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生活十一種：劉亮延劇作集

序

每個人一生中都必定有那麼幾次相思成疾的時刻。

求生是意志，要不放棄求全，要不捨身刨底。結果之論庸俗功利，但讀者感興趣。你神經病？你如何得病？有病治病多愛自己呀！很少有機會這樣，能全然疏離的，簡直無關的，面對一個人研究起「求」的模樣。有點囧，瘦了十公斤，方臉終於成為了馬臉。

求什麼、念什麼、糾結什麼？在這麼一個失調的時刻，完全失去了意思。

求沒意思，那用搶的吧！搶再不行自己偷。如果偷不好意思，那就去學。學好了自己做，還可以教。既然事半功倍，便試試身手。然後教過了便體會到，又再發現了一次真是沒意思。

沒意思為何物說不清，但重複一遍或許能知。重複也不必大費周折給環境製造垃圾，只要自己重複自己即可，這便是《曹七巧》的練習，讓他一直演，演到唯一的一件大衣被觀眾嫌舊，好心建議私信給我，導演你給演員做件新衣服吧。演到現實反過來求你，告訴你他們都心疼台上這位太太了。莫名其妙，但卻栩栩如生。

從1999年台東劇團《一天當腸子塞滿氣》至今，台灣劇場慷慨的讓我反覆提出這個問題，不下四百場次。其中很長一段時間，憑藉這些偉大女性的人格與肉身，我自以為是的塞進好意思與不好意思的踟躕，自以為華麗機巧，自以為婉轉溫柔，結果卻是根本問錯題，問題沒對！它是沒意思，不是好意思。

對於一個時不時周旋於情感激動作態之反覆排練的戲劇創作者來說，作假，太熟悉了。尤其更別說，以戲曲之名造假。舉凡男女善惡、主次老小，冗長的鋪陳、家國的構建，都能四兩千金，依舊言之鑿鑿。已然是擅長造作假態的我，究竟該如何將沒意思給造出來？或者至少，這麼多年，我所誤植的好意思之中，造出了什麼圍繞著沒意思的別的，好比我意思的意思。

我並不是在問意義與符號的傳遞問題。意思，是想法、是圖謀，也是理想、願望，它有情感面的基礎，有對譜系掌故的探查與驚喜，是懷念也是關注。它是意向性。

對於沒意思究竟是哪一題？或許論證起來，能做此解釋：一個意思的否定擁有詞。

沒意思，沒有意思、不再擁有、不是誰的，什麼都沒有。

原來是這樣，柔軟的都是心，而結實與鬆垮不脫同一個範疇。繞來繞去都是感覺，連騙人都要明妝儼雅，要井然有序，不可以沒感覺。

這便是耿耿於懷的文學嗎？從日常裡妄想，在角落裡飛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要急躁，不要因為找不到題材就抱怨。不僅不焦躁沒有劇本，也不曾感到題材乾枯。我自己寫，或勾引別人一起。對於要埋怨台灣沒有新劇本這件事，那種交談使我無奈，轉頭不宜再答，朋友便又少了一雙。怎麼可能沒有人寫呢？我要用我在寫！你看不上眼吧。但你又真的知道什麼叫作好？不要再拿莎士比亞說嘴了。挑菜來的人啊，有必要擺出那種否定厭惡不聞問，絕對客觀的審美家的模樣嗎？要挑菜嘴巴要乾淨，沒感覺千萬不要騙人，你真的會去買萊豬，也不聞問嗎？

戲劇不是一種不死就不酷的問題，這不是需要妄想的。一定要極致撞牆，才叫完美。無法、不會、千萬千萬也別把那當真，太糗了。對於外國文學的過分依賴，如果形成了招牌，不要相逼，你可以沒有問題，四處抱怨，對寫作者視若無睹，我知道你連找材料都懶散，做餐飲的不上菜市場，供貨商給你什麼你賣什麼，我們才吃了這麼多水耕空心菜，沒有滋味天天一樣。開餐廳的老闆之間，總拿固定供貨商的數量顯擺，但我無法，把台灣沒有戲劇文學當成閒談茶餘的話題。

我是一個劇場導演。一個每次都需要發現原本材料、熟悉材料並與他們周旋的人。我還是一個編劇，但我寫的劇本恐怕又叫導演劇本，是要拿來用的，不是給人家當小說讀的，我常糾結在唱詞斷句的趣味之中整晚睡不著，專業編劇制止我，他們要結構，我問什麼叫結構？建築許可？演出許可？鋼筋板模灌水泥？藍曬圖紙？還是城市規劃白皮書？甚至根本就是族群歧視？我不要條列的價值、排序的結構，我要感覺。圓的扁的直的歪的，的感覺。

回顧作品我覺得，能夠找到要造作之對象，用一種姑嫂婆媳的業餘關係，寫出來排出來演出來，二十年幾乎沒有買過任何產物與人壽保險，只靠著旅行意外險照顧大家，實在就是僥倖。

這本書出版時我四十一歲，我在三十九歲的時候開始反思，對於人文藝術的創作教育來說我何有之用，二十年的創作所學有何價值？未來能為誰傾之。作為一位不成熟的老師，我得坦白，對於成功人士與台灣之光實在沒有什麼意見，但起碼，我得拿出自己造作的經驗應答，所答之言歷歷有據，造一個假要幾斤幾兩，過程之中防範未然，造作之快感，造作之情願。我嚼過咽下了什麼，什麼是真。

因之於此，我動念編這本書。

寫戲排戲演戲，便是分享陪伴等待。如果你急著問我如何，有沒有意思，以前雞婆會拉著你造作一遍，但造作需要緣分，連跑帶唱不免喘吁，收拾工作沒落實，鳥獸一散連自己也都會忘記。現在開始，換一個方式，請讀我的戲。

在造假的舞台下當戲迷，要大聲為太假喝采，也要為不夠假而嘆息，但卻不必去為真不真而憂慮。要問真，自己去造一個。再問，就再造一遍。敢不敢確真是你的事，看戲捧角的人兒都有自己的神傷。

昔人已乘黃鶴去，人生失調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井然空悠悠。

二○二○年六月十四日    關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