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逃脫時光迴圈1

#121

屋裡有人。當他在樓上的房間走動的時候，當他起床的時候，或者當他走下樓以及走進廚房的時候，都可以聽見聲響。他打開水龍頭往熱水壺裝水時，水管裡發出一陣嗡嗡的聲響。他把水壺放在爐子上時，會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響，而當他點燃瓦斯時，也可以聽見瓦斯爐開關發出微微的「咔噠」聲。然後便是短暫的平靜，直到水燒到沸點為止。沙沙的聲響，是茶葉和紙摩擦的聲音，一開始是一匙接著一匙的茶葉從包裝紙袋裡被舀出來，放進茶壺裡，然後是水倒在茶葉上的沖泡聲，但是這些聲音只有在廚房裡才能聽見。我可以聽見冰箱被打開的聲音，因為冰箱門撞擊到了流理臺的一角。接著又是一陣安靜，茶葉浸泡在壺裡，片刻後便能聽到茶杯和茶碟被取出櫃子的聲音。我聽不見茶被倒進杯裡的聲音，但我可以聽見他把泡好的茶和杯子端出去時，來往於廚房與客廳之間的腳步聲。他的名字是湯瑪斯．謝爾德。這裡是位於法國北部克萊龍蘇布爾鎮郊區的一棟兩層石屋。這個房間位於石屋面向花園和柴火堆的最尾端，沒有人會經過這裡。

這天是十一月十八日。我已經習慣這個想法了。我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這灰濛濛的早晨，以及很快就會飄落在花園裡的雨。我習慣了地板上的腳步聲，以及開了又關的門。我可以聽見湯瑪斯從客廳走到廚房，把茶杯放在流理臺的聲音，以及不久後他在玄關的聲音。我能聽出他從掛鉤取下外套，我還能聽見他不小心把傘掉在地上又把傘撿起來的聲響。

當湯瑪斯走入十一月的雨中，屋裡便一片沉靜。只有我自己的聲音以及和外頭傳來的微弱雨聲。鉛筆在紙上書寫的聲音，以及當我把椅子往後推，從桌旁站起來時，椅子和地板摩擦的聲音。還有我自己在地上響起的腳步聲，以及當我打開門到走去走廊時帶上門把發出的輕微聲響。

當湯瑪斯外出的時候，我通常會在屋內走動。我會上廁所，到廚房去取水，但是我很快地就會回到房間裡。我關上門，坐在床緣，或者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這樣如果有人從花園的小徑往屋裡看時，就不會發現我。

當湯瑪斯提著兩袋薄薄的塑膠袋回來時，那些聲音便又重新開始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以及鞋子在門墊摩擦的聲音。當他把買回來的雜貨放在地上，塑膠袋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是他把雨傘收起來的聲音，然後他把傘放在玄關的椅子上，接著我就聽到了外套被掛在門邊掛鉤的聲音。當他把購物袋放在廚房的桌上，並且把買回來的物品一一歸位時，我能持續聽見塑膠袋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把乳酪放入冰箱，把兩罐罐頭番茄放入一個櫃子裡，並且把一排巧克力放在流理臺上。當袋子都清空以後，他把它們揉成一團，放入水槽底下的櫃子裡。他關上櫃子，任它們在裡頭繼續窸窣作響。

一整天，我都能聽見他在樓上辦公室傳來的聲音。我聽見辦公椅在地上來回的聲音，以及印表機列印標籤與信件的聲音。我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以及當湯瑪斯把包裹與信件放在玄關的地板時與木地板發出的輕微撞擊聲響。我能聽見他在廚房、客廳傳出的聲音。當他重新上樓的時候，我能聽見一隻手掌或衣袖擦過牆壁的聲音，聽見他在浴室裡的聲音，聽見馬桶裡發出一種只有站著撒尿的人才可能製造出來的聲響。

不久，我便聽到他再次下樓且到達玄關的聲音，接著聽見他走進客廳，在那張靠窗面向大路的扶手椅坐下的聲音。他習慣在等待時閱讀，或者欣賞十月的雨。

他等待的，是我。我的名字是塔拉．謝爾德。我坐在房子最尾端那間面向花園和柴堆的房間裡。今天是十一月十八日。每個夜晚，當我躺在這間客房的床上時，是十一月十八日這一天，而每天早晨，當我醒來時，也是是十一月十八日。我不再期待在十一月十九日醒來，我也不再如同記得昨日那樣記得十一月十七日。

我打開窗戶，為窗外那些馬上就會聚集在花園裡的鳥兒們撒點麵包。雨暫停的時候，鳥兒們就會出現。黑鶇先出現，開始啄食蘋果樹上僅存的那些幾顆蘋果，或者是我丟出去的麵包，稍後，一隻知更鳥也出現了。不久後，一隻長尾山雀經過，緊隨其後，幾隻大山雀也來了，但是牠們很快地又會被黑鶇們趕走。隨後便下起雨來。黑鶇們依舊繼續啄食，然而當雨勢漸大，牠們便往樹籬飛去，尋找庇護。

湯瑪斯點燃了客廳裡的壁爐。他從花園的棚屋裡搬來了柴火，很快地，我便能感受到屋裡溫暖了許多。我聽見了玄關和客廳裡傳來的聲音，但是，此刻，湯瑪斯坐著閱讀的時候，我只聽得見到我的鉛筆在紙上書寫的聲音，那是一陣很快就會消失在雨聲裡的輕聲細語。

我算著日子，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今天是第一百二十一個十一月十八日。我算著每一個日子。我追隨著屋子裡的聲音。當屋子裡一片寂靜時，我什麼也不做。我躺在床上休息，或閱讀一本書，但是我不會發出任何聲響。或者說，我幾乎不發出聲音。我呼吸。我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在房間裡走動。是屋裡的聲音引領我的行動。我坐在床上，或輕輕地把椅子從窗旁的桌下拉出來。

午後時分，湯瑪斯在客廳裡播放音樂。我先是聽見他在走廊和廚房裡的聲音。我聽見他把水壺放在瓦斯爐火上，我聽見他回到客廳時的腳步聲，他開了音樂。於是我知道，很快地，天就要放晴了。烏雲將會散去，接著會出現一點陽光。

只要音樂一開始，我通常就會做好出門的準備。我會站起來穿上我的外套和靴子。我在門邊等候，稍後，音樂的音量會開始增強，我便可以離開這間屋子而不被聽見，因為客廳裡的音樂聲能掩蓋門被打開的聲音、腳步聲，以及門被關上的聲響。

我從面向花園的門離開屋子。我把包包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客房的門，走出玄關，再把門關上。地上放著三個半大不小的信封以及四個褐色紙皮包裝的包裹，上面寫著我們的名字：T. & T. 謝爾德（T. & T. Selter）。這是我們。我們買賣中古書籍，尤其是十八世紀的插畫作品。我們從拍賣會、私人收藏家或其他書商手上，買進這些作品，然後轉售出去。我們會用印著我們名字的褐色包裹把書寄出去。我一聲不響地經過地上的包裹，打開門走出去。我不需要雨傘。微雨依舊飄著，但是不久後就會停了。我沒有沿著從庭門延伸的花園小徑出去，而是左轉，沿著屋子的一側走去，經過花園裡的棚屋，繼續走向從屋內望出來看不到的花園一角。經過種植韭蔥和兩排銀甜菜的苗床以後，我來到樹籬的一個缺口處，再從那裡走到馬路上。我回頭張望片刻。我看見煙囪上空旋轉的煙霧。我聽見隱隱約約的音樂。但是我急急往前走。再走幾步，我既聽不見音樂也聽不見雨聲，因為雨停了，音樂也在我身後消失了，我唯一聽見的聲音，是我走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少數車子發出的聲音，以及從隔著兩條街的那間學校裡所傳來的孩子們的聲音。

稍晚一些，湯瑪斯會發現雨停了，他會關掉音樂。他會穿上外套，拿起地上的信件和包裹。他會在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離開家。提著信件和包裹。T. & T. 謝爾德。是我們。但是我們之間隔著時間。我們會沿著小路走到鎮上，或是回到家裡。我們在外面，我們會在雨停時四處走走，但是走在不同的路上。他沒有預期會在路上遇見我，他當然不會遇見我。我知道另一條路，當他回到家時，我已經重新回到那間面向花園的房間裡了。

如果我缺少了什麼，我會到幾條街以外的一家小型超市購買。我會給自己足夠的時間，並且通常會選擇繞道走回屋裡。我會沿著花園小徑走到後門，從那裡進屋。屋裡一片寂靜。湯瑪斯外出了，雨也停了。他在前往小鎮的路上，他把包裹寄出以之後，太陽就會出來了。他會穿過林子，到河邊去，直到午後時分開始下起雨了才回來，因為家裡沒有人在等他，他也沒有什麼急著要處理的事情。

大部分的時候，我回來便會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到房間裡。我會把外套披在椅背上，脫下靴子，再走進廚房。水槽旁放著一個杯子，而瓦斯爐上的水壺還有一點餘溫。我可以跟隨湯瑪斯的足跡穿越整間房子。我上樓走進辦公室。桌上有一疊書本堆成疊，同時還有散落一桌的紙張。書架和地上的箱子裡都有書。其中有一個箱子被打開，因為湯瑪斯在裡面尋找著什麼，之後沒有把箱子關上。在辦公室旁的臥室裡，看起來像有人剛剛起床，但是只有床的一邊有被睡過的痕跡。

在湯瑪斯回來之前，我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可以留在屋裡。我有時間洗個澡，在洗手盆裡手洗一些衣物，我有時間從書架拿下一本書，然後在窗邊的扶手椅坐下。

如果我在客廳裡消磨時間，我通常會聽音樂或讀書，一直到夜色降臨為止，但是，今天，我留在這裡，在這個面向花園和柴火堆的房間裡。我聽見湯瑪斯從掛鉤取下外套的聲音，我也聽見他出門了。我打開通往玄關的門，包裹不在地上了，我坐在床邊的桌旁。今天是十一月十八日。我開始習慣了這個想法。

十一月十七日的早上，我在家門口和湯瑪斯道別。時間是早上七點四十五分，計程車在屋前的路上等候，而我趕上了八點十七分從克萊龍蘇布爾出發的火車。我要到波爾多去參加一個十八世紀插畫書籍的年度拍賣會。天空灰濛濛的，空氣潮濕，但是沒有下雨。

我從克萊龍蘇布爾的車站出發，前往里耳佛蘭德斯，再換火車到里耳歐洲站，從那裡我來到巴黎，還得再轉換火車到波爾多。我在下午兩點前便抵達了波爾多的火車站，由於車站前的道路施工，路障和各種標誌及道路封鎖，導致我一時混亂，最後我才終於找到了前往舉辦拍賣會展覽中心的方向，並在幾分鐘後抵達那裡。簽到後，我獲得了一份節目手冊和一個名牌，上面寫著「光之廳七號」，接著是我的名字，下一行寫著公司行號：T. & T. 謝爾德。
插畫書的主要拍賣會預訂下午三點開始，我提前到了。之前已經進行了其他幾場拍賣。我從手冊看到今年主辦單位依舊安排了講座和小組會議，但是這些活動都不在我的計畫之內。

走進拍賣會場時，我遲疑了一下，我走入了研討會的氛圍中——被遺棄的咖啡杯和那些全部緊閉的門，讓我遲疑了一下，導致我再次迷失了方向，直到找到相關的標誌和箭頭指引，我才找到了拍賣廳及一旁的古籍展覽廳。許多古籍書商如往常般一字排開，在他們的攤位展示著書籍和科學插圖。對於想要投標的作品，我已心中有數，瀏覽過最重要的作品以後，便在古籍展覽廳四處走走逛逛。我和之以前見過面的一些書商打著招呼，三點前就在拍賣廳正襟危坐了。沒多久，拍賣會廳便坐滿了從會議室裡魚貫而入的人們。

我成功地從拍賣會買下十二部作品。其中五本已經有客人在詢問了，而另外七本，我想我們應該可以用不錯的價錢脫手賣出。我們經營的書籍大多數都是價錢適中的書籍，銷售給各種收藏家，他們大多來自歐洲地區，但也有少數來自其他地區的客戶。一般由我負責飛往各地的拍賣會或拜訪古籍書商，湯瑪斯則負責整理和記錄書籍及寄送工作。剛開始，我們兩人共同分擔所有的工作，久而久之，變成了我們各自負責不同的工作內容。為什麼會由我負責旅行的部分，我並不完全清楚，或許是因為我並不介意遠行，又或許是因為我很快就能對書本產生一種感知——我對紙張的觸感相當敏感，對印刷品質有獨到眼光，對完美的裝訂方式有一種鑑賞力。我並不具體地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這幾乎是一種生理上的感覺，宛如一隻可以感覺到哪一種葉子值得涉足的尺蠖，又或者是可以聽見樹皮地下昆蟲移動聲的一隻鳥。魔鬼一般都藏在細節裡：翻頁時的聲響、對字母的感受、文字印刷的刻度、插圖色彩的飽和度——我不知道那哪個部分才是關鍵，因為即便是我喜歡的作品類型，也唯有在把書捧在手上時，我才能確定是否願意把書買下。

拍賣會結束後，我回到了古籍展覽廳，把之前保留的書籍款項付清，同時又找到了六本作品——其中有些找了一段時間，另外幾本則是之前都沒聽過的書。通常，我會把重量最重和最值錢的書籍直接寄回克萊龍蘇布爾，也總會把其中幾本書直接放進包包帶走。這次我帶走的是幾本我從未聽過的書：按音調排列的鳥類聲音袖珍百科全書、一本第二版的哈卡特的動物解剖學字典，以及一本精美的第二版博伊索著名的《蜘蛛地圖》（Atlas des Araignées）——我們的一名忠實客戶希望能將其作為禮物送給一個朋友，因此我們答應會幫他留意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