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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陰陽師(參拾玖)妖花之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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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那些花掩埋的,是同胞的屍骸。

1

  綻放紫色花朵的樹的樹根下,密密麻麻黏著膠般的黑影。
定睛仔細看,是很多張沙粒般的小臉,化成了無數的邪念。

  臉。
  臉。
  臉。
  臉。
  臉。

  嘴巴吧嗒吧嗒張合,像舔舐地面般連綿延伸,波動起伏。
它們都把眼睛睜得斗大,連眨都忘了眨,看著直衝天際的火柱瞬間消失。

  血從閃爍著淡淡銀光的刀尖滴落。

  數千、數萬張小小的黑臉,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倒下來的身影。

  黑色雙眸在黑臉上發亮。嘈雜聲如波浪般擴散開來。

  看著倒在地上的同袍,神將們不發一語。

  在他們的注視中,花瓣紛飛飄落在逐漸冰冷的指尖上。

  是淡紫色的花瓣。

  掩埋了尖銳的爪子;掩埋了閉上的雙眼。

  淡淡的紫色蓋住了慢慢滲出來的鮮紅血漬。

  確定同袍不動了,朱雀揮一下火焰之刃,甩掉刀尖的血滴,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

  「青龍,快去追屍和咲光映。」

  表情嚴峻的青龍,看也不看倒地不起的同袍一眼,回頭望向站在巨樹旁的老人。

  被火纏身處處燒傷的太陰,抓起燒焦、發臭的頭髮,輕輕扯斷受傷的髮梢。

  鹹鹹的淚水從臉頰滑落。她用燙傷的手背,擦拭被煙薰出來的淚水,甩甩頭,像是要甩去皮膚緊繃、滲出血來的疼痛。

  「太陰,妳還好吧?」

  外型年幼的神將點點頭,不由得瞥老人一眼。

  她以為晴明會對她說:「給我看看。」

  然後,她就要回嘴說:

  「這點傷算不了什麼,你怎麼老是這麼愛操煩呢?」

  即使她說不需要,晴明也會對她施法。儘管她說靠神氣很快就會復原,晴明也絕不會聽她的,還是會唸治癒的咒語,希望她趕快好起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在太陰的視線前方,老人看著太陰。

  「晴……」

  老人對閃爍著一絲希望的眼眸微微一笑。

  「妳不會受那麼一點傷就喊痛吧?十二神將太陰。」

  太陰的心都涼了。青龍挑起了一邊眉毛,朱雀的眼睛泛起厲色。

  「當然啦,這點傷不算什麼。」

  聽到太陰的回答,青龍臉上浮現慍色。

  朱雀握著刀柄的手指,湧出不自然的力量。

  怎麼可能不算什麼呢。

  太陰很快從老人身上別開了視線。

  筋疲力盡的她,看起來沒事,其實連那樣站著都很勉強。
臉、手、手背都火辣辣地疼痛。衣服到處都被燒焦了,仔細一看,鈴鐺腳環也不見了。因為耐不住火燒,碎裂了。

  幸好腳環成為替身,太陰才沒變成腳環那樣。若沒有腳環,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即使靠神氣抵擋,頭髮和衣服還是燒焦了,飾品也碎裂了。

  騰蛇的火焰就是這麼強大。

  他會鎖定太陰,是因為三名同袍中,太陰的力量最弱。朱雀再晚來一步,太陰就被會燒得更慘。

  想起變成深紅色的熾烈雙眸,太陰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她想看淡紫色花瓣飄落在騰蛇身上的模樣,身體卻不聽使喚,動也不能動。

  眼角餘光看到從同袍傷口流出來的鮮血。花瓣如雪片般無聲地堆積,逐漸掩埋了鮮血。

  老人把手搭在尸櫻上。

  「去把咲光映帶來尸櫻這裡。」

  臉色僵滯的神將們凝視著老人。

  「────」

  老人緩緩望向接到命令卻文風不動的神將們。

  神將們清楚看見,在他眼底搖曳的灰白火焰。逐漸增強的火焰,纏繞著老人緩緩攀升的模樣,在神將腦海中浮現。

  那是不久的將來的光景。

  吹起了風。

  樹枝颯颯搖曳,綻放的花朵如暴風雪般飛舞。

  老人對飄舞的花瓣說著什麼。

  花瓣逐漸含帶妖氣。黑臉們屏住氣息,默默看著。

  淡紫色花瓣很快吞噬了老人的身影。神將們沒看到最後,便轉身離開了。

  老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被同袍的刀砍死的神將一眼。
  花朵飄舞。花朵散落。

  淡紫色花朵如點燃的燈火,在漆黑中啵地浮現,飛散的花瓣如雪片般飄落堆積。

  龜裂的地面、折斷的樹枝、傾倒的樹幹、燒焦的花瓣、飛濺的血跡。

  所有一切都被淡紫色花瓣覆蓋、掩埋。

  幾張臉動了起來,沉默的邪念也被牽引,動了起來。

  沒多久,幾千、幾萬張臉匯聚的黑影,窸窸窣窣地湧向隆起成人形的淡紫色堆積層。


◆ ◆ ◆

  以前,件宣告過好幾個預言。

  『剛才出生的嬰兒,將會奪走你的一切。』

  『不但會奪走你的一切,最後還會要你的命。』

  『你將失去所有、被奪走一切。』

  『那個女孩會奪走你的命,也會奪走那個即將誕生的生命。』

  『──你將會喪命。』

  『你將會喪命,死於所愛的人之手。』

  『而你所愛的人。』

  『也將會喪命,死於你之手──』

  預言一定會應驗。

  『火焰之花將消失於同袍之手──』

  件的預言一定會應驗。

◆ ◆ ◆

  呸鏘。

  在比黑暗更慘澹的昏暗中,水面大大搖曳。

  道具般的臉冷冷嗤笑起來,然後左右搖晃傾倒。
異形濺起飛沫,沉入沼澤裡。

  牛的身體,人的臉。

  說出來的話,是束縛、撕碎、侵蝕人心的毒藥。
件。

  它的預言一定會應驗。說完預言,這個妖怪就斷氣了。

  「唔……」

  視野晃悠搖擺。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振作點,昌浩。」

  斥責聲沉著卻犀利。受到打擊,大腦一片空白的昌浩,當場被喚醒了。

  他轉移視線,看到遍體鱗傷、額頭出血、左眼張不開的十二神將勾陣,正瞪視著件沉沒的水面。

  原本抱著少年的她,現在手抓著昌浩的手臂。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好幾處為了剝開緊貼的花瓣而用指甲抓過的痕跡。
一定很痛吧?昌浩呆呆想著。

  視野角落閃過少年的身影,少年跑向了從昌浩手中滑落的少女。

  昌浩又把視線拉回水面。

  件消失在水底,顏色如漆般的沼澤平靜下來了。

  他發現黑亮如鏡子的水面,突然浮出白色的東西。

  「那是……」

  他不由得往前走。

  映在搖曳的水面上的孩子,身材嬌小、四肢瘦弱、穿著白衣、頭髮烏黑、緊閉著眼睛。

  雖然成長了許多,但昌浩還記得那張臉。

  「梓……?」

  那是二哥昌親的女兒。今年正月剛滿六歲,但食量小,身體又不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

  「那孩子是……」

  昌浩轉向微弱的低喃聲。

  穿著白色衣服的少女,雙手摀住嘴巴,臉色發白。在她身旁的少年,緊靠著她,撐住她的身體,緊閉雙唇瞪著水面。

  昌浩想起來了。

  在遇見他們兩人之前,腦中曾浮現一個光景。

  揹著失蹤的梓的少年,與少女在黑暗中奔馳。他們不知道如何撬開了黑暗,把梓放在盛開的櫻花樹下。

  那棵櫻花樹,應該就是皇宮櫻花樹的母樹。是昌浩好不容清除了邪念,以防染上魔性的老樹。
  「尸櫻……還對那孩子……」

  「什麼意思?」

  昌浩發出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嚴厲聲音。

  少女受到驚嚇,肩膀抖動起來。

  「妳說的尸櫻是……」

  逼近的昌浩,被少年擋住了。

  「不准靠近咲光映!」

  少年的聲音還充滿稚氣,用熾烈的眼神瞪著昌浩,宛如全身的毛都倒豎起來的小野獸。

  昌浩還沒開口,咲光映就按住少年的手說:

  「別這樣,屍……」

  屍很不情願地聽從幾乎聽不見聲音的懇求,又狠狠瞪昌浩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就退下了。

  昌浩盡可能保持冷靜說:

  「映在水面上的小女孩怎麼了?」

  「她……」

  咲光映眼神飄忽,欲言又止。

  焦慮的昌浩忍不住想提高聲調,被勾陣制止了。

  勾陣擋在眼前的手,遮蔽了昌浩的視野。昌浩猛地吸口氣,克制自己。不這麼做的話,他恐怕會抓住咲光映的肩膀用力搖晃。

  又把咲光映擋在背後的屍,用刺人的眼神盯著昌浩,替咲光映回答。

  「那孩子被尸櫻魅惑了。那棵樹會吃下有生命的東西……靠這樣開花開了幾百年、幾千年。」

  昌浩的胸口蹦跳起來。

  被魅惑的人會被吃掉。那麼,總不會……。

  「總不會……爺爺也……?」

  屍和咲光映都沒有回答。

  昌浩按著胸口,無法呼吸。

  那麼,那是祖父的屍骸嗎?尸櫻吃了他,把他占為己有了嗎?所以這裡才會充斥著酷似祖父的妖氣嗎?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有神將陪在他身旁,為什麼保護不了他?他們陪著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自己為什麼送走了祖父?

  種種情緒捲起了漩渦。

  昌浩忍不住用雙手掩住了臉。

  為什麼沒注意徵兆?為什麼沒注意那個夢、那個失物之相?
又發生跟四年前完全一樣的事,被拆散了。

  再見到面時,閃過「總不會」的疑慮。但這次跟那次不一樣,紅蓮很正常,所以他鬆了一口氣,心想:「啊,沒事。」
因為他寧可相信,不會發生一模一樣的事。

  是昌浩的推測太樂觀、太大意了,還有希望不要變成那樣的迫切心情,讓件的預言成真了。

  明明知道預言勢必會應驗,應該在件說話前就封住它的嘴巴。

  昌浩努力撐住差點彎下來的膝蓋,難過地叫喊:
「爺爺……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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