是覺得他的人生真是個連續驚嘆號。就連有一次癲癇發作起來，說倒地就倒地的狀況也嚇壞了我，當時我專注地拍著一個孩子，突然身後一聲巨響，全部同學都往我背後跑去，我還沒回過神，就發現他已經倒地抽搐，同學們則是有一套SOP，趕緊合力抬他到空地，解開衣服釦子，拿毛巾給他咬著，並且立刻有人去通報老師，眼看這一切發生……我驚魂未定，坦白說我什麼忙都沒幫上！倒是這些孩子平常的訓練和互助，救了機器人男孩。放學時，我不忘跟老師說，你們的學生真的很棒！
不過說也奇怪，這機器人男孩也有個怪癖，就是平常端坐的他，一到吃飯時間，就非得要把一隻腳屈膝跨在椅子上，有時手肘還會豪邁的放在膝蓋上，一付霸氣草根的模樣，一邊捧著飯碗大口吃飯，老師好幾次勸說要他把腳放下來，男孩總是沒反應，甚至連看都不看老師一眼。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坦白說，當下的那個背影還真像是梁山泊來的漢子，只是走錯了時光出口。但這角色的切換不需片刻，吃完飯後他便又放下腳，化身為另一時空中的機器戰警，繼續執行機器人任務。
行走在這小江湖，真是一趟難得的意外之旅，很多經驗法則在這兒完全不管用，彷彿他們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那是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穿梭中，迷航的漂浮。
又或是，執念化為人形，想來人間走一遭的試煉？我忍不住想。
當然，在他們的眼中，或許我和攝影機的出現，才更不可思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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