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羅漢日記

序

石羅漢日記之發想

我年輕時，在羅東公園裡的排球場練球，突然驟雨來襲，球員一夥躲入涼亭，是時傾盆雨勢，夾帶雷電轟隆交加，有一道閃電劈開近處不遠的低空，乍亮間，順眼望見，像是對著一座騎馬高舉長劍的民族英雄雕像。

我從小就愛胡思亂想，固然這類雕像不是銅鑄的就是石頭雕的，一旦成形就始終不變，但我總是為這座舉劍指天的雕像叫屈，永遠這樣高舉長劍，不很累很累嗎？接著想，要是這座雕像可以祈求禱告的話，他會祈求什麼？想久了，竟然好像聽到雕像的悲願：

天啊！天──！
日復一日
我已無法創新祈求的禱告辭
話還是老話
想借助您的雷劈
將我粉碎
既然是天，應該不費吹灰之力
倘若
我一直在此如此僵斃
那您的權威又何在？

如果您吝嗇那吹灰之力
是對我的懲罰
那麼
即使讓我放下舉刀之臂片刻
我都願以萬民歡呼換取

這首四不像的詩，寫於白色恐怖的時代，這不但對偉大的民族英雄犯了大不敬之罪，同時也犯了更嚴重的思想問題。於是又驚又喜地將稿子擱在塗鴉的紙堆裡。經過一段時日，曾經為雕像胡思亂想的腦筋，又對雕像產生興趣；這大概就是一般所謂的靈感吧。所以說，靈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靈感還是有它潛伏的來龍去脈。

那是我曾經看過一尊雕得十分宛然的石羅漢，我徘徊在他的左右，越看越欣賞不已，於是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那一天，小鎮裡略微駝背的老石匠，他匠心獨運，握著修繕的剁刀，輕巧地在石像右眼簾，密密地點著剁刀，去掉無法再挑剔的，那微微高了一點點的石皮之後，吹掉石粉，再用刷子刷過，石匠他摸了再摸，退後左看看，右看看，以難捨交貨的眼神，溫燙著完竣的石羅漢，同時也燙著自己的心，也燙活了石羅漢而令他抱著沉重的納悶。

然而，石羅漢似乎對自己的未來，全然瞭然，這就是他為什麼納悶的原因。他這樣嘀咕著：從此吾將過永不動彈，恆無變化的日子。一般肉體之軀，死後腐化，腐後還元、淨化、昇華。而吾石羅漢，日後，日日不變，月月如一、年年如初，教人好不納悶。完工後的石羅漢被豎在村口涼亭近旁，歲時三巡，一切正如當初所料。但是，有一天陰霾深重的上午，大吹的嗩吶低吟開路，遠遠引來一列抬棺出殯的杖儀。當他們來到石羅漢跟前，竟然駐腳停息。經仔細端詳，原來是老石匠的靈棺。這時石羅漢才意識到，老石匠已多日未曾來此流連。石羅漢自責：吾竟呆若木雞，惋惜為時已晚，唉！感覺偏用，僅擁納悶，自怨自艾，空有感覺。說也奇怪，當石羅漢自責後，一股新的感覺湧上心頭，淚珠在眼眶打滾發燙。他怕驚動大家，扣住淚珠，等老石匠重新啟程，石羅漢的淚珠子一骨碌就滾下來了。

石羅漢覺得這一天大大不同往昔，想一想，終於知道，日子天天都不一樣，於是靜觀外面世間，豐富內心的生活，石羅漢的日記就這樣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