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都市流動：蒙特婁、多倫多與台北後現代都會電影

世情如騙局
張錯

終於臻達一種年齡回顧多於展望了，偏偏對生命緣份因果的生滅起受，感想越來越多，感觸越大，迴響越強。自弱冠始，就對學識與創作擁有無限執著追尋，上下求索，由此及彼，絲絲入扣，一路走來，學問的修養，世情的體悟，就像《文心雕龍》說的，「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

年輕說過無數愚昧的話，做過無數愚蠢的事，我說年輕，是指血氣雖已剛，智慧仍曚昧，許多言行顯得七分魯莽，三分純真。那時並不世故，亦無遠瞻，不懂設計將來，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花花世界步步陷阱，步步設局如棋，雖謂落子無悔，總想回頭再來，然回頭無岸，卒子過河，兵老無功，徒呼奈何。但有時說是陷害，反倒是成全，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儘管同樣抉擇，仍舊擇善固執，成為同樣決定。

年輕只是生命歷程一個時間標誌，文壇所謂幾年級，即是「實足年齡」（chronological age），生在那年，便是那十年一單元的世代。另外有一種叫「生物年齡」（biological age），顯示出另一種潛在生命現象，與實足年齡不一定有關。人的成長，不是生理機能的老化，而是對生命成長實足年齡的抗拒，人不一定勝天，但卻可與天同樂，生物年齡就是打破實足年齡以歲數為測量的尺度，背道而馳。歲數遞增，是生命經驗的增長，不一定老化。歲數，只是年齡的「假象」。

因此又有所謂「心理年齡」（mental age）之說，如果依照以上「實足」、「生物」年齡來計算，生命歲月仍需用時間的年、月、日來測度，但「心理年齡」的成長，卻是按照生命行為成熟感悟為尺度，有些人「未老先衰」，有些人「老當益壯」。雖然「年少老成」並不一定代表成熟，天才兒童（child prodigy）在成人社會裡，往往頡頏難以適應。「天真爛漫」並不限於孩童，有時也是實足年齡的「返老還童」。因此「前塵如夢」代表時間流逝，「不堪回首」卻是滄桑。至於感悟，有些人漸悟，有些人頓悟，有些人自以為是，一生執迷不悟。

老僧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吾師施友忠有「二度和諧」（Second Harmony）之說。人有所感悟，都是遍歷世情，見山非山，見水非水，應屬漸悟。至於頓悟，多是公案，未必有答案。當頭棒喝，不過想一擊之下，單刀直入，打破對世情的執著迷妄。迷妄不只是虛幻（illusion），也是騙局（deception），生命真相，就是在虛幻與真實、騙局與真相大白之間。

等到真相大白，就是騙局完成之時。然而真相不是真理，徘徊在黑白之間，儘管不是存心，我們一邊被騙，接受謊言，另一邊也自我欺騙，編製謊言讓自己相信，甘心無怨。世情本是一個騙局，無所謂執著，無所謂頓悟，一切都是自我選擇，也是天賦人權，很早以前就在失樂園開始了。亞當豈有不知禁果？既然伴侶選擇了，他自無獨善其身之理，嫦娥悔恨，不是偷靈藥，而是獨善其身後的夜夜碧海青天，如此長生不老又有何用？無異於終生監禁！亞當選擇了「實足年齡」有限生命（mortality），也就是必死的命運，能與伴侶共渡一生，又是何等難得的緣份福氣！即使一生一世，短暫如夢幻泡影。

禁果來自知識之樹，犯禁求知是人的生命抉擇，既知必死，一定惜生求知，自無知中求取最大的知，從無限中爭取最大的有限，方才不枉此生，亦不必強求，以有涯去逐無涯。多年來名關早破（詩人亦無利可圖），文壇舐血生涯，有用之用，無用之用，庖丁解牛，誰的刀最鋒利，心中自是有數。然而總也想不到，距離上一本詩集出版，竟已有六年之久，雖六年來從未放棄詩藝，亦有恆發表，所不同的是媒體生態丕變，副刊生存空間越來越侷限。從前多是等到詩作發表到一個數量（一直相信發表是質的肯定），方始集成付梓，如今等了六年才刊出四十餘首，皆因副刊短缺，詩人眾多，詩作輪流排隊刊出，動輒近一月才得刊一首，此次收入的，竟有好幾首未曾發表，真是窘態百出。也許，下一本詩集就不等發表後才結集，寫完若干就出版，像長篇小說一樣。

詩集取名《日夜咖啡屋》不止有系列詩〈日夜咖啡屋〉四首，取材更是來自2013年意大利電影《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內裡情節，延伸為普世人性的挫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個享有盛名的拍賣師一生以假換真，收藏下來無數真蹟名畫，到頭來卻被一名女子以假意換取他的真情，騙盡他所有藏畫，不知所終。最後拍賣師仍癡癡寂寞等待，在布拉格一個名叫日與夜（Night and Day）的咖啡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