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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詛咒

烈日當空,沉悶的空氣裡瀰漫著不祥的氣氛。戰場這地方,靠的不是僥倖。戰場這地方,是人們口中發出呻吟,身上流著鮮血的地方。笑著的,只有最後,最後的一個人,而能讓這最後一人流著血微笑的地方,就是戰場。

到底殺了多少人?

在這戰場上,戰神依然是最後的勝利者,百姓稱他為「神」,高麗最了不起的武神--金信,默默地數著。

手無意識地動作,一劍砍下敵人首級,早就鮮血淋漓的劍刃上,又覆上另一名敵人的鮮血。環顧四周,不分敵我都在垂死掙扎。無辜百姓們撕心裂肺地哭嚎,無法言語的野獸、雙腿折斷的戰馬,躺在地上發出哀嚎,又是何等悽慘。不遠處的亂葬崗上,烏鴉成群結隊地飛來,想啄食死屍。

「牠們想啄食的,未必不是我的肉身和精神?」他的腦中偶爾也會出現如此的後悔。「然而這一切都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我的國家高麗,以及高麗的神--我的主君。

金信大吼一聲,再次衝向敵人。沒什麼好煩惱的,只要砍、砍、砍就對了!因為他就是浴血戰神。晴天一聲霹靂,閃光下契丹大旗燒了起來,高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金信將軍來了!」

「金信將軍萬歲!」

數萬大軍再度踏上主君的土地,王的土地。在戰場上奔馳的戰馬,蹄聲聽來疲憊,卻又有種肆意的輕快。雖然也有戰死沙場回不來的人,但金信,他活著回來了!因此百姓們夾道歡迎,高聲吶喊金信的名字。這位保家衛國的將軍,長髮披肩、腰桿挺直,騁馬疾馳,他就是金信。

進入都城的大門前,守城官兵擋在道上。金信無比興奮的部下們下馬大聲喊話。在戰場上殺敵,勝利歸來的他們,毫不懷疑城門會為他們大大地開啟。

「開門!金信將軍凱旋歸來!」

「金信卸甲接旨!」

不過是個正七品的小官,擋在城門前對待上將軍的態度,令人為之氣結。護衛在金信身旁的一名將領對著收緊腹部大喊接旨的別將,大聲斥責。

「混帳傢伙!在誰面前這麼囂張行事!」

金信抬起沒斷的右臂,阻止正欲拔刀恐嚇的將領,他嗅到了站在都城前的兵士們不同以往的氣息。

「大逆罪人金信,交回利劍,跪下接旨!」

「大逆罪人?」,這傢伙說了「大逆罪人」。金信孤單、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珠,開始出現動搖。

「你這混帳!還真是瘋了!」
金信手下開始高聲斥責。

御旨?怎可能是御旨,不是吧,應該不是才對。他就是遵旨上戰場廝殺歸來的啊!金信身體才動了一下,城牆上的弓箭手們隨即搭箭拉弓,全都對準了他。

「大逆罪人金信!」

不可能的!對準自己的弓箭,不可能出於御旨。難道,主君的選擇就是這個嗎?

「我要晉見陛下,讓路!」

一步,金信邁開步伐。但不只是城牆上的,連城門前的守城軍也全部不肯退讓。之前歡聲高喊金信的百姓們,全都俯身在地,屏息不敢動彈,一股灼熱從腳下升起。

「擋我者死,讓路!」

就在金信動手拔劍的瞬間,刷刷刷!箭雨破空飛來。站在他身後的士兵們發出「啊!」的一聲慘叫,手足無措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他們,口吐鮮血而亡。

四天不分晝夜的漫長鏖戰,野蠻的敵人也沒能殺死他們,現在卻連一次拔刀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無辜喪命。握劍的手在顫抖,他必須保護身後殘存士兵們的生命。望著城門緩緩開啟,金信孤身一人朝著城門走去。憤怒,深深地刻在他踏出的每一步上。

大殿前,金信停下腳步。在通往大殿的門前,王妃攔下了他。主君美麗的王妃,是金信唯一的妹妹。王妃纖纖小手緊抓著裙擺,睜著圓亮的雙眸。金信止步不前,緩緩看著眼前的光景。他的親族們、家中奴婢們,個個身著囚服,全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憔悴的模樣,顯見受到嚴刑拷打。

適才充滿憤怒的羽箭對準自己飛來,射中身後士兵時,他還不明所以。此刻,他終於懂了--王拋棄了金信。大殿上那高高的椅子,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幼王,我的主君,拋棄了我!

「百姓之上為王,王之上為神,但那『神』,聽說指的就是『金信』(譯註: 韓語中「神」和「信」發音相同)。」

奸臣如蛇信般的舌頭,對王低聲讒言,王俯看著金信的眼中怒火升騰。王的眼中百感交集,金信曾是他最忠貞的臣子,但也是最有可能威脅到王位的人。金信灼熱的雙眼--一直是王、是世人最值得信賴的雙眼--王固執地瞪視著。

「那人戰無不克的捷報迷惑了百姓耳目,那人滔天的權勢一再嘲諷王室,當以國法處置。」

金信緩緩搖了搖頭,但他還來不及搖頭,王就已經握緊拳頭,下定了決心。

「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顫抖的聲音令人慘不忍聽,金信感到自己的聲音,比任何戰爭中所傳來的無數哀號,更加悲慘。

「你別再過來,不管是因為什麼,你給我站住!就站在那裡,以叛匪之身受死,那麼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能活下去。」

年幼的王,眼神短暫地飄忽起來,看了和他同樣年幼的王妃一眼。王妃背對著他,面向金信站著。「但你如果膽敢再靠近一步,你多走一步,多看一眼,我就殺了所有人,讓他們的屍體鋪滿你腳下。」

親軍全做出攻擊態勢,動也不動站在那裡的金信,轉身面對妹妹。總以為還是個孩子的妹妹,何時出落得如此美麗,站在自己面前。在自己離家征戰四方時,妹妹輾轉送來的家書,總讓他再三咀嚼。他想保護妹妹。

「請往前走,將軍,我......我沒關係的。」

「......娘娘!」

淚珠,從布滿血絲的眼中滑落。

「我明白,將軍!我都明白。就算因此而死,也是我的命運。所以,請往前走吧!不要停下來,直直走過去,走向陛下。」

穿著一身白色禮服的王妃,自始至終腰不曾彎下,肩膀不曾抖動。金信從自己的妹妹,從一國之妃的話中,讀懂了她的話意。隨著她滾落的一滴眼淚,金信邁步向前。

一步,隨著金信踏出的一步,箭如雨下。奴婢們哭嚎著彼此相擁,但死亡已近在眼前,哭聲撕裂了金信的心。再一步,邁出的這一步拉近了王與金信的距離。王妃終究還是站在了金信那一邊,金信的步伐重重地壓迫著幼王心裡的不安。

「金信謀反!誅其九族,一個都不准放過!這是御旨!」

再次如雨般飛來的利箭,讓金信的至親們紛紛倒地。轉身回望的王妃背上(譯註:劇中是胸前。),也插著一支箭,緩緩倒了下來。王妃的背被血染紅,在有著華麗刺繡的柔軟綢緞上,恰似一朵盛開的花。金信眼中流下淚水,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罪人跪下!」

不放過這一刻,王隨即下了命令。站在離金信最近的親兵,馬上拔出刀來,一刀砍向金信的膝蓋。咚地一聲,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聲音淒愴。就算不砍這一刀,他也一定會跪在王的面前。但現在,他卻被迫跪了下來。

「將~軍~!」

金信的一名部下,聽到消息哽咽著跑進門裡來。看到跪在地上的金信,他扶住金信撐著他的身子,一同跪了下來,並對著王位上的王大喊:
「陛下!何至如此!你難道不懼上天嗎?」

上天,他還膽敢說上天!從何時開始,上天成了站在他們那方的上天了?王的嘴角扭曲。金信試著集中精神,視線模糊地看著王扭曲的臉孔,把這個被讒言蒙蔽的王,深深銘刻在如熔岩噴發的憤怒胸口上。王和跪在地上卻未垂下雙眼的金信,視線相接,這讓他更加無法忍受。

「罪人炯炯眼神,擾亂御心,斬立決!」

砍了金信膝蓋的人,上前準備再砍一刀。但這次卻傳來刀刃碰撞的聲音。金信輕易架開了親兵的刀,低聲說道:
「這沒你的事!」一代武神,任何敵人都無法砍下他的頭顱。對這名士兵來說,不久前金信還是他心目中的神。士兵顫抖著手,撿起自己的刀。

「最後一程,就拜託你了!」

金信對著自己的部下低聲囑咐,微微顫抖的聲音裡,充滿憤懟與悲傷。將這把隨身多年,早已與自己渾然一體的劍交給部下,金信內心的悲慘任誰都無法體會。城門外百姓們低低的哀泣聲嗡嗡作響,傳進了城裡來。

天地神明,玉皇大帝!求求你救救拯救了百姓的上將軍吧!哪位神都好,百姓們哀求救救上將軍的聲音,從遠處不斷、不斷地傳過來。接受命令的部下眼中,也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也是和金信一同轉戰沙場,這個國家的英雄。所以最後的一程,也要同行。對著心目中的神,他把劍刺了進去。於此同時,王派來的士兵,也將刀砍向了部下的背。

刺進金信胸口的劍激烈地震動著,發出劇烈的鳴響。嘔,坐在地上的金信,口中吐出鮮血,側身倒了下來。他看不到部下的臉,想來部下也快死了吧。

集中瀕臨渙散的意志,他找到了倒在遠處的王妃。王妃就躺在那裡,看著自己的下場。然後,他看著曾是自己主君的王。生命的盡頭先找上了王妃,微動的手指頭,彷彿想抓住倒在地上的金信,啪!終究無力地落在地上,染血的玉指環也滾落一旁。

我年幼的妹妹先走了!金信的眼睛最終也無力地閉上。他最後的一眼,只看到王轉身而去的背影。多麼殘忍的王啊!連自己最重視的臣子和最心愛女人的死,都不願意看到最後。

「誰都不准給大逆罪人收屍!丟到荒郊野外,充作飛禽走獸之食!那傢伙的價值,就只夠給禽獸果腹。這是御旨!」

奸臣的聲音掃過倒在地上的金信身體,只夠給禽獸果腹,這就是我的命運啊!不管哪位神都不願幫助人類,神對人們的哀求,充耳不聞。

烈日當空的午時,曾經是某些人心目中的「神」--金信,死在了自己竭力守護的主君劍下。

***

遼闊的原野上,躺著一具孤單的屍體。晝夜交替下,平原上雜亂的野草,四處叢生。屍體的一部分已如奸臣所言,成了飛禽走獸的腹中飧。而另一部分,在雨雪洗刷下,四散在風中,而最後殘餘的部分,則歸於塵土,只剩下空蕩蕩的一把劍。人類心目中的「神」,竟然如此輕易就被人們所遺忘。就連僅剩的一把劍,也在歲月的流逝下,逐漸鏽蝕之際,才終於翩翩飛來了一隻蝴蝶。

這是神,來尋找和劍被釘在同一處的,金信的靈魂。

--你犧牲性命拯救百姓,但百姓們卻遺忘了你。人類就是如此自私自利,所以才會忘了你。--你贏了!但你的劍上沾染數千人的鮮血。那些人對你來說雖然是敵人,但也是神所創造。你就一個人孤單地活下去,看著你所愛的人們一個個死去吧。

火團越燒越大,金信的肉體逐漸從劍的下方浮現出來。依舊是身上插著一把劍,血流滿身的模樣,鬼火變成金信的身體。

金信,覺醒成了Dokebi神。

--你將牢記所有人的死,這是我賜予你的獎賞,也是你應得的懲罰。

有了肉體的金信,嘴裡吐出一口氣來。劍插入身體那瞬間的痛苦,他記憶猶新。碧火不停晃動,很快便包裹住金信的身體,他就在這團碧火中熊熊燃燒。

--只有Dokebi新娘才能拔出這把劍,只有拔出劍來,你才能回歸虛無,平靜以終。

神的聲音言猶在耳,金信緩緩睜開雙眼,看見已然衰老的隨從和嚇呆了的孩子。

「老爺!」

老僕驚嚇之餘,大聲呼喚金信。金信慢慢地站起來。仍舊是上將軍金信,一如往昔有著睥睨戰場的眼神。不,比起那時更加炯炯有神。孩子被這一切嚇到,害怕地躲到祖父身後。金信對重新得回的肉體,感覺很僵硬,動作緩慢地適應中。不過剎那,灼熱的火球就成了自己的身體。但胸口裡仍舊有一團未消散的火。

「有個地方,我去去就回。」

他一路直奔王宮而去,他的憤怒不只針對神,先找到王再說。他有話想問王,仇還是要報,但該問的還是得先問。金信想問王,為什麼不相信自己?

金信突如其來的闖入,讓王宮裡亂成一團。什麼人?幹什麼的?當遺忘了金信的人們如此詢問時,他只作作手勢,就解決了這些人。不理這群摔倒在地簌簌發抖的人,他的目標只有王。金信一個用力,扭斷了在王身旁進讒言的奸臣脖子,朝著王的寢殿而去。

歲月不只在金信死去的地方流逝,也同樣流過王的寢殿。失去靈魂的肉體,在大殮狀態下緊緊地闔上了眼睛。
「我......來遲了!」
接著金信看見攤開在王床榻一角的畫像,王妃美麗的面容已經上好了顏色。這是王在撒手人寰前所遺留下來的,自己的妹妹。

他感到心裡一陣空虛,不管是倒在外面的奸臣也好,士兵也罷,又有什麼用?該給他一個答案的王死了,心愛的家人也隨著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東方破曉,天際一片血色。金信趕回荒野的路上,在這片血色中他不知道自己該選擇哪種死法。

他又回到度過了三十多年歲月的荒野上,卻看到那塊地上多了一個堆石墓。自己曾經躺過的位置,如今成了老隨從長眠之所。只有隨從牽著手帶來的小孫子,那年幼的孩子用著髒兮兮的小手在堆石頭,這是老隨從的石墓。金信彷彿受到重擊一般,愣在當場。
他用力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爆起。你將牢記所有人的死!--這是神昨夜才說過的話。自己是多麼得愚蠢啊!放著從未遺忘過自己的人,只為了想得到些什麼,就跑了這麼遠一趟路。走近孩子身旁,他撿起石頭,放到孩子堆起的石墓最上方。伸手,一片淒涼。
「你......大概就是我所受到的第一個懲罰吧。」

如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了。連這最後的一個人,他也親手送走了。就在他想再回歸靈魂狀態,乾脆魂飛魄散算了的時候,一隻小小的手緊緊抓著他。

「請受小人一拜,從今以後,就由小人來服侍您,這是祖父的遺言。」

孩子就在他面前,行了一個粗糙卻恭敬的大禮。金信的眼眶也如這黎明一般紅了起來。

「我被仇恨蒙蔽雙眼,竟然忘了對遠道來探望我的人,問候一聲過得可好。即使如此,你也願意跟從我嗎?」

悲愴的聲音,從孩子高高抬起頭來才看得見的人口中發出。小小的孩子點點頭,從此以後Dokebi和服侍他的人類,開始了漫長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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