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他吸著鼻涕,踩在鋪滿了杉樹落葉及枯草的後山山路上。

  早春的清晨,腳底的木屐又濕又滑。經常隨興所至跪在地上,驚險萬分地用手撐住路旁的斜坡。抓住樹上垂下的藤蔓,重新站穩腳步時,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眼簾。整個冬天都靜悄悄的石縫間,冒出一顆圓圓的頭。

  富太郎彎下腰,把臉湊近。

  「圓滾滾,你出現啦。」

  「圓滾滾」是富太郎取的名字。或許是對這名字不太滿意,只見它們絲毫不為所動,逕自蜷縮成漩渦狀;覆蓋著有如馬毛的紅棕色鬚鬚,看似有些虛張聲勢。然而隨著水溫逐漸升高,漩渦會一天天舒展,最後意氣風發地張開綠意盎然的葉片,就像有次來村子裡變戲法的人展現的技藝。細長的葉子規規矩矩地左右對稱排列,看起來整齊又美觀。明明觸感輕飄飄、軟綿綿的,葉片背面卻長滿紅棕色顆粒,儼然野獸。

  富太郎輕撫它們圓滾滾的小頭,自顧自地笑開懷。

  真可愛。怎麼能這麼可愛呢?

  再往前走幾步,又有東西出現在視線一隅,富太郎停下腳步。稚嫩的樹芽及堅挺的花苞,有的看起來非常嚴肅,有的則展現出討喜的姿態。富太郎每次都會踮著腳尖蹲下來,跟他們說話。隨心所欲地移動腳步時,風吹拂過整座山。時值冬春之交,樹木已悄悄改變了模樣。沒錯,春天會讓山煥然一新。

  忽然感覺嘴唇有點涼,富太郎稍微仰起臉,用袖子抹了一把。前幾天就覺得有點感冒,大概是流鼻水了。富太郎吸吸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把鼻子底下。他穿著藍染的絣織和服,腰帶是白色的縐綢。哎呀,可能是口水也說不定,富太郎又看了濕亮的袖子一眼。

  坐在家中簷廊逗貓時,自己好像經常不自覺地張嘴,祖母每次經過都忍不住蹲下唸他。

  富太郎,口水,要流下來了。

  祖母的口吻既傷腦筋又難掩喜悅,她從懷裡掏出紙,不動聲色地擦掉他的口水。祖母的胸口及膝頭總是散發出好聞的氣味,跟山上的花不太一樣,比較像樹的味道。祖母會從京都訂購香香的東西,用來薰衣服。

  繼續往山上走,富太郎又停下腳步。他也認得眼前恣意伸展的枝枒。葉子在冬天掉光了,灰色的樹幹和藤蔓看起來好冷的樣子,但已經開始發芽。

  「甜蜜蜜,你也快了。」

  等到入夏,這棵樹就會開出許多抬頭挺胸的花,為山景妝點成淡雅的淺紫色。即使在家中庭院玩,也能聞到那些花的清甜香味。所以富太郎稱它們為「甜蜜蜜」。

  沒多久,終於走到半山腰的午王大人面前。富太郎先向神社敬禮,然後學祖母每次做的那樣,雙手合十,大聲擊掌。午王大人是富太郎的產土神。

  神社位於森林裡一片特別開闊的空地上,沒有任何裝飾,既明亮又悠閒。富太郎每天都會來這裡跟花草樹木說話,或是仰望夏日天空中流動的雲朵,鑽進杜鵑鳥叫聲響徹雲霄的森林玩耍。秋天則從家裡帶著木桶來撿橡實。狐狸和松鼠在旁邊跑來跑去,富太郎忍不住向牠們打招呼。

  你是不是生小朋友了?哪天帶來給我看看。

富太郎拾起染成紅色或黃色的葉子,扔出橡實。對方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可是等他再回頭看,地上的橡實確實少了幾顆。

  走到北側開闊的斜坡,又有了新發現。斜坡上開滿成千上萬的白色小花,迎風搖曳。

  「哎呀,開了,開了。」

  富太郎衝上前去,內心充滿期待。自從去年春天發現這個群落,他一直在等這一刻。每次光是想像眼前的景色,他就忍不住手舞足蹈了。

  他迫不及待地趴在斜坡前,雙手夾疊,放在臉的下方,撐住下巴。這個季節的草葉還很柔軟,草葉碰到臉頰一點也不痛。富太郎目不轉睛地凝視眼前那朵花。莖的長度頂多三、四寸,花也只有指尖大小,約半寸。雪白花瓣的形狀很像富太郎家也有的梅花,因此他姑且稱其為「梅花二號」。但也只是姑且稱之。這種花開花的氣勢比梅花有活力多了,富太郎不是很滿意這個稱呼。總覺得這種花更像是什麼別的植物,不時揚起視線,滿眼都是群山對面一望無際的蔚藍。對了,花的形狀就像張開羽翼,彷彿隨時都要展翅翱翔、破空而去的小鳥。

  富太郎繼續觀察,人小鬼大地點點頭。花蕊的造形巧奪天工。去年還沒注意到這個細節,所以富太郎又「哦……」了一聲。花蕊有幾根細細長長,宛如綠色果實的東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周圍探出幾根有如風車的白色棒狀物。其間還有色彩鮮艷、前端形狀有如酒杯的黃色棒狀物,也開滿了花。

  「好有意思啊。」

  富太郎用手肘移動身體,更靠近花一點。

  「我說梅花二號,為什麼你一朵花裡面有這麼多裝備?」

  花朵微微搖動。不知到底是花朵被風吹動,還是花朵搖動才形成風。富太郎經常思考這個問題,也問過祖母和女傭,結果把她們考倒了。

富太郎屏氣凝神地等了好一會兒。又想吸鼻子了,但一直忍著。他靜靜地,幾乎是抹去氣息似地等待著。

  你一個人嗎?

  看吧,來了。富太郎的背部和腰晃了一下。

  「你這是明知故問嗎?」

  你沒跟朋友一起玩嗎?

  「朋友?」

  朋友是什麼,富太郎還沒有概念。

  「梅花二號呢?你有朋友嗎?」

  有啊。像是蝴蝶和蜜蜂、鳥,還有風。

  「如果是這種朋友,我也有喔。像是蜻蜓和蟬、鳥和風,還有你。」

  一一列舉之後,發現自己擁有的都是些非比尋常的東西。富太郎不禁微笑,結果鼻水又流出來了。富太郎邊吸鼻涕邊輕聲細語地對花說:

  「梅花二號,我有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不是梅花二號嗎?

  「那是我隨便取的。」

  富太郎撐著地上站起來。端正地跪坐在草地上,四下張望。平原的另一邊是傾斜的山坡,長滿杉樹及檜木、赤竹。他不知不覺間就記住了這些名字。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梅花二號沉默了半晌,一陣風吹過,梅花二號彷彿受到催促似地側著頭。

  不管別人怎麼叫我,我都是我。我才不管什麼真正的名字呢。再說了,你前陣子不是還叫作誠太郎嗎?

  「誠太郎是乳名。七歲就改成富太郎了。」

  為什麼要改?

  「哪有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有很多名字喔。乳名、別稱、字號……一大堆。」

  即使如此,你還是你不是嗎?改了名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有啊。我變強壯了。聽說我小時候很容易生病,醫生還說我可能活不過五歲。所以祖母把赤蛙和臭蟲乾煮給我吃喔。那時我可恨死她了。」

  那是藥,是為了治你肚子裡的蟲吧。

  「大概吧。但我沒看過那種蟲,所以不能確定。我問遍家中的女傭,我肚子裡的蟲是什麼蟲,但誰也不肯告訴我。還問過醫生和我們家的掌櫃及夥計,他們也都不告訴我。差點沒把我氣死。我明明就是因為不懂才請教他們的。」

  大人總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低頭看著富太郎。就拿去年秋天來說,他覺得園藝工人修剪神社樹枝的樣子很有趣,問了很多問題,結果又挨罵了。

  真是人小鬼大。為什麼、為什麼的,吵死人了。這是哪家的孩子?

  被問煩了,園藝工人脫口而出。旁人說:「是岸屋的少爺。」工人便挑起眉毛:「哦,這個怪怪的孩子就是岸屋的孫子啊。」這種事發生過不只一次了。

  確實,他穿著上好的和服呢。只是整個人瘦巴巴的,臉色也很差。腦子沒問題吧,是不是哪根筋沒接好?

  別這麼說嘛。可憐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老闆娘也很心疼他,從來捨不得罵。

  照這種方式教養下去的話,長大一定會變成窩囊廢。

  這句話儼然某種不祥的預言,富太郎決定不告訴祖母。

  富太郎又用袖子在鼻子底下抹了一把。面向梅花二號的白花,雙膝著地,從旁邊把臉頰湊上去。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嘛。」

  憑什麼?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就是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為我們取名的不是你們人類嗎?

  「是嗎?既然如此,那我去問為你取名的人好了。那個人住在哪裡?要怎麼見到他?」

  我哪知道。

  富太郎一骨碌地站起來,仰望天空。

  「我好想知道啊。」

  富太郎用盡全身的力量,放聲大喊。

  「不只名字。我還想知道為什麼季節一到,草就會破土而出,長出新芽。為什麼時間到了,葉子就會打開,長出花苞。花為什麼有這麼多的顏色和形狀,圓滾滾為什麼捲成一團。不只這座山,我也想知道春日川及城山、越知村的橫倉山上所有植物的祕密。我想更認識你們,了解你們。」

  他想觸碰那道真實且不偏不倚的光芒。

  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內心湧出源源不絕的渴望,全身就像青蛙一樣鼓起。

  梅花二號已經閉上嘴巴,周圍只有微風吹過。

  富太郎張開手腳,在地上仰躺成大字形。雲絮在天上靜靜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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