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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晚餐(02)迷途的流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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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故食亦有所終。

「這路不對,你想帶我去哪?」

穿著紅色花格襯衫的中年人坐在後座,拿把槍頂在司機的腦後,口氣淡漠。

司機從後照鏡瞥了一眼那位不見絲毫驚慌的中年人,心中不由得感嘆,為什麼這個人明明已經窮途末路,卻依舊看不出有絲毫動搖的地方,甚至連領帶的位置都沒有歪。

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平靜的笑容,即便在跑路的時候,也透著一股他人無法模仿的從容。

「……警局。」

司機同樣平靜地回答,似乎完全不在乎那把隨時可以奪取自己性命的槍,同時用力一踩腳下油門,車速驟然飆升。

「……我以為幹我這行的不怕死的比較多,警察裡應該比較少,我該不會那麼倒楣碰上一個吧?」中年人的眼睛瞇了起來,槍口用力地頂了頂司機的後腦,「停車,還是說,你真的不怕死?」

「你試試看。」司機不為所動,依舊踩著油門不放,精神專注地盯著前方,「這速度,開槍了,大家一起上路。」

喀。

中年人用大拇指壓下擊錘,將子彈上膛,臉上帶著從容的笑意,「我的運氣一向很好,也繫了安全帶,人事已盡,那就各安天命。況且,我真的不相信自己會那麼倒楣碰上一個不怕死的警察。」

「……你真的變了不少,居然開始相信運氣了,薛老師。」

中年人臉上的神情一僵,笑容消失了,他瞪著後照鏡裡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良久,輕嘆一口,隨後,中年人、不,薛老師垂下了槍口。

「還真就那麼倒楣,沒想到長大後你不好好地去開花店,居然去當警察了──林瀧。」

一陣莫名的心悸將睡夢中的林瀧驚醒,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輕微地喘息,健碩的肌肉因為汗漬,在白色背心上勾勒出充滿力量的弧度。進入夏天後,天氣悶熱,林瀧本就睡得不好,再加上多夢──

就像吳恕質疑的那樣。

他真的睡不好,昨天晚上他醒來兩次。

睡不好的理由有很多,而最近的理由,估計就是有人死期將至。

林瀧抹了一把帶著細密汗珠的臉,瞥一眼牆上掛著的時鐘,早上七點半。他下床,將窗簾拉開,讓陽光透進來,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氣──

卻依舊覺得少了些什麼。

* * *

頂著炎炎夏日,吳恕覺得要盡快走進那條帶有陰影的走廊裡。對於行走在夏天的人來說,那處陰影簡直就是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這是一處位於市中心的老住宅區,隨著經濟發展,這種老式建築已經越來越少。此處的本地人已經漸漸稀少,增加的是一些在市中心工作、為了通勤方便但又沒有太多經濟實力的租房客。

吳恕曾經來過這裡,但都是跟著另一個人來,次數也不多。而自從那個人消失在這個世上後,他就再也沒來過。倒不是刻意在逃避什麼,只是覺得沒有動力和必要。

一條性命的重量,體重計是秤不出來的,但記憶可以。

走進陌生而熟悉的走廊,踏著積著灰塵的階梯上了三樓,吳恕皺眉看著這一層三個房間良久,有點不確定目標是哪一間。

話說回來,是三樓嗎?

明明年紀還輕,卻還是會忘記很多事呢……

吳恕悵然若失,他明白自己忘記的並不僅僅是房間的位置,更多的是自己跟隨那個背影的記憶。

「幹麼磨磨蹭蹭的!」

吳恕斜背著的一個米黃色的包包,探出一隻毛茸茸的橙色獅子玩偶。這個玩偶倒是比之前的熊貓看起來威風多了,至少爪子和尖牙的布料是白色的,讓人看得出來是一種肉食動物;可惜因為軟綿綿的布料,讓它依舊沒有什麼威懾力。

「趕快完事走人!洒家餓了!」

這隻娃娃就是不久前換了寄宿體的鬼鬼。

T恤因為汗漬牢牢地黏在背上,尤其背包的帶子斜斜地一勒,更顯悶熱。吳恕對此雖然並不在意,但聽到某個好吃懶做的傢伙為了吃東西只知道催促自己時,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情懷,情懷你懂不懂?好久沒來回味一下……」

「情懷?洒家當然懂!」鬼鬼得意洋洋地說:「古往今來,跟你一樣給洒家吃食的人類可是有好多!幾百年前,還有當大官的才子呐!人家那才是情懷!比起你……」

鬼鬼高傲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吳恕,伸出短短的爪子比劃一下高度,彷彿是高個子的幼稚小學生在鄙視矮子那樣,「……哎。」

嘆了口氣,鬼鬼連評價都說不出了。但那神態、那語氣似乎都在告訴吳恕,那不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而是物種的差距。

「當大官的才子?」

吳恕倒是不在意鬼鬼的鄙視,反正這傢伙永遠都是一副誰都看不起的樣子,「誰啊?」

「名字有點忘了,好像姓舒?」

「哈?」吳恕愣了一下,隨即不屑地說:「你連人家名字都不記得,還好意思說情懷?」「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發明了很好吃的東西!」鬼鬼搖頭晃腦地說著,語氣中充滿了留戀,倒硬是出現了幾分緬懷的感覺──如果他不是緬懷食物的話,「東坡肉!好吃!」

「東坡肉……舒、蘇東坡?蘇軾!?」吳恕嚇了一跳,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人家那是姓蘇不是舒!」

「那不重要!」鬼鬼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一點不好意思的想法都沒,甚至他的神采中充滿了一種「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莫名氣勢。他哼了一聲:「所以別和洒家講情懷,情懷那玩意洒家早就吃膩了!」

「情懷不是拿來吃的!」吳恕翻了個白眼後,狐疑地打量鬼鬼,「你真認識他?」

「洒家從不吹牛!」

「那來幾句詩詞聽聽?」吳恕覺得此刻自己就像是懷疑學生作弊的班導,但鬼鬼下一句立時讓他心中一驚──居然真念出來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這《水調歌頭》被鬼鬼念得抑揚頓挫,一下子唬住了吳恕,心中暗想這傢伙居然記住了食物以外的東西,蘇東坡不愧是蘇東坡,這種吃貨也能給他感染出三分才氣,不由得信了大半。

「不知……不知……」

嗯?

吳恕挑了挑眉毛,「想不起來了?」

「……不知……」鬼鬼憋了半天,無比尷尬,最後吭哧吭哧地憋出一句:「不知今天晚飯,有沒有肉圓!」

「……」吳恕沉默半晌,嘆了一聲,「好好的《水調歌頭》硬是被你念出了飯館味道,也算是種才能了。你有沒有情懷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蘇東坡如果活著,一定會想掐死你。」

這兩個傢伙還在沒心沒肺地鬥嘴,在吳恕左側的一扇門卻驀然開了。開門的是一名樣貌俊秀的青年,他在家裡還沒來得及戴眼鏡,身上穿著一件背心和沙灘褲。

「要喝水自己倒,在餐桌上。」

而吳恕則傻傻地在門口站了良久才反應過來,他在門口脫了鞋,從旁邊的鞋架上拿了雙拖鞋給自己換,「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在陽臺發了會呆,有看到你,等了一會你還沒敲門……猜你估計是忘了路。」

吳恕微微一怔。他知道林瀧並不是那種喜歡發呆的人,總是把自己繃得很緊,不喜歡浪費時間。即便是休假日,他也會讓自己忙起來,唯一的娛樂大概就是看各種懸疑片了。

有一件事,吳恕估計連林瀧自己也不知道──林瀧發呆的時候,看起來很脆弱,一點都沒有平常的冷硬之感。

「你還沒吃吧?要吃什麼?我叫外賣。」林瀧拿起電話。

不得不說,非工作時間的林瀧,在吳恕眼中的威懾力大大降低,所以吳恕反問:「你平常不做飯?」

「一個人住,沒那個必要。」林瀧搖搖頭,瞥了一眼吳恕,「而且我工作很忙……你沒想法我就隨便點了?」

吳恕擺手表示無所謂,林瀧點頭,撥通外賣的電話,點了幾個自己喜歡的食物。他並沒有和吳恕客氣,因為他知道,吳恕基本上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滴。

將空調打開後,林瀧關上門窗。

空調很舊,帶著隱隱顫抖的雜音,但好在製冷效果還不錯,房間裡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

從餐桌上拿了一個杯子,吳恕按下開飲機的開關,水流從出水口落下,發出聲響,配合空調的冷風,吳恕感覺心中的那股燥熱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林瀧沒問吳恕的來意,即便他知道吳恕今天來一定有理由,他甚至猜到是什麼,但依舊不打算針對這方面的事開口。

原因有兩個,第一,萬事都應該有順序。

第二,他不太喜歡這個話題,甚至沒有準備好怎麼應對。

所以林瀧開口說道:「有什麼事,吃完飯再說。」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吳恕微微一愣,「為什麼?」

對著鏡面將自己的眼鏡擺正後,林瀧透過鏡子看著吳恕,口氣淡漠:「如果在這之前你被我趕出去,菜就白點了。」

吳恕心中微微一沉,當他看到林瀧從洗手臺旁拿起眼鏡戴上後,發現這個男人再次變得冷硬起來,「嗯,吃完再說。」

午餐很快被送來,都是些家常菜。林瀧點的菜不多,除了白米飯外也就三種,但勝在量大,算得上價廉物美,一份蔥爆牛肉,一份麻婆豆腐粉絲煲,一份白菜黑木耳。

不算隆重,不算寒酸。

沒有把吳恕不當回事,也沒有把他太當回事。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是林瀧的風格。

叫外賣除了能夠最快速地得到自己想要的食物外,另外一大好處就是不用準備碗筷,也不用洗碗,只要把一次性餐具往垃圾桶裡一丟就算完事。

如麵條一般將麻婆粉絲吸入嘴裡,花椒的味道在口腔瀰漫,充滿韌性的粉絲如水果軟糖那般難以咬斷,辣油被花椒壓下了油膩感後,麻辣的感覺進一步地刺激了食欲,舌尖因為麻木隱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酸楚,讓林瀧不想停下筷子,所以他又夾了一筷──卻讓他忍不住連吸了好幾口涼氣。

因為粉絲真的很燙。

「老哥說你以前不太會吃辣?」吳恕咀嚼著吃不出味道的食物,神情中不帶絲毫厭惡,反而看起來很有食欲地將一塊蔥爆牛肉塞到嘴裡。對他來說,食物能夠進肚子,就已經是種享受了。

「工作關係,這樣開胃更有食欲,可以快點吃完。」林瀧嚥下嘴裡的食物,他並不享受進食的快樂,對他來說,這只是一種攝取能量,讓自己活下去的必要行為,「否則浪費時間。」

「幹麼這麼急?」

「因為工作急。」

「……哦。」吳恕眉毛微挑,莫名地感覺到一絲火氣,於是笑了笑:「我還以為是因為你老是吃不下飯呢……」

林瀧滑動筷子的右手微微一僵,停了下來,「你想說什麼?」

「我跟你聊天基本上很少能聊得開心,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在聊不下去之前先談正事。」

吳恕聳肩,他對林瀧的一個特點很有信心,那就是林瀧很少因為自身的情緒而做出過於偏激的行為。不論林瀧喜不喜歡,他會配合的事一定配合,不會配合的事,怎麼樣都不會配合。

於是林瀧放下筷子,身體往椅背處一靠,神情有些疲倦地撓了撓頭皮,「說吧,要幹什麼。」

「問點以前的事,關於你的國中老師。」

「哪一個?」

「你的數學老師。」

「不記得了。」

「他叫薛升年。」

「我沒印象了。」

兩個人一問一答,吳恕問得速度很快,林瀧答得速度更快。

林瀧回答得毫不猶豫,彷彿答案早就已經準備好,不管吳恕問的是什麼,他所表現出的都是──無可奉告。

「問完了?」林瀧指了指桌子上的飯菜,「還吃不吃?」

吳恕聞言,神情宛若便祕般痛苦,始終沒反應過來。好一會,他抹了一把臉,「你就算騙我,好歹也有點誠意,他是你親手抓的,你說你不知道?」

林瀧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抓了很多人,沒耐性一個個去記。」

他在語言上沒有承認,但在表情上沒有掩飾。彷彿故意告訴吳恕,他知道很多,可他就是不想交代。

「哦,是嗎?」吳恕咂咂嘴,看起來完全沒有因為林瀧的表情而有所在意,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聽說你似乎是因為抓了他才升官。」

「……」林瀧一下子陷入沉默,同時眼神冷了下來,「不得不說,你真的很聰明。」

「蛤?」

「你知道怎麼樣才能讓我生氣,你真的很聰明。」

吳恕眨了眨眼,「所以?」

「你要嘛吃飯……」林瀧平靜地拿起筷子,端起碗,「要嘛走人,自己挑。」

吳恕微微一猶豫,最終還是拿起了筷子和碗,低頭吃了幾口後,再一次忍不住抬起頭,「那個薛升年……」

──砰。

尷尬地站在門口,吳恕看著那扇被關上的門,隨後用手指把嘴邊的飯粒放到嘴裡,咀嚼了幾下。

「洒家還沒吃夠啊,蠢貨!你惹他幹麼!?」

鬼鬼的聲音在吳恕腦中咆哮著,可那奶聲奶氣的軟糯語調,聽起來和尿床的哭喊沒有太大區別……所以吳恕掏了掏耳朵,無動於衷。

「唔……看來他們的關係的確不一般。」吳恕喃喃自語。

「洒家要吃飯!」

「吃過了,等下頓。」

「不是沒吃完嗎!?」

「是老媽說要節食的!」吳恕嘟囔了一句:「老吃那麼多,找不到媳婦怎麼辦?」

「媳婦又不能吃!」鬼鬼充滿氣勢地反駁,很顯然,鬼鬼的人生目標單一而明確,並且堅定不移,「找來幹麼?和你搶東西吃啊?」

「……我們換一個話題。」

「好,下頓洒家吃啥?」

「……」吳恕的臉頰微微一抽,他不得不承認,和鬼鬼談論除了吃以外的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先做事,做好了才有飯吃。」

「做什麼?」

「探監。」吳恕下了樓,在樓道的陰影中糾結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大太陽。還沒走出去,他便覺得自己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

「這次的客人,來頭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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