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視畫的利牙
對西山日薄的出版界露出利牙的男子，將改革整個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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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2018本屋大賞提名，全日本書店店員票選「最想賣這本！」
★繼於文字中華麗躍動後，本作亦將改編電影，由大泉洋主演。
★塩田武士與大泉洋由企劃之初即攜手合作，歷經四年採訪及撰寫，多次修改終完成。
壓倒性的寫實、機智的唇槍舌劍
讓人不由自主踏入
塩田武士×大泉洋
設下的陷阱！
~~~~~~~~~~~~~~~~~~~~~~~
在大出版社擔任雜誌總編的速水，是言行魅力十足的萬人迷。
某天晚上，上司暗示由他負責的雜誌即將廢刊，自此開始被捲入了組織暗鬥。在掙扎抵抗的過程中，速水近乎異常的「執念」逐漸浮出檯面……
對西山日薄的出版界露出利牙的男子，將改革整個業界！
©Takeshi Shiota 2017 ©Yo Oizumi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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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初雪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山內甫踩著沉重的步伐爬上地鐵階梯，稍微舉起充當拐杖的舊傘。解開束起傘布的帶釦，折得一絲不苟的螺旋邋遢地鬆脫開來。
眼前的馬路一片潮濕，但並非殘雪所致。早上歡快地在天空飄舞的雪花後來變成了索然無味的雨滴，滲入東京街道的每一個角落。太陽西下後，氣溫也隨之下降，吐出來的呼吸變白，皮鞋裡的腳冰冷麻木。
小山內得先深深地嘆上一口氣，才能撐起兩傘。進公司後已經過了約二十個年頭，這段歲月實在過於漫長，讓他無法一一回想起過去令人提不起勁的種種工作。這天晚上的事，二十年後恐怕也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但即使想像退休後的自己，也安慰不了當下。
小山內抱著肩包，打開雨傘，跨出腳步。左邊是私立高中，他走在學生和貌似下班的職員身後。經過精品店和投幣式停車場，在大馬路上走了約五分鐘，便看到目的地的飯店。
橫長型的外牆是穩重的褐色，相對地，入口玻璃門的門框和把手卻是燦爛的金色。小山內走到半圓形的遮雨簷下，不顧手會弄濕，將雨傘重新折回螺旋狀。
制服筆挺的門房面露優雅的笑容，為他打開玻璃門。小山內對身上只有厚重可取的俗氣大衣、泛著青色鬍渣的臉龐感到羞恥，頷首後快步入內。看到鋪滿地毯的寬闊大廳，小山內被這家飯店氣派非凡的景觀給震懾，想像這一刻正在這處非日常的空間上演的鬧劇，嘆了一口氣。
搭手扶梯來到二樓，踩著柔軟的地毯經過走廊。會場門口處設有長桌，五、六名西裝男女正忙著接待或打電話。小山內看到電子告示板，停下腳步。
二階堂大作老師 出道四十周年紀念會
說到四十年前，自己甚至還沒有進幼稚園。當然，他對大師長年來的耕耘心存敬意，然而這份重量如今只令人感到心煩。
小山內在櫃台發現自家出版社的晚輩，微微揚手。文藝線的後輩行禮後，揚眉做了個戲謔的表情。是忙到暈頭轉向嗎？起碼看得出他一點都不樂在其中。
「雨傘我來保管。」
晚輩伸手，小山內道過謝，遞出雨傘。
「真是熱鬧非凡。」
「是啊，再怎麼說，畢竟是『將軍』的紀念會嘛。」
後輩的讚嘆中摻有一小匙──不，一大匙的揶揄。他的心情和自己看到電子告示板時的感受應該相去不遠。
「已經開始了吧？」
「嗯，開場致詞和乾杯結束，現在正在各自暢談。」
「瞭解。領帶沒歪吧？」
「有點鬆了，不過跟前輩臉上的鬍子反倒是渾然天成，很搭喔。」
「我是在問，我看起來像不像個紳士。」
「怎麼看都只是個關西平民。再說，咱們出版社裡可沒有什麼紳士。」
「果然還是只能重新投胎了嗎？」
小山內靠著打諢來轉換心情，撫著無從修飾的鬍渣進入會場。他把皮包寄放在門口附近的長桌，環顧整個場內。
這是一場立式自助餐會，會場兩邊是一字排開的料理和飲料。有人站在散布的圓桌旁吃喝，也有人手中拿著酒杯，圍成一圈談笑風生，或有女人站在置物處長桌前無所事事──估算起來約有一百五十人。
然後，前方正面舞台上的金屏風輝映著水晶燈的光芒，上方誇張地掛了塊看板，寫著「祝 二階堂大作 作家生涯四十周年紀念慶祝會」。儘管覺得在出版不景氣的這年頭，這排場實在令人咋舌，但還是看得出背後各家出版社的企圖，讓人頗覺無味。只是包下一家精緻的餐廳應該不夠吧。
距離午飯已經過了八個小時，但小山內沒有食欲，為了融入場子，他拿了一杯兌水威士忌。雖然三三兩兩看到一些認識的面孔，但也不是需要特地上前致意的關係。再說，現在他也沒有那個餘裕去進行只是撐場面的尷尬對話。
他回到會場後方的置物區前，搜視要找的對象。這是小說家的慶祝會，出席者當然多半是出版業人士，但也有社長級人物蒞臨，只能說四十年資歷的老作家面子夠大。其他還有電影公司和電視台人員、頗有深交的演員和運動選手，甚至還有圍棋棋士。
身穿和服或晚禮服，豔光四射的一群，是銀座的酒店小姐。小山內自己也是，有不少機會陪小說家及漫畫家去銀座喝酒。看這些小姐輕聲細語、巧笑倩兮的模樣，不愧是來自會員制酒店。一身皺巴巴西裝、顯然是記者的男人拿著單眼相機對準她們。小山內在心裡吐嘈：這種照片是能放在哪一版？然後睜大了眼睛掃視會場。
門口傳來熟悉的笑聲。看來總算可以開始幹活了──小山內想，轉向聲音的方向，正準備跨出去的腳步頓時收住，咬緊了牙關。
愉快地說話的是在海外也相當知名的重量級漫畫家坂上實。小山內身為編輯，自認為是他提攜了坂上實，讓原本只是個不起眼新人漫畫家的他爆紅的；就算坂上實現在已成為超級暢銷作家，小山內也沒必要感到矮人一截。但是他會停步，是因為坂上實旁邊的人。
三島雄二──小山內想起來似地望向變得太淡的威士忌。他藉由自嘲地笑，勉強維持心理平衡，喝了一口結滿水滴的杯子。
「喔，是來報仇的嗎？」
小山內朝旁邊一看，速水輝也正一臉賊笑對著他。惺忪的雙眼皮眼睛和總是漾著笑意的嘴巴十分討喜，不同的表情，讓速水能夠英氣逼人，也能搞笑逗趣。西裝底下搭配水點花紋的背心，時髦洗練，卻不顯做作。
「不，被擊敗的人是我。」
「這樣啊。」
速水爽朗地笑，伸手搭在小山內厚實的肩上。這個人不會多餘地安慰。只是這樣，卻讓小山內心裡頭輕鬆了一些。
在大出版社薰風社，小山內光是同期就有二十個左右。速水是其中唯一可以稱為朋友的人。
「或許就得像他那樣，才有辦法生存吧。」
速水毫不客氣地接著說。半年前的惡夢掠過腦海，小山內露出苦笑。
「最近坂上態度很冷淡。」
衝口而出的洩氣話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卻不怎麼覺得丟臉。因為看著速水愉快的表情，總覺得懶得戴上大人的假面具了。
「他會爬到多高的地方去呢？」
聽到速水悠哉的語氣，視線前方的三島那傲然的神情，感覺也不算什麼了。不過實際上，狀況不容他如此安心。
半年前，三島是小山內在漫畫雜誌編輯部的下屬，然而他卻帶走小山內擔任責編的坂上等五名當紅漫畫家，自己成立了經紀公司。基本上，漫畫家是自雇工作者，並非隸屬於薰風社。但是不同於從許多出版社出版作品的小說家，漫畫家多半會持續在固定的出版社發表作品。小山內和出版社就是因此而過度自信了。由於和每一名漫畫家的個人關係緊密，他們缺乏漫畫家是利用出版社這個舞台發表作品的意識。
三島現在擔任漫畫家的代理人，為出版社仲介邀稿，或代表漫畫家與出版社談判稿費及版稅比例，優游在業界的驚濤駭浪中。
三年前小山內當上漫畫雜誌的總編時，把坂上交給三島負責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然而現在除非透過以前的部下，就無法和坂上合作。
作品在全世界熱賣，而且能夠透過動畫、周邊產品的銷售獲得巨額利潤的漫畫家，是出版社的搖錢樹。一直以來，出版社多少可以要求坂上通融配合，是因為在他尚未走紅的時候，出版社曾對他多方「關照」。然而卻被以前提攜的部下搶走，小山內不可能嚥得下這口氣。
「坂上的新連載，有可能跑去其他出版社嗎？」
「應該不至於吧。不過他非常強勢。」
小山內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圈說。
「世上果然還是錢呢。你說坂上變得很冷淡？」
「訊息都回得很慢，而且……」
「愛理不理的？」
「沒錯。」
「女朋友要分手的時候，多半都是這種感覺呢。」
「對，快被甩的時候。」
即將有新總編取代自己的傳聞，即使不願意也會傳入耳中。如果坂上跑去其他出版社開了新連載，那簡直就慘到谷底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挽回坂上的歡心。小山內想起坂上尚未走紅的時候，自己陪著滿腹苦水的他一起喝便宜的酒，一直鼓勵他直到天亮的遙遠過去。兩人的交情之深，不是三島可以相比的。居然必須任由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擺布，這簡直太沒道理了。
「那麼，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二階堂老師華麗的歷史！」
站在舞台右側講台前的女司儀對各自找樂子的參加者宣布。
眾人朝著最前排的圓桌處，正與各家出版社的社長和高層相談甚歡的二階堂送上熱烈的掌聲。圓滾的身軀上穿著黑西裝的主角撩起白色的瀏海，對賓客們行禮。高級飯店，各界名流。如果光看這一幕，出版不景氣彷彿風馬牛不相干。這誇張過頭的祭典狂歡，讓小山內心的掃興變成了目瞪口呆。
舞台中央放下螢幕，場內光線暗了下來。投影機射出的光線照出空氣中的塵埃，白色螢幕映出黑白照片。一名身穿和服的年輕婦人站在一戶人家的玄關前，懷裡抱著嬰兒。
「喂喂喂，這不是我嬰兒時期的照片嗎？難道六十五年份，全部都要這樣搞嗎？」
不知何時拿到麥克風的二階堂發出滑稽的怪叫聲說，引起會場哄堂大笑。一旁的速水也拍手笑著。
就讀東京私大時在麻將桌旁拍的照片、新人賞得獎宴會上演講的場面、在圍棋大賽會場上瞪著棋盤的身影、在時事節目擔任評論員時在攝影棚拍的照片──接在司儀的介紹之後，二階堂以他渾濁的嗓音加以解說。不愧是長年在第一線活躍，說明扼要敏銳。
二階堂的全盛期只到十五年前左右，但前年開始，他迅速反映時事問題的幽默推特博得孫輩年輕世代的歡迎，追蹤者擴張到廣泛的年齡層。最近他過去出版的作品逐一改編成影劇，收視率相當不錯，因此「二階堂原作」的品牌滲透到大眾，使他漂亮地東山再起。他現在擔任作家協會會長，在業界的發言權與日俱增。幻燈片播放完畢，場內亮了起來，這位出版業界以代號「將軍」稱呼的男子步上了舞台。各出版社的歷代編輯也開始聚集到前方，就彷彿野手就定位一般。
即使二階堂要求為其他出版社連載的作品尋找參考資料，也心甘情願地假日加班達成使命；就算在大雨中淋成落湯雞地攔下經過的計程車，也只會挨罵「不得要領」。但即使編輯如此鞠躬盡瘁，也不一定能拿到二階堂的稿子。沒有犧牲奉獻的心情，是幹不來編輯這一行的。
這場宴會，當然是眾編輯為了討好二階堂而企劃的。看到如此盛大的場面，普通人應該會覺得不勝負荷，但從出版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是一線作家的二階堂，很習慣這種渾身解數的「抬轎」了。他在舞台上顯得落落大方，但內心肯定正鉅細靡遺地評點各出版社的表現。
這年頭書很難賣，所以為了追求效率，出版社的邀稿都集中在暢銷作家身上。這與「財富集中」和「差距擴大」的結構如出一轍。
「你不用過去嗎？」
小山內問速水，發現他正用叉子戳著影片播放時跑去拿的帶殼龍蝦。
「不，我才上不了檯面呢。看看前面那群紳士就知道，那是『新御三家』世代。而咱們呢，喏，是『小貓俱樂部』世代嘛。」
「小貓俱樂部這種命名品味，完全反映出八○年代的輕浮呢。起碼應該叫初代秋元內閣吧。」
「你喜歡幾號？」
「哦，中規中矩，八號。」
小貓俱樂部會員八號國生小百合的海報，現在應該還收藏在老家某處。
「我還是喜歡三十二號。」
「那不是山本蘇珊久美子嗎？」
好久沒像這樣聊些傻話了，小山內覺得暢快，但二階堂沙啞的聲音立刻蓋了上來：
「呃，各位今天百忙之中，而且天氣這麼糟糕，還特地賞光前來，真的太感謝了。託各位的福，二階堂大作我才能在這四十年之間，一心一意創作小說。唔，雖然途中也跑去當什麼不熟悉的電視評論員，不小心說出禁止播放的用語，出過大糗……」
除了小山內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笑了。等於滿會場都是配合二階堂作戲的樁腳。
「當然，過去也並非完全一帆風順。有段時期，我無法寫出理想中的作品，還曾經被某出版社的某編輯委婉地拒絕連載說『老師也差不多該專心養病了』，啊，這裡說的病是痔瘡啦。」
會場再次響起哄堂大笑，但被二階堂點名的出版社人員則面露苦笑。實際上似乎並未說得這麼直接，但二階堂收回在這家出版社的版權，讓他們無法繼續出版他的作品。雙方直到最近才又重修舊好，但聽說合作條件變得相當嚴苛。
出版業這碗飯，小山內已經端了很久了，但出版業故步自封的樣態，令他幾乎感到窒息。然而另一方面，卻也被三島這樣的新潮流殺個出其不意。他想起來似地東張西望，卻不見坂上和三島的身影。
「那麼，就請各出版社的責編來發表一下感言好了。」
二階堂的無厘頭要求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二十幾歲的時候，還在文藝線的小山內也在高級俱樂部受害過許多次。
二階堂的目光就像發表結果時的聚光燈般，掃視著站在舞台前畢恭畢敬的男人們。被「將軍」指名第一棒，是「寵兒」的證據，對編輯來說，無疑是無上的光榮。
「那，速水，就從你開始好了。」
場內一陣嘩然。在前方等待「上榜發表」的，都是各出版社的幹部級人員，然而雀屏中選的卻是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堅員工。速水以前是二階堂的責編，但現在是文化雜誌的總編。不是幹部也不是現任責編的一介雜誌總編拔得頭籌，這發展令場內一陣困惑。
打雜的出版社員工連忙把麥克風遞給速水。
「咦，老師，我正準備大快朵頤我的龍蝦欸！」
速水的回話戳中笑點，令場內窘迫的氣氛一掃而空。小山內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叫你快點過來！」
「那恕我失禮……」
速水端著龍蝦，小跑步穿過會場，走上舞台。這又引起一陣笑聲。
「沒有人要偷你的龍蝦啦！」
二階堂開心地吐嘈說。速水說著「那……」，把龍蝦交給二階堂，會場掀起爆笑。
「喂喂喂，我當了這麼久的作家，頭一次有編輯叫我幫他拿龍蝦！」
會場氣氛熱絡起來，速水走到中央麥克風前。站在二階堂旁邊，身材頎長的速水被襯托得格外英姿煥發。
「讓各位久等了，我是薰風社的速水。」
「沒人在等你啦！」台下的人噓道，又是一陣笑聲。
指名速水的二階堂很了不起，但一瞬間就把詭譎的緊張感轉變成歡笑聲的速水，更令人甘拜下風。小山內再次對這名同期刮目相看。速水沒有半點緊張的模樣，在台上展露迷人的笑容。
小山內雖然不得志，對速水卻全無嫉妒，只是純粹地羨慕他討人喜愛的個性。
初雪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山內甫踩著沉重的步伐爬上地鐵階梯，稍微舉起充當拐杖的舊傘。解開束起傘布的帶釦，折得一絲不苟的螺旋邋遢地鬆脫開來。
眼前的馬路一片潮濕，但並非殘雪所致。早上歡快地在天空飄舞的雪花後來變成了索然無味的雨滴，滲入東京街道的每一個角落。太陽西下後，氣溫也隨之下降，吐出來的呼吸變白，皮鞋裡的腳冰冷麻木。
小山內得先深深地嘆上一口氣，才能撐起兩傘。進公司後已經過了約二十個年頭，這段歲月實在過於漫長，讓他無法一一回想起過去令人提不起勁的種種工作。這天晚上的事，二十年後恐怕也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但即使想像退休後的自己，也安慰不了當下。
小山內抱著肩包，打開雨傘，跨出腳步。左邊是私立高中，他走在學生和貌似下班的職員身後。經過精品店和投幣式停車場，在大馬路上走了約五分鐘，便看到目的地的飯店。
橫長型的外牆是穩重的褐色，相對地，入口玻璃門的門框和把手卻是燦爛的金色。小山內走到半圓形的遮雨簷下，不顧手會弄濕，將雨傘重新折回螺旋狀。
制服筆挺的門房面露優雅的笑容，為他打開玻璃門。小山內對身上只有厚重可取的俗氣大衣、泛著青色鬍渣的臉龐感到羞恥，頷首後快步入內。看到鋪滿地毯的寬闊大廳，小山內被這家飯店氣派非凡的景觀給震懾，想像這一刻正在這處非日常的空間上演的鬧劇，嘆了一口氣。
搭手扶梯來到二樓，踩著柔軟的地毯經過走廊。會場門口處設有長桌，五、六名西裝男女正忙著接待或打電話。小山內看到電子告示板，停下腳步。
二階堂大作老師 出道四十周年紀念會
說到四十年前，自己甚至還沒有進幼稚園。當然，他對大師長年來的耕耘心存敬意，然而這份重量如今只令人感到心煩。
小山內在櫃台發現自家出版社的晚輩，微微揚手。文藝線的後輩行禮後，揚眉做了個戲謔的表情。是忙到暈頭轉向嗎？起碼看得出他一點都不樂在其中。
「雨傘我來保管。」
晚輩伸手，小山內道過謝，遞出雨傘。
「真是熱鬧非凡。」
「是啊，再怎麼說，畢竟是『將軍』的紀念會嘛。」
後輩的讚嘆中摻有一小匙──不，一大匙的揶揄。他的心情和自己看到電子告示板時的感受應該相去不遠。
「已經開始了吧？」
「嗯，開場致詞和乾杯結束，現在正在各自暢談。」
「瞭解。領帶沒歪吧？」
「有點鬆了，不過跟前輩臉上的鬍子反倒是渾然天成，很搭喔。」
「我是在問，我看起來像不像個紳士。」
「怎麼看都只是個關西平民。再說，咱們出版社裡可沒有什麼紳士。」
「果然還是只能重新投胎了嗎？」
小山內靠著打諢來轉換心情，撫著無從修飾的鬍渣進入會場。他把皮包寄放在門口附近的長桌，環顧整個場內。
這是一場立式自助餐會，會場兩邊是一字排開的料理和飲料。有人站在散布的圓桌旁吃喝，也有人手中拿著酒杯，圍成一圈談笑風生，或有女人站在置物處長桌前無所事事──估算起來約有一百五十人。
然後，前方正面舞台上的金屏風輝映著水晶燈的光芒，上方誇張地掛了塊看板，寫著「祝 二階堂大作 作家生涯四十周年紀念慶祝會」。儘管覺得在出版不景氣的這年頭，這排場實在令人咋舌，但還是看得出背後各家出版社的企圖，讓人頗覺無味。只是包下一家精緻的餐廳應該不夠吧。
距離午飯已經過了八個小時，但小山內沒有食欲，為了融入場子，他拿了一杯兌水威士忌。雖然三三兩兩看到一些認識的面孔，但也不是需要特地上前致意的關係。再說，現在他也沒有那個餘裕去進行只是撐場面的尷尬對話。
他回到會場後方的置物區前，搜視要找的對象。這是小說家的慶祝會，出席者當然多半是出版業人士，但也有社長級人物蒞臨，只能說四十年資歷的老作家面子夠大。其他還有電影公司和電視台人員、頗有深交的演員和運動選手，甚至還有圍棋棋士。
身穿和服或晚禮服，豔光四射的一群，是銀座的酒店小姐。小山內自己也是，有不少機會陪小說家及漫畫家去銀座喝酒。看這些小姐輕聲細語、巧笑倩兮的模樣，不愧是來自會員制酒店。一身皺巴巴西裝、顯然是記者的男人拿著單眼相機對準她們。小山內在心裡吐嘈：這種照片是能放在哪一版？然後睜大了眼睛掃視會場。
門口傳來熟悉的笑聲。看來總算可以開始幹活了──小山內想，轉向聲音的方向，正準備跨出去的腳步頓時收住，咬緊了牙關。
愉快地說話的是在海外也相當知名的重量級漫畫家坂上實。小山內身為編輯，自認為是他提攜了坂上實，讓原本只是個不起眼新人漫畫家的他爆紅的；就算坂上實現在已成為超級暢銷作家，小山內也沒必要感到矮人一截。但是他會停步，是因為坂上實旁邊的人。
三島雄二──小山內想起來似地望向變得太淡的威士忌。他藉由自嘲地笑，勉強維持心理平衡，喝了一口結滿水滴的杯子。
「喔，是來報仇的嗎？」
小山內朝旁邊一看，速水輝也正一臉賊笑對著他。惺忪的雙眼皮眼睛和總是漾著笑意的嘴巴十分討喜，不同的表情，讓速水能夠英氣逼人，也能搞笑逗趣。西裝底下搭配水點花紋的背心，時髦洗練，卻不顯做作。
「不，被擊敗的人是我。」
「這樣啊。」
速水爽朗地笑，伸手搭在小山內厚實的肩上。這個人不會多餘地安慰。只是這樣，卻讓小山內心裡頭輕鬆了一些。
在大出版社薰風社，小山內光是同期就有二十個左右。速水是其中唯一可以稱為朋友的人。
「或許就得像他那樣，才有辦法生存吧。」
速水毫不客氣地接著說。半年前的惡夢掠過腦海，小山內露出苦笑。
「最近坂上態度很冷淡。」
衝口而出的洩氣話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卻不怎麼覺得丟臉。因為看著速水愉快的表情，總覺得懶得戴上大人的假面具了。
「他會爬到多高的地方去呢？」
聽到速水悠哉的語氣，視線前方的三島那傲然的神情，感覺也不算什麼了。不過實際上，狀況不容他如此安心。
半年前，三島是小山內在漫畫雜誌編輯部的下屬，然而他卻帶走小山內擔任責編的坂上等五名當紅漫畫家，自己成立了經紀公司。基本上，漫畫家是自雇工作者，並非隸屬於薰風社。但是不同於從許多出版社出版作品的小說家，漫畫家多半會持續在固定的出版社發表作品。小山內和出版社就是因此而過度自信了。由於和每一名漫畫家的個人關係緊密，他們缺乏漫畫家是利用出版社這個舞台發表作品的意識。
三島現在擔任漫畫家的代理人，為出版社仲介邀稿，或代表漫畫家與出版社談判稿費及版稅比例，優游在業界的驚濤駭浪中。
三年前小山內當上漫畫雜誌的總編時，把坂上交給三島負責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然而現在除非透過以前的部下，就無法和坂上合作。
作品在全世界熱賣，而且能夠透過動畫、周邊產品的銷售獲得巨額利潤的漫畫家，是出版社的搖錢樹。一直以來，出版社多少可以要求坂上通融配合，是因為在他尚未走紅的時候，出版社曾對他多方「關照」。然而卻被以前提攜的部下搶走，小山內不可能嚥得下這口氣。
「坂上的新連載，有可能跑去其他出版社嗎？」
「應該不至於吧。不過他非常強勢。」
小山內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圈說。
「世上果然還是錢呢。你說坂上變得很冷淡？」
「訊息都回得很慢，而且……」
「愛理不理的？」
「沒錯。」
「女朋友要分手的時候，多半都是這種感覺呢。」
「對，快被甩的時候。」
即將有新總編取代自己的傳聞，即使不願意也會傳入耳中。如果坂上跑去其他出版社開了新連載，那簡直就慘到谷底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挽回坂上的歡心。小山內想起坂上尚未走紅的時候，自己陪著滿腹苦水的他一起喝便宜的酒，一直鼓勵他直到天亮的遙遠過去。兩人的交情之深，不是三島可以相比的。居然必須任由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擺布，這簡直太沒道理了。
「那麼，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二階堂老師華麗的歷史！」
站在舞台右側講台前的女司儀對各自找樂子的參加者宣布。
眾人朝著最前排的圓桌處，正與各家出版社的社長和高層相談甚歡的二階堂送上熱烈的掌聲。圓滾的身軀上穿著黑西裝的主角撩起白色的瀏海，對賓客們行禮。高級飯店，各界名流。如果光看這一幕，出版不景氣彷彿風馬牛不相干。這誇張過頭的祭典狂歡，讓小山內心的掃興變成了目瞪口呆。
舞台中央放下螢幕，場內光線暗了下來。投影機射出的光線照出空氣中的塵埃，白色螢幕映出黑白照片。一名身穿和服的年輕婦人站在一戶人家的玄關前，懷裡抱著嬰兒。
「喂喂喂，這不是我嬰兒時期的照片嗎？難道六十五年份，全部都要這樣搞嗎？」
不知何時拿到麥克風的二階堂發出滑稽的怪叫聲說，引起會場哄堂大笑。一旁的速水也拍手笑著。
就讀東京私大時在麻將桌旁拍的照片、新人賞得獎宴會上演講的場面、在圍棋大賽會場上瞪著棋盤的身影、在時事節目擔任評論員時在攝影棚拍的照片──接在司儀的介紹之後，二階堂以他渾濁的嗓音加以解說。不愧是長年在第一線活躍，說明扼要敏銳。
二階堂的全盛期只到十五年前左右，但前年開始，他迅速反映時事問題的幽默推特博得孫輩年輕世代的歡迎，追蹤者擴張到廣泛的年齡層。最近他過去出版的作品逐一改編成影劇，收視率相當不錯，因此「二階堂原作」的品牌滲透到大眾，使他漂亮地東山再起。他現在擔任作家協會會長，在業界的發言權與日俱增。幻燈片播放完畢，場內亮了起來，這位出版業界以代號「將軍」稱呼的男子步上了舞台。各出版社的歷代編輯也開始聚集到前方，就彷彿野手就定位一般。
即使二階堂要求為其他出版社連載的作品尋找參考資料，也心甘情願地假日加班達成使命；就算在大雨中淋成落湯雞地攔下經過的計程車，也只會挨罵「不得要領」。但即使編輯如此鞠躬盡瘁，也不一定能拿到二階堂的稿子。沒有犧牲奉獻的心情，是幹不來編輯這一行的。
這場宴會，當然是眾編輯為了討好二階堂而企劃的。看到如此盛大的場面，普通人應該會覺得不勝負荷，但從出版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是一線作家的二階堂，很習慣這種渾身解數的「抬轎」了。他在舞台上顯得落落大方，但內心肯定正鉅細靡遺地評點各出版社的表現。
這年頭書很難賣，所以為了追求效率，出版社的邀稿都集中在暢銷作家身上。這與「財富集中」和「差距擴大」的結構如出一轍。
「你不用過去嗎？」
小山內問速水，發現他正用叉子戳著影片播放時跑去拿的帶殼龍蝦。
「不，我才上不了檯面呢。看看前面那群紳士就知道，那是『新御三家』世代。而咱們呢，喏，是『小貓俱樂部』世代嘛。」
「小貓俱樂部這種命名品味，完全反映出八○年代的輕浮呢。起碼應該叫初代秋元內閣吧。」
「你喜歡幾號？」
「哦，中規中矩，八號。」
小貓俱樂部會員八號國生小百合的海報，現在應該還收藏在老家某處。
「我還是喜歡三十二號。」
「那不是山本蘇珊久美子嗎？」
好久沒像這樣聊些傻話了，小山內覺得暢快，但二階堂沙啞的聲音立刻蓋了上來：
「呃，各位今天百忙之中，而且天氣這麼糟糕，還特地賞光前來，真的太感謝了。託各位的福，二階堂大作我才能在這四十年之間，一心一意創作小說。唔，雖然途中也跑去當什麼不熟悉的電視評論員，不小心說出禁止播放的用語，出過大糗……」
除了小山內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笑了。等於滿會場都是配合二階堂作戲的樁腳。
「當然，過去也並非完全一帆風順。有段時期，我無法寫出理想中的作品，還曾經被某出版社的某編輯委婉地拒絕連載說『老師也差不多該專心養病了』，啊，這裡說的病是痔瘡啦。」
會場再次響起哄堂大笑，但被二階堂點名的出版社人員則面露苦笑。實際上似乎並未說得這麼直接，但二階堂收回在這家出版社的版權，讓他們無法繼續出版他的作品。雙方直到最近才又重修舊好，但聽說合作條件變得相當嚴苛。
出版業這碗飯，小山內已經端了很久了，但出版業故步自封的樣態，令他幾乎感到窒息。然而另一方面，卻也被三島這樣的新潮流殺個出其不意。他想起來似地東張西望，卻不見坂上和三島的身影。
「那麼，就請各出版社的責編來發表一下感言好了。」
二階堂的無厘頭要求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二十幾歲的時候，還在文藝線的小山內也在高級俱樂部受害過許多次。
二階堂的目光就像發表結果時的聚光燈般，掃視著站在舞台前畢恭畢敬的男人們。被「將軍」指名第一棒，是「寵兒」的證據，對編輯來說，無疑是無上的光榮。
「那，速水，就從你開始好了。」
場內一陣嘩然。在前方等待「上榜發表」的，都是各出版社的幹部級人員，然而雀屏中選的卻是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堅員工。速水以前是二階堂的責編，但現在是文化雜誌的總編。不是幹部也不是現任責編的一介雜誌總編拔得頭籌，這發展令場內一陣困惑。
打雜的出版社員工連忙把麥克風遞給速水。
「咦，老師，我正準備大快朵頤我的龍蝦欸！」
速水的回話戳中笑點，令場內窘迫的氣氛一掃而空。小山內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叫你快點過來！」
「那恕我失禮……」
速水端著龍蝦，小跑步穿過會場，走上舞台。這又引起一陣笑聲。
「沒有人要偷你的龍蝦啦！」
二階堂開心地吐嘈說。速水說著「那……」，把龍蝦交給二階堂，會場掀起爆笑。
「喂喂喂，我當了這麼久的作家，頭一次有編輯叫我幫他拿龍蝦！」
會場氣氛熱絡起來，速水走到中央麥克風前。站在二階堂旁邊，身材頎長的速水被襯托得格外英姿煥發。
「讓各位久等了，我是薰風社的速水。」
「沒人在等你啦！」台下的人噓道，又是一陣笑聲。
指名速水的二階堂很了不起，但一瞬間就把詭譎的緊張感轉變成歡笑聲的速水，更令人甘拜下風。小山內再次對這名同期刮目相看。速水沒有半點緊張的模樣，在台上展露迷人的笑容。
小山內雖然不得志，對速水卻全無嫉妒，只是純粹地羨慕他討人喜愛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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