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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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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戀》

「你們有Era麼?」

「Era?」掌櫃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著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潔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她正同掌櫃對話:

「你們也沒有這種煙麼?」

「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裡想著事情有點巧,怎麼她竟會要買這Era的煙呢?還有那付無比淨潔的臉龐,到底我在哪裡見過的呢?為什麼這樣晚還在這裡買煙?我想著想著已經轉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駭了一跳,愣了。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將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在店裡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麼會在我的前面呢?我想。但隨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的為想著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淒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淒豔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皮,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麼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純白的手套。

「人,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臉一百廿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個樣窗裡,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我恍然悟到剛才在煙店裡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麼?不顧別人問你的路麼?」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著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我說:

「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長者』而單聲地叫一聲『人』,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麼?」我心裡覺得她的美是屬於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神」字,但是我隨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問的空氣。「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臉豔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麼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谷中,有冰墜子在山岩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徵她的清越,那麼該用什麼來象徵她的嚴肅與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裡想:「南京路上會見鬼!」

「是的,我是鬼!」

「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裡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大衣袋裡。

「你不相信鬼?」

「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裡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那麼你怕鬼麼?」

「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麼談得到怕?」

「那麼你敢陪我到斜土路麼?」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麼?」

「為什麼說我激你?」

「你為什麼不說願意不願意,而說敢不敢呢?」

「那麼我就問你願意不願意好了。」

「你為什麼要去斜土路,這樣晚?」

「因為到了斜土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並肩走起來。我說:

「那麼你是怎麼來的呢?」

「走著走著就來了。」

「那麼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一個人?」

「不,一個鬼。」

「這樣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那麼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麼?」

「這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我怕什麼?」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鬼打牆』麼?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牆』迷住了。所以不認識路?」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麼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那自然。」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著笑渦,白齒發著利光。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徵什麼似的吸收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願意了。我說:

「那麼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說著就拿一支Era來抽,忽然想起她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他,問:

「你抽煙麼?」她拿了一支,說:

「謝謝你。」

於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顏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那麼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己解釋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麼不搽點胭脂。」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啊,這是Era!你那裡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麼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於煙火有特別明銳的感覺麼?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麼?」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裡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別人在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麼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麼?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麼,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淒豔,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輕快的馬車載著夜客在路上走過,那麼這馬蹄的聲音或者肯敲碎這冰凍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那麼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但是宇宙裡的聲音,竟只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害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到底她是習慣於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的說。

「我怕?我怕什麼?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不會有。」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但是你現在正伴著鬼在走。」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麼?」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將人的死屍作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屍的醜態就是鬼的形狀麼?」她笑了,這是第一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麼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個活潑的人。」

「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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