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1110_2026手帳年曆

【電子書】獸身譚

在妖異與清淡之間,一種地獄變……厭世派書寫,以文字淡定擊敗虛無與死亡。
  • 7 196
    280

活動訊息

金石堂,總有一本書懂你!雙11更好買,25家銀行信用卡分期0利率!

內容簡介

在妖異與清淡之間,一種地獄變……
厭世派書寫,以文字淡定擊敗虛無與死亡。


李欣倫筆下「天真又超齡、厭世又好奇」的新銳作家莫澄,交出了第一本如奇花異卉盛開的散文集。開場數篇乍看如小說般高潮迭起,〈鋼鐵之愛〉透過童騃又大膽的矛盾目光凝視成人世界的暴力與壓抑,看似描述對槍彈的戀物癖,讀者恐怕錯覺以為要展開一場少女殺手的故事,實則幽微寫出成長心事。〈獸身譚〉探討了入禪寺修行試圖按捺因失戀嫉妒而滋長的惡恨根苗,是一趟「由獸性轉回人性」的奇幻歷程,〈人間譚〉則鋪陳瀕臨瘋狂的氛圍,寫出愛欲掌控人性使得人險險倒退成獸的境界,兩篇原本各不相關,卻呈現了相互辯證的人性獸性互競對唱的二重奏組曲。〈回歸〉中回返厭世甚至渴望自我傷害的十七歲,憶起心靈導師M當時曾以自身歷經狂烈叛逆而後歸於靈性、哲思的過程,提供了真誠理解和救援。

身為一個曾被死之意念攫住的人,莫澄卻能將炙熱高溫的痛楚和厭世寫得如此淡漠,〈海市〉提及服藥和蝸居的過去日常種種,以近乎俯視的視角,反倒能超脫委頓逼仄的生命困境。〈巢居〉、〈睡眠迴路之鬼〉諸篇中回述青春期及極具張力的母女關係,〈末日之前〉和〈我們僅有的告別〉兩篇如姊妹作,對友情和依存、有形和無形的眷戀,是否皆終將隨時間流逝而消亡提出了永恆的質問。〈所以,我們並不孤獨〉反思生命中對環境的陌生疏離、對他者死亡的冷漠,以及過去種種自我傷害的經驗,將青春體內的躁與鬱用形象化的方式描述出來。

全書以癲狂始,再以清淡近乎天真的視角繼之。正如對她備加肯定的恩師周芬伶所說,莫澄的散文看似趕上了厭世派書寫的潮流,實際上,她卻是以文字淡定出招,直面並擊敗無所不在的虛無與死亡。她自承這些文字獻給那些生命中繼續活下去的和已離去的、不論是真實與虛構的,讓她在惶惑無助之時,,仍能從腦際浮出悄聲耳語:「在我們之中,沒有人真正孤獨。」

本書特色    

★新銳作家莫澄首部散文創作
★厭世派書寫,以文字淡定擊敗虛無與死亡

作者

莫澄

一九八七年生,台灣台南人,東海中文系、中文所畢業,現為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生。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並獲國藝會創作補助。

目錄

推薦序  寒瘦的謬斯               ◎周芬伶
推薦序  收攏毛孔中回音般的疼痛   ◎李欣倫

 

卷一
獸身譚
人間譚
浮花譚

 

卷二
我們僅有的告別
海市
回歸
巢居
睡眠迴路之鬼
所以,我們並不孤獨
綠髮與藍血
末日之前──〈我們僅有的告別〉之後

 

卷三
緋寒
鋼鐵之愛
安息海
送死
緋寒後日

 

後記

序/導讀

【推薦序】寒瘦的謬斯                                         ◎周芬伶

 

莫澄的手特別瘦,不管手臂或手指都可列入枯骨級,永遠冷冰冰,臉卻肉肉的,蒼白得像女鬼,修長的身材走路很飄,「仙女」、「女巫」是最常聽到的封號;她身高一七○,還愛穿矮子樂,搭配熱褲,走路維持前傾十五度一副隨時要跌倒的樣子;有一陣子染綠髮,走了妖異偏鋒,內心的叛逆全使出來,竟因此被家人斷糧;我最喜歡她穿運動短褲,平底白球鞋,像是無性別的狡童,文青與知青、憤青混搭,總之,她是我學生中歪斜得最有精神,自我省察力最高,心地也是好的,悟性與義氣兼具,寫作時最清明與正常,我肯定她這個面向。

 

她的內在有時極度混亂,生活常在失序中,如果寫作能逼出她的靈光,讓她更正常,為何不鼓勵呢?人皆非完美,正面負面加總是正的就好,我也是靠寫作維持平衡,不斷改進自己的人哪!

 

她大一開始寫,至多兩年一篇短文參賽,等到跟我熟時,已近三十歲,寫了十年,稿量不到兩萬,在這點上她與楊莉敏相似,文風有交集,都是極少而真好,一個是郊寒一個是島瘦,當然得過一些大獎,問題是寫得太少,想邀書的出版社並非沒有,而是稿量不足,連我催都沒用,更何況別人。她都三十歲了,一點都不急,卻急死我,如今她要出書了,趕上厭世的時代氣息,這代表著現在青年一部份的精神特質,跟我讀書時青年熱衷的存在主義命題相呼應,說明時代有時會倒轉,當時代給與我們絕望,只有正面相對,這並非消極悲觀,而是淡定承受。

 

我覺得散文最難的是處理形而上的問題,尤其是虛無與終極的書寫,畢竟它是如此充滿人間煙火的文類,莉敏與莫澄都是很早就直面死亡,是像毛姆所說「在另一個地方觀看著自己在一座海市蜃樓演出」的人,她們的厭世情結在書寫上走向兩極,莫澄常化為瑣碎的日常書寫,常在一大堆碎唸後,猛力一推,一棒打死虛無與死亡;莉敏則常在詩與小說中遊走,自我也常分裂為孩童/成人,純真/邪惡,厭世/茍活,叛逆/順服……在兩極間飄移,可貴的是如此沉重的議題,她們寫得不枯躁,有時還相當鮮活。如莫澄寫:

 

距今前一陣子,我一位十幾年不見的親戚過世了。我在告別式結束後不久來到火化現場,親眼看幾位親人儀式性地為他拾骨:他們用一雙長得出奇的筷子,夾住不鏽鋼盤上焚燒完畢的骨塊,再放入一個水綠色的大罈中;我臨時退縮不敢撿,便站在一旁遠遠凝視著這些,但除了一些看不清楚、疑似黑白夾雜的灰燼之外,什麼也沒看清楚。我稍後仔細看清並感到訝異的是,火葬場裡負責將骨灰裝甕的的工作人員,把骨灰一股腦地倒進水綠色罈子後,就將一個形狀類似鐵勺的東西伸入罈中猛搗。母親這時問旁邊的表哥:
「全部放進去嗎?」
「對。」
「裝得完嗎?」
「一定會太多,所以身體先放好,然後壓平,頭蓋骨那幾片就完整保留下來,最後才放上頂部。」表哥回答。
「那如果連頭蓋骨也太多呢?」
「那就只好一起壓碎了。」
 

我聽見鐵勺攪拌、擠碎骨灰的罈中迴響,是酥鬆剝裂的聲線,彷彿燕麥餅乾或小時候烤肉活動結束免不了要清理的、耗盡一切的衰弱白炭。

 

在一篇討論青春、死亡與叛逆的文章中,她能從中跳脫,視生命為「回歸」,並非完全虛無,而所有的未竟將會折射在此生中,年紀輕輕的少女會有這樣的思考,那需要多大的靈思與才氣:

 

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都懷有無可言說的深信:如果人一生有終歸的道程,則那裡的一切,都將在應然的時分閃現在生活的剪影中,使我們長年牽掛,並為其感激落淚。

 

莫澄的青春期是在暴烈、厭世、諮商、吃藥中度過的,如今的她則是很懂情趣的「仙姑」,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約我去吃「鼎泰豐」或「皮耶小館」,順便幫我占卜或抽女神卡,從師生一下跳過文友而變吃友、道友,她話多到不知節制,是可以聊一天一夜也不累的人,生命韌性有時超乎想像,絕非一般的蒼白少女,而是靈氣充盈的創作者。令我想到佩索亞的《惶然錄》,她把絕對的孤獨化為生命的愛意,而常淚滿胸襟。

 

最近的三譚,算是有了轉折,〈獸身譚〉寫人身與獸身的辯證,〈浮花譚〉寫朋友的感情與心靈追尋;〈人間譚〉寫扭曲的情色關係,在這些敘事線較明顯的長文,都越界到小說了,可說是超展開,然她的勇於自我挖掘與表白,人情與性別認知,往往突破中文女子保守的尺度,在這些不堪的畫面與處境中,她總能輕靈跳開,肉身與情欲成為一種修煉場,而能帶我們超昇。當在遭到情愛不堪時,她成為獸,人如在地獄中,已是非人的狀態,怨憎讓人異化為獸,要直面這樣的自己需要勇氣:

 

「妳的愛是垃圾。」
一瞬間,鏡中的我齒牙暴生,指爪浮突而起,彎成骨質一般的長爪甲,渾身長滿如鋼的刺絨。理智上知道不應且無須如此,不值得為了這樣一個人走到如此地步,但我內在已與地獄相連通,竄出難以擋禦的熊熊業火:恨意竄生且無法抑制,而人在暴怒與憎恨之前、連自己都害怕自己的當下,已然無法感覺自己仍然是人類;我脫離了身而為人的領域,發覺自己從此成為一頭獸。
 

我欲啖其骨髓、吮其血肉,若一念可成真,願其終生傷殘。

 

好兇殘也好真實,然經歷過長久的自省與禪修後,她找回真正的自己,把自己從地獄中拉出來,又回復人身:

 

渡過如此遙遠的時光,翻越屬於自己的山嶺,再次回到平地的住家,我終於睡了一場自然的好覺;側躺在床上,我翻了個身,就在那一瞬間毛髮爪牙脫卸淨盡,原有的容貌輪廓再度浮現,我,又變回了一名人類。

 

「三」譚很能代表莫澄接近輕熟女的心理狀態,從少女的蒼白虛無,而增添許多人間煙火與情欲色彩,彷彿是微型的《天方夜譚》,莎拉訴說他人與自己的故事,以故事救人也救自己,我最喜歡〈獸身譚〉,更貼近自己。

 

她的文章越寫越長,〈安息海〉的企圖心很大,長達一萬五,長文不好寫,她藉八八風災與小林滅村,談創傷與倖存者,兼及自己的感情創傷,如文章所言:「人最害怕的,大概是努力在受傷害後仍撐住自己,但卻在很久以後,才發現所有對生活的期待與忍受都是多餘的。」本來以為撐著就會得到幸福,結果到最後才知道是餘生,這會讓所有的樂觀與悲觀、勇敢和懦弱,全部都消解掉,變成「沒有意義」。

 

那說不出的傷害最痛也最深遠,然當一切痛苦過去,剩下的將只是最初的發動,那鮮明的愛意,令一切創傷為之消解,因此安息也有安魂的意義:

 

世界上只有水可以融化、乘載一切,且永遠不消失;每一滴水都帶著億萬年份的回憶。每一個曾經誕生的生命,關於他們的傷痛與痊癒、記得與遺忘、災難與幸福、憎愛與釋懷,都平等地存於這其中。雨水也是。每一滴雨裡,都有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雨消解所有的個體、地理與時空,穿越、滲透每個人最深最底的存在。
 

雨一直下,可以預見地,將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祝福你和你的家人平安幸福,直到時間的盡頭。
我馬上就要站上當初遇見你時你所在的位置,擁有與你相同的頭銜。
我已經和初次遇見的你同年了。
我曾經如此愛你,我不曾忘記。

 

關於創傷,被訴說的太多。〈安息海〉的寫作時間超過一年,為了寫小林村她作了許多田野,兩線交織中,她揭開自己十年前的初戀,曾經埋得那麼深,她常寫到一半向我求救說:「淚流不止!」我終於瞭解她寫文章為何這麼慢了,彷彿心魂回歸,一再重返,現時的我同時體會渾然不覺的昔日的我,不斷回返現場拼湊細節,因而時有憬悟,並像偵探推理般撥開迷霧,而驚駭自己的痴情與事理的本然,十年如一日,這種看清是解放,可也是發現,一切「揭露」都有真義在其中。

 

〈安息海〉因此有紀念碑的意義,一切在此終結,可以當作青春與災難的總結,或者說青春等於災難的依歸。

 

寫完此書,她說:「我覺得我會越活越好,越老越有助人的餘裕。」莫澄的寫作史對歪斜之人是有些正面與向上的意義。

 

誰無慘淡的年少或厭世的青春,它的可貴在彰顯孩童與成人的衝突與轉折,如果誓不兩立唯有一死,如果安全渡過也是遍體鱗傷,是誰在過度美化青春年少?唯有真實面對才是真正的文學。青春是殘酷的,如同一種缺陷或殘障,然而它又是如此短暫,短暫到難以捕捉,因為很快的,我們就老了。

 

這裡記錄的與其說是殘酷,不如說是青春。

試閱

獸身譚


  我曾告訴男人,我作了這樣一個夢:像是颱風將至的酒黃天色裡,我到了一個充滿黑鐵雕花欄杆、恐怕歐洲才可能有的火車站,預備向我的好友送別,而四處都是被鐵柵切割過的光線,彷彿一地的硫磺色破片,顏色一如我送給他的黃水晶,而攤平於地的邊角則氣化一般,失去了最後成全其形狀的線條;那時候車室的掛鐘,顯示時間為下午四點,他陪著我過來,就在那鐘下等我,但一直反覆地催促「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而臨別的朋友話多了些,拉著我不放,我從月台趕回候車室時,他早已一聲不響地離開,此時,我感覺到一股憂傷黯然,整個候車室裡的燈便像有人將其旋熄一樣,漸進但快速地黯淡下來,直到光線在這斗室之中完全泯滅。
  男人聽了,用繞富興味的表情不斷追問:「為什麼我要走呢?因為之前已經跟別人約好要去別的地方了嗎?」我只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夢裡的對話沒有直接透露。當天,男人反覆追問同樣的問題兩三次,我告訴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才作罷。
  後來,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對這個夢如此有興趣了,在他於短短的時間內態度丕變,一轉而成近於失聯的狀態,遭逢事務而不得不見我的面時,表情像嗅見一簍難以處置並自我菌解中的大型垃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一切。後來知曉的、與夢境巧合的種種真相,我再無意外。
  在浴室裡,想起男人臉上那我始終讀不懂的輕快笑意,再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數天未曾真正入睡,兩眼都是血絲,唇色紫白,印堂發黑。我內心浮出自語喃喃:「妳喜歡什麼樣的稱呼?」過了半晌,復自問自答:「過渡期?泡麵?還是免洗筷?」我顫抖著,臉孔的輪廓在鏡子裡逐漸變形、擴張。我咬緊了下唇。
  「妳的愛是垃圾。」
  一瞬間,鏡中的我齒牙暴生,指爪浮突而起,彎成骨質一般的長爪甲,渾身長滿如鋼的刺絨。理智上知道不應且無須如此,不值得為了這樣一個人走到如此地步,但我內在已與地獄相連通,竄出難以擋禦的熊熊業火:恨意竄生且無法抑制,而人在暴怒與憎恨之前、連自己都害怕自己的當下,已然無法感覺自己仍然是人類;我脫離了身而為人的領域,發覺自己從此成為一頭獸。
  我欲啖其骨髓、吮其血肉,若一念可成真,願其終生傷殘。

  三個月後,我隨學校老師一同上山禪修;我的心靈太不平靜,獸性一天一天吞噬著我內心所剩不多的人性,而我披著此生從未揹負過的、如此沉重且無法駕馭的陌生肉體,雖然看似髮爪粗韌,然而由我的身體根生,也撐開了我皮膚上的每一吋孔隙,既刺痛我自身,也在許多個夜裡汨汨流血、哀鳴。一開始,老師對於我是否可堪在要求靜心、靜默,同時與外界幾乎沒有聯繫管道的山裡待上數天,感到相當存疑,然而我一再請問,終於得到老師的允許與帶領,來到這位於南投中寮的禪寺。
  身邊的人淨是年紀大我好幾輪的長輩,在他們整理初落苑地的行李或忙於服藥之時,一身輕裝簡行的我無事可做,於是,信手翻開了置於我落榻的禪床邊桌上,那白底黑字、薄薄的禪修規章與早晚課唸誦的經文,原想找尋《心經》,好暫時收攏全身毛孔裡回音般的疼痛感,然而,在找到預定搜尋的篇章之前,我先撞上了《信心銘》,上頭第一句寫著:「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我內心受到一陣撞擊,拿出行囊裡的紙筆,急匆匆地倚上邊桌謄抄起來。
  在中寮深山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上四點五十分起床,晚上九點半睡覺,對我這種慣於日夜顛倒的人而言,一開始因睡眠時差而感到昏沉且腦殼疼痛,晨鐘暮鼓像是從我腦子裡發出來的;然而,撐過第一天,早早睡覺,隔天感覺就好得多,過完第二天,生理時鐘便與禪修規章中的起居時辰無異了。
  第二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夢中的我擁有一副在現實生活中未曾擁有的塔羅牌,但是怎麼數都只有七十七張,也就是說,少了一張;我反覆清點分類,終於發現遺落的牌卡是「寶劍三」──一顆鮮紅色的心,上頭穿刺了三把利劍,被置放在傾盆大雨之中,象徵意義是「正面襲來的痛苦與悲傷」。在禪修眾皆深深睡著或淺眠歇息的夜半,我張開眼睛,思考起剛剛夢見的這幕景象:「我是失去了『心』,還是失去了『傷心』?」
  到了第三天,維持清淡的飲食,在晨昏鐘鼓中定心,於長連香中練習端坐、無聲疾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佛學課堂上,那些艱澀高深的字眼,我一句都聽不懂,從前在學校聽來的佛學講題,此時此刻才發現都是淺薄小技;我努力聆聽著其實八到九成都無法理解的句子,像是眼前的高空密布嚴整的織網,每個繩結扭點之處,都是清正閃亮的寶珠,而我仰望著它們。盥洗時,看了一眼洗浴間的大鏡,覺得自己的視野比起在山下的任何時刻都清明許多,眼白似乎也清澈了些,沒有之前那樣程度的、濃重混濁的紅黃交織。

  一個月前的聖誕夜,我特地打扮了自己,從下午一路趕行程,見過一群又一群人,最後在凌晨兩點半,告別了師長家的午夜電影院和零食派對後,跟著一位交情甚篤的異性朋友回家,喝了兩杯啤酒,邊看《美國派》邊大聲笑鬧,最後,在天色將亮的時候,便讓他載我回住處。
  我的閨中密友聽我說完這件事,一臉詫異地說:「孤男寡女的,妳都不怕被人家怎麼樣嗎?」
  「他不會這樣啦。」
  「每個人在出事前都覺得不會那樣。」
  「那又怎樣。我不想在這種節慶裡自己一個人窩在家,想像某人在哪張床上幹另外一個女人的樣子。」
  密友立即收聲,一直盯著我的臉,不再說得出話來。

  行香之時,我一再被師父特地叫出來,糾正我頭手的擺動方式,老師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那就是我的上半身完全不會動,其他師父們更叫我要:「放輕鬆,自然擺動,不要和機器人一樣,不然肩頸和手都會受傷。」又,打坐的時候,因為姿勢始終歪斜,好不容易矯正過來便馬上歪回去,師父還因此跟我促膝長談,要我不如把自己當成一個懸絲傀儡,以頭頂和脖脊為中心,延伸出一條絲線和天花板相連,這樣就能坐得挺,散架的骨骼也會歸位,否則姿勢不正確仍要硬坐,有人是曾因此吐血的。
  「不要把身體繃得那麼緊,不然還不如別管它,讓肌肉自然放鬆,一切都會好起來。」

  在道場一同參禪的同修之中,有一位六十幾歲的退休女老師,她在禪悟心得分享時間裡,應邀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和丈夫都是教師,他們同年屆齡退休,彼時她想:他們一輩子沒做什麼惡事,育有一兒一女,現在也都有正當職業,品行亦良好,至此,可以說無愧於人生了吧。辛苦了半輩子,終於,也應該讓他們彼此依靠,一起遊山玩水,攜手走過餘生。
  她的丈夫卻在此時決定出家。而且,一切都像是設計好的一樁預謀,一個精美的逃離計畫。她丈夫先是一點一點地把藏書和個人物品捐獻給佛學社及友人,之後,獨自到高雄阿蓮的佛寺進行齋戒,直到她知道此去閉關修行的真相時,已是丈夫向親友宣布棄絕塵緣、即將剃度的時刻。
  「為什麼?」這是她接獲訊息後的第一個想法。
  這是她首次瞭解到,即使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依然不完全懂得他;她更困惑於這個問題:「可以說拋棄就拋棄,那麼,我是你的什麼人?這三十年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她並未從丈夫的口中聽見過答案,她的丈夫自閉關齋戒起,完全不願意見她,就連剃度儀式當天,邀請所有親人與道友觀禮之時,都還叮囑子女必須阻止他們的母親:「不要讓媽媽來,她會受不了。」然而,她是個性格倔強的女人,愈是攔著她便愈是要去,即使全世界都阻擋,她當天還是準時到了場,看著這名曾經熟悉然亦將不再的男子,在儀禮中漸漸脫盡俗世之物,直至現身莊嚴出家相,在此後的生命裡道俗兩分;她用力睜大雙眼,深怕有所遺漏,從最初的儀式觀看到最後一刻,間中無淚。
  三十年的夫妻之情,到頭來全是鏡花水月。夢幻空華,何勞把捉。
  還記得與男人相約出遊,讓他來我住處樓下接我時,我奔赴樓下但沒見著人,便撥了他的號碼,此時,他的手機鈴聲自我身後不遠處響起:他人在我住處旁的小店裡,頭上還戴著安全帽,不知道在躲避什麼而顯得有點慌張。男人告訴我,他的大學同學一家子剛好經過,覺得打照面有點麻煩就進來了;他把我那頂安全帽遞給我,對我說:「他們似乎又繞回來了,可能有想挖我八卦的心態吧。妳先帶著它,到附近的天橋下等我,我隨後就來。」並加上一句:「我想低調點。」
  我內心有些隱隱的不樂,然而,我說服自己這沒什麼,這是應然。
  過了不久,我和男人夜間散步時,路過一家餐廳,透過大片玻璃落地窗,我看見了與我相熟親善,然而許久未見的一位教授;我告訴男人這件事,他便大力催促我親自去打向教授打聲招呼。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就聊了十分鐘,師母又在此時推門進來,於是話題和招呼愈延愈長……我想起男人還在外面等我,急忙結束話題,奔赴屋外尋他。可是,卻是不見人影。
  是我把時間拖延得太久嗎?撥出手機號碼,這一次,他又從我身後不遠處現身,自餐廳旁的小暗巷走出來,手還微微遮著臉:「同事的太太剛剛經過,不想被看到。」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大師父座下的大弟子,是個從商的壯年人,在另外一場禪悟分享時間中,他聊起和女兒近年來的相處,以及最近才發生的一串事件。
  他的女兒正逢讀高中的年紀,天性也比別的孩子叛逆些,最近幾個月,更是混在朋友住所,或者凌晨到家,或者徹夜不歸;他們對女兒說教或斥罵都無效,往往最後吵成一團,不了了之,過了幾天,又發生同樣的事情。
  某天早上,他腦子突然冒出「不如把門鎖換掉吧」的念頭,於是看了看妻子,尚未開口之時,妻子也突然瞪大眼睛看著他:「你在和我想一樣的事情嗎?」於是沒多說什麼就馬上請來鎖匠,裝上全新的大門門鎖;自然,女兒是沒有鑰匙的。
  當天午夜時分,女兒回家時,發現自己被鎖在門外,她才開始慌了;他們夫婦隔著通話器告訴她:今晚去找自己的朋友想辦法過夜,明天開始,他們會為她安排住在他們的朋友、一位獨居的女教授家中,一切都已聯絡好,並從門縫遞出紙條,告訴她新住所的地址、電話與聯絡人姓名。自此之後,她再也無法晚歸,因為她沒有那裡的鎖匙,一切全靠家中主人為她開門,若是深夜到家,主人就自顧自去睡了,不會理睬她的叫門。
  過了一個多月,她便收斂很多。後來,又發生了另一個事件:一位和女教授在同個慈善機構當義工的女士,扛著一個重度智障的年輕女孩到這家來緊急處置──她生理期突然來了,整條褲子鮮血淋漓,偏偏又生得人高馬大,最後是女教授和義工一人一邊扛著她肩膀,拖到浴室去脫衣換洗,路經之處一概像是命案現場。女兒嚇壞了,她長了十幾年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事情;之後,她可說是變得頗乖巧了,甚至,有些過於靜默。
  又過一陣子,女兒終於主動表露了她的心思,說:「我想回去。」
  他們夫婦聽完女教授轉述這些事件後,開始思考:是不是做得太絕了?大師兄決定開車到山上一趟,請大師父開釋,求問自己該怎麼辦才是對的。大師父沒多說什麼,只簡單說了兩個字:「微調。」
  什麼是微調?他帶著這兩個字和一堆疑問下山,回去思考良久,最後,他認為大師父應該是要告訴他:一樣的目的,換個和緩的方式亦能達到,而且不傷人。他又到了學校一趟,找來學校教官,以及平素和女兒較親近的老師,雖然避開了當面對談,但確實也避開正面衝突。最後,女兒搬回原先的家中,並表示真心接受、同意家裡規定的門禁時間。
  微調。我聽這故事時,跟著默念了這兩個字。
  我想起猩猩和人的基因序列,相差也不過是毫釐般的1.3%,然而,卻決定了人獸之間,絕對性的區隔。

  其實,在知曉了真相之後,過了三天,我就沒有悲傷的感覺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憤怒。
  與愛已然無關,那是自尊之傷。
  我早就感覺到男人有問題了,可是,為什麼當初還是覺得自己是喜愛他的呢?
  內心猛然驚呼,我當初認識男人時,本是下意識遠著他的,因為他和我十幾歲時,曾經深深傷害過我內心與自尊的另一人,非常、非常相像:面容、慣用語、身形,迴避話題時使用的語言技巧……他讓我感覺幸福、快樂的那些時分,都是他們兩人最相仿的那些角度與片刻。
  都快要記不起來的那年,與另一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呢?看看今天,也就完全憶起、知悉了。
  男人說過:「我總歸來說,是個比較愛自己的人。」我也是透過男人,攫取了些什麼,並試圖挽回、治癒那個第一次知道確實有人可以遊戲人間、無負疚感時,躺在床上瞪大雙眼,看了天花板將近一個月的自己。
  一切都想起來、串起來了。
  這次我真的懂了。

  禪修即將結束的時刻,我抓緊了機會,找到丈夫出家了的那位女老師;我問她:「您還恨您的先生嗎?」她對我露出溫和、有點無奈,混合了一些自我調侃的表情說:「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就算有,也是曾經了。現在,難免還有一些怨,但是他早就有出家的意願,只是我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而已,我自己呢,也小看了他求道求開悟的決心,而這幾年來,我也漸漸懂得想修行的心情是什麼了,只是,我該早一點去瞭解他的。妳現在問我,我會說,我不恨他。」
  一旁的師父聽了,點頭並連聲稱許,接續下去說:悟與未悟,就是此岸和彼岸的差距;身在其中時,什麼都看不清,然而只要放下,送自己渡河,很多愛別離、怨憎會,都會成為彼岸之後的遙遠回望、重新組合的風景,而且總歸是課題,是善意。
  《心經》的末句,「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老師從前在學校裡的佛學課說過,它大致上的意思是:「走吧,走吧,一起到解脫的彼岸去吧。」那兩人也許在生命的河流中之於我的位置,是像接力一樣,一前一後地推了我的逆行之船,但也因此,我總算見到了某個彼岸。
  渡過如此遙遠的時光,翻越屬於自己的山嶺,再次回到平地的住家,我終於睡了一場自然的好覺;側躺在床上,我翻了個身,就在那一瞬間毛髮爪牙脫卸淨盡,原有的容貌輪廓再度浮現,我,又變回了一名人類。
鋼鐵之愛

小時候,我很渴望擁有一顆子彈。

  父親是警察。在我上國中之前,也就是我家尚未購屋遷入的那十二年日子裡,我幾乎所有曾經的居所都在警察宿舍內。我住過的警察宿舍,有些和警局是分離的,在距離局所不太遠之處,公家安排了一整列水泥平房供警眷居住,以戶外通道上的擋檻為隔間,那高度令彼時極為年幼的我連跨都跨不過去,想出門就要大人拎著我,像玩跳格子一樣,騰空著飛啊飛地,而附近綠色爬藤植物蔓生,蚊蟲繁孳野悍;或者是其他類型,在警局隔壁蓋起一棟屋子,與警局密密為鄰,共用所有對外大鐵門跟停車場,而它們還不是離警局最近的,其實,我見過的大多數警察宿舍都設在警局之中,我們一家,以及其他妻小或老家在外地的警察,就寄住在局處的樓上。

  可不知怎麼,我一直記得在三歲時住過、需要成天飛行的那個宿舍,就是綠藤與野蟲並行的那所,它旁邊幾公尺的空地上,有一口古早時期打水用的鐵鑄人工幫浦,但已然年久失修,爬滿了赤藻般的紅鏽,而我總是只遠遠地看它,近在咫尺卻從未觸摸過;在它的下方承接著的,應該是塊方形水泥槽,然而我那必定失真的記憶,總把那一方小池擰想成一口井:一口通往幽深黯暗的泉源礦脈,沒有妖魔印象、非常安靜的井,日日在寢榻之畔與我們同眠。

  我從這個警局搬出來,就進到另外一個警局乾淨明亮的門裡去,不變的是戴著瓜皮女學生帽的我,每天放學時刻都迎著未晚的天色,大剌剌踏進警局那閃閃發光的銅色大門門框,把帽子一脫,紅色大書包一扔,吆喝一聲:「我回來了!」然後鑽進廚房尋母親或找點心吃,拉著她的粉紅條紋圍裙轉圈圈,朗誦當天的報紙文章給她聽。如果坐在值班台上的剛好是父親,而他手頭上又沒急事,也許就將我一把抱起,坐在他腿上看電影或卡通;要是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其他的值班員警也許會對我點點頭,或者微笑一下,又或是回應我:「喔,回來啦?」接著任我像小狗一樣,拽著和他們的制服褲顏色類似的百褶裙,很沒禮貌亦不端莊地在局裡到處晃來晃去。他們三不五時對我說說話──其實說過些什麼我都忘光了,總之都不是什麼嚴肅的事情吧,我只知道他們讓家長管束嚴格、放學後幾乎無法和同學見面,也沒有電動玩具可打的我,在許多時刻裡的童年生活免去了無聊,而且和其他同學顯得不太一樣。

  我從小在警察堆中長大,從藍色布皮公文卷宗到硬殼燙金字的精裝六法全書,從宛如灰色手提保險箱的酒精探測器到木製警棍、鋼棍、防彈衣、手銬等警械,都是日常景觀的一部分。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有時會借我看他們的隨身配備:黑色自動手槍,成年以後我知道它的名字叫S&W5904,卡嚓、嘩啦,流暢一氣卸下銀色彈匣,讓我雙手輪流捧著細看結構,或者,把桌上白色保麗龍盒裡的一顆顆子彈逐個裝填,要我感受依子彈裝填數的不同,其間會有著如何明顯的重量落差。

  那是警察們的職業生活,是父親的生活,也是我的。
  母親有時會在私底下很激動地告訴我,那些我叫著叔叔的人們,實際上全都是「壞人」,不要太常跟他們在一起,但我依然覺得他們就像是我的朋友,怎麼可能是壞人呢。我還記得六歲時,一位平素對我很好、印象中很溫柔耐煩的年輕警員要調職了,我趕緊花了幾天工夫,用圖畫紙、蠟筆和彩色筆,畫一張描摹這間派出所的大張彩圖送他,還附繪他的名字,一回頭上了二樓,也就是我們的家中,我被嘲笑「好笨」、「白費工夫」、「怎麼不送我呢」、「人家一定是一回頭就把那張畫扔進垃圾桶了」,這話讓我沮喪了好一陣子,連看見那位警員的時候都顯得不太自然,不過我也不諱言母親對我說那種話的時候,無論事實真假,都令我想暫時遠著她;然而,過了將近一個月,他真正要離開的前幾天,我從他沒關好的辦公桌隙縫裡看見我的畫,毫無折捲、乾乾淨淨地平鋪在他的抽屜裡,也沒有任何文具雜物壓在那上面,令我剎時想嗚嗚地哭一場,心情既像是被平反,知曉自己並沒有白忙一場,又像是終於確認心意受到了珍惜那樣。

  其實,我最初愛戀的是手銬和它的鑰匙。我偶爾趁誰都沒注意到我的時候,伏低了身子,蹲在未上鎖的那架器械櫃前,摸出那副精光閃亮的手銬,雙手在其中穿進穿出。對小孩而言好沉重的物質。當然,這種事被抓到是會遭一頓痛罵和驅趕的,因此我轉而觀看父親腰間的鑰匙串,其中有一把造型最俐落也最陽春的,那就是手銬鑰匙了:它比一般鑰匙都短小,但頭部圓圓的且鏤空,下接一根中空的圓管型鑰身,鑰身末端有一塊小小的方型突起,整體散發著好看的銀白光澤,在我眼中,卻彷彿童話故事中可以打開通往密境大門的那東西,或是在鑲滿珠珀寶石的箱子前接受精靈試探時,於一整串金雕銀刻鑽石製的鎖匙串中,真正應該選擇的那把。然而,過了沒幾年,彼時也還不到八歲,我很難得地再度有機會竊玩手銬時,驚覺自己的雙手已經很難套入那兩孔圓環之中,若硬要擠穿進去,結果必然會是拔不出來並驚動他人,如果真的這樣,是一定會受到圍訓跟懲罰的吧,甚至說不定,以後就再也不能踏進員警辦公室了。那是我第一次因為發現自己長大而感覺哀傷。

  再長大一點之後,我變得愈來愈喜歡子彈,每次有機會把玩都久久捨不得放下:我發現子彈是非常美麗精緻的物件,作工平滑無痕,接縫了無缺憾,銅黃中帶著些微玫瑰色,一般的金屬器皿和飾物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彷彿與憾恨及缺損無關,小小一顆沉甸甸地放在手心,就令幼年的我屏息。問父親和他同事能不能要走一顆,擊發過後剩下的彈殼也可以,得到的答案都是一陣笑聲:「怎麼可能呢,只要一顆子彈說不清到哪裡去,爸爸就要坐牢。」

  手銬很好,但有使用年齡限制,一超過就會把自己鎖死,很危險,子彈就沒有這個問題。

  經年懷抱想擁有子彈的欲望,即使後來離開了警局住家生涯,我依然惦念著它。大約是十三或十四歲的某天,我意外從母親的手工藝素材盒裡,挖出一枚子彈型的電鍍鋼墜,喜出望外地,我把它用紫紅色的皮繩串起來作成項鍊,覺得兒時心願終於成真了。不久之後,在一個氣溫適中偏熱的午後,已經被允許可以騎腳踏車到鄰鎮逛街的我,戴著那條項鍊,套件緊身無袖背心,於黃昏的回程時刻,在快速道路邊,隔著雙線道大條馬路與綿延不盡的安全島,對向車道來了幾台機車與張揚喧囂的人聲;事後想起,那些人的組成應該是十幾個看來平均年齡看來和我差不多,但可能其中有幾個較我稍大的國中生,他們看見了我,便爆出更加狂躁的喧嘩與笑聲,有人猛按喇叭,有人撐高身體不知道對我喊了些什麼,而當時我只曉得兩件事:第一,這裡算是荒郊野外,如果他們繞過後方那安全島的隙縫追過來的話,怎麼辦?第二,我內心有一股除了慌張外,比那更糟的感覺,但一時說不清那是什麼,只覺得心裡憋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與受辱感,可是卻又有想哭的衝動,彷彿犯了過錯一樣,可我不知道那份激動究竟從何處來。
  我終究是平安到家了,一進門,就跑回臥房裡,把臉深深埋在被子裡頭,維持這樣的靜止姿態,直到母親來叫我吃晚飯,此時我才發現太陽已經完全下山。過沒幾天,那條項鍊就不見了,問母親也說「沒看見」,它從此便消失到我所不曉得的某個彼方,跟自動鑽進地層深處一樣,遺落得莫名其妙,再加上日後又搬了家,那項鍊更是終生無可能再尋回。

  我還住過這樣一個地方,那邊的景象不知為何每隔幾年便夢見一次:警局和酒家不過在附近而已,相距不到一公里。父親他們前往此處臨檢時,身上一概穿著防彈衣,背著自動步槍,可以連發的那種,我不太清楚但也許是M16,口袋裡埋著裝有數十來發彈藥、比成人手掌還寬的彈匣,就公家機關而言已可說是單人重火力配備。某一夜,擴大臨檢之時,父親在那酒家裡見到一對耳鬢廝磨的親密男女,他覺得那女人的輪廓很像母親,便刻意到他們身邊轉了半圈,確定自己認錯人了,才放心離開。他把這段經歷說給母親聽,母親問:「如果那個人就是我,你會怎麼做啊?」父親回答:「先把妳給抓回家,回頭再用手上的步槍把那男人打成蜂窩。」

  在搬到那派出所之前,我難得有一個既非警局也非警察宿舍的住所,那在台北,是我的親戚家。我在那裡待了將近一年才被接回父母身邊。最初我根本不知道理由,還以為是因為我不乖的緣故而被拋棄,在回家之後,才一層一層地漸漸曉得父親在過去幾年間長期外遇,母親先是忍住了,他和外遇對象便開始欺侮她。因此,母親精神幾乎崩潰了,同時還必須處理那女人開始趨向極端的言行,以及父親的退縮怯言,然而卻也沒張揚上告──父親是公務人員,事情一傳到上面去,他就會被劾責撤職,而她並未選擇這樣做。她已無法照料孩子,心裡滿是歉疚,聽說,我只是聽說,她在我見不到的那段時光中自殺過兩次,只是都失敗或是被救下來。在此之後,她從來不說對父親有任何一絲感情,她說他們是相親結婚,純然奉父母之命,維繫這個家的也純粹是責任,丈夫唯一的功能是賺錢養家,一切的一切都與愛情無關。

  母親轉述那段和父親之間的對白時,臉上神采飛揚的表情,搞不清她是覺得有趣還是開心,也可能兩者都有。我猜,母親對父親的感覺,或許並不如她自己所堅稱的那麼平乏無感吧。她讓我感覺到另一種並非針對特定他人,卻迂迴曲折、一如石灰岩洞的無以名狀,伴著地下伏流的水聲,隱隱滲出地表來。
  我清楚記得,在那所警局裡,父親有一位同僚,大家都叫他囝仔,因為他長得非常年輕,人又好像長不大一樣,總陪我玩各式各樣的遊戲且不厭倦,完全沒有成人的矜持與敷衍,有時還帶我出門釣魚加菜;他的女友是幼稚園老師,臉圓圓白白的,叫妹妹,偶爾也會來幫忙照顧我。我們全家都和他們很親。後來,父親和他腳步一前一後地調到鄰鎮同派出所去,再度成為同僚。囝仔叔叔很快就出了事:他在當地交了一位新女友,而她懷孕了;她父親是非常強勢的有錢人,以幾近押犯人的方式要他立刻來迎娶女兒。可是他捨不下妹妹。於是,某日他放假時,把配槍私藏在身上,帶出所外,到新女友家登門拜訪,趁著客廳只剩他一人的空檔,掏出槍來,從太陽穴打爆了自己的頭。母親曾趕到醫院見他最後一面。父親和母親始終都瞞著這件事不敢告訴我,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似乎是突然想起我早已長大,才終於開誠佈公地告訴我:囝仔叔叔已經不在很久、很久了。

  年紀已長的今日,我被日常瑣事及過眼即逝的單季飾品佔據雙眼和思維多年,身體亦已沉甸甸,直到聽見那從近二十年前的彼岸傳來的惡耗時,才又突然憶起許久未思及的、曾握在手心的那一顆顆子彈,以及一段幾乎忘卻的年幼往事:父親的同事像現寶一樣,領著我到覆著藍色鐵皮的保險櫃前,看一把色澤全黑且外型陽春的小手槍,表情得意,但我無法理解;我那時覺得這東西一點魄力和美感都沒有,甚至有些類似玩具。現在回想並猜測,也許那是一把左輪手槍吧。長大了以後,我才曉得左輪的好:準度夠,單發火力強,必要的時候,還能自主為命運下注。

  現在,我最想要的東西,已換成一把左輪手槍:真假都好,但務求逼真。

詳細資料

詳細資料

    • 語言
    • 中文繁體
    • 裝訂
    • ISBN
    • 9789864501441
    • 分級
    • 普通級
    • 頁數
    • 240
    • 商品規格
    • 25開15*21cm
    • 出版地
    • 台灣
    • 適讀年齡
    • 全齡適讀
    • 注音
    • 級別

商品評價

訂購/退換貨須知

加入金石堂 LINE 官方帳號『完成綁定』,隨時掌握出貨動態:

加入金石堂LINE官方帳號『完成綁定』,隨時掌握出貨動態
金石堂LINE官方帳號綁定教學

提醒您!!
金石堂及銀行均不會請您操作ATM! 如接獲電話要求您前往ATM提款機,請不要聽從指示,以免受騙上當!

購買須知:

使用金石堂電子書服務即為同意金石堂電子書服務條款

電子書分為「金石堂(線上閱讀+APP)」及「Readmoo(兌換碼)」兩種:

金石堂 電子書
  • 將儲存於會員中心→電子書服務「我的e書櫃」,點選線上閱讀直接開啟閱讀。
    1. 線上閱讀:
      建議使用Chrome、Microsoft Edge 有較佳的線上瀏覽效果, iOS 14.2 或以上版本,Android 6.0 以上版本,建議裝置有6GB以上的記憶體,至少有 30 MB以上的容量。
    2. 離線閱讀:
      APP下載:iOS Android
      安裝電子書APP後,請依照提示登入「會員中心」→「我的E書櫃」→「電子書APP通行碼/載具管理」,取得通行碼再登入下載您所購買的電子書。完成下載後,點選任一書籍即可開始離線閱讀。
Readmoo 電子書
  • 請至會員中心→電子書服務「我的e書櫃」領取複製『兌換碼』至電子書服務商Readmoo進行兌換。

退換貨須知:

  • 因版權保護,您在金石堂所購買的電子書僅能以金石堂專屬的閱讀軟體開啟閱讀,無法以其他閱讀器或直接下載檔案。
  • 依據「消費者保護法」第19條及行政院消費者保護處公告之「通訊交易解除權合理例外情事適用準則」,非以有形媒介提供之數位內容或一經提供即為完成之線上服務,經消費者事先同意始提供。(如:電子書、電子雜誌、下載版軟體、虛擬商品…等),不受「網購服務需提供七日鑑賞期」的限制。為維護您的權益,建議您先使用「試閱」功能後再付款購買。
※ 金石堂網書25週年慶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