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醫者
十一點不到,門診部竟已空無一人。工友把打蠟機往牆邊一靠,拖過掃把,吹著口哨,呼啦啦兩三下子便把走道上的菸蒂、小棉球推到一旁去。
「週末小禮拜,」值班護士說:「嗯——偷得浮生半日閒!」
「嗒你馬好啊,」掛號小姐把「掛號時間已過」的木牌子拿在手上晃,閒閒地應她:「要不是常醫師看門診,我看妳還不是和平常一樣焦頭爛額的一副晚娘面孔,還給我吟詩呢!人就不能讓他舒服,一舒服起來,什麽都可以丟到一邊去……」
「你有完沒完,看妳還不是一樣,對了,」護士低下頭嘻皮笑臉地說:「那天常醫師離開門診的時候我們給他一塊大匾額如何?」
「幹嗎?又是大國手惠存,華陀再世,妙手回春?」
「我還妙手空空呢,」護士說:「上面四個大字是嘉惠同仁,旁邊說明是:啊,常醫師,要不是你的病人特少,知名度不高,讓我們有這麼多愉快的周末,我們早就成了你的病人了!我們永遠懷念你的風範,你那種『沉默是金』的處世態度,啊!常……」
「夠了吧,」掛號小姐看看她半瞇著眼一派真誠的樣子早笑得彎不起腰:「欺人太甚啊!我看不如乾脆寫『沉默是金』算了,讓以後跟他的人也幸福!」
「對了,對了,那時一定有人送我們匾額,四個字一定是……」
「晚娘面孔,」掛號小姐打斷她的話說:「要不然『把伊踢死』。」
「你不要賣弄好不好,無聊嘛!」
「晴,人家這可是老馬說旳。」掛號小姐朝那工友招招手,忍俊不住地嚷:「老馬,老馬,你說,護士的尊稱是什麼?」
工友站在那兒楞了一會,突然正經八百地說:「把伊踢死嘛,是把伊踢死嘛!」
「聽到沒有?聽……」掛號小姐笑得混身亂顫,老馬莫明其妙地看看她又去掃地,把護士的叫罵留在掛號室裡廻響。
「踢吧,踢吧,」護士最後幸災樂禍地說:「生意這下子可給妳踢上門了,都是妳沒事幹破壞風水!」
「差兩分十一點,這年頭的人可真會利用時間!」掛號小姐的笑容一下子便凍住了,把手擡得老高,一塊木牌子在櫃台上格啷格啷敲。
「小姐,小姐……」那老人把一雙黑褐色,滿是割傷痕跡的手伸進窗口,怯怯地叫。
「來過沒有?」
「沒有,我是說……」
「那掛初診,七十塊,把這張單子填填!」
「小姐,我是說……」
「喂,我先帶他進去看算了,等出來再付錢節省時間,反正常醫師也閒著,妳先把收據寫好。」護士朝她說。
「也有道理,」她笑笑說了,又朝外頭嚷:「你先進去看,出來再付賬。」
「小姐,妳聽我說嘛……」那老人焦急地看看她說。
「走吧,病人是那位?」護士踱了出去,這才發現老人身旁還有個孩子,全身浮腫地癱在廊柱旁,她皺皺眉說:「是他?走吧。」
老人一邊回頭看著掛號檯,一邊便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抱起來,踉著護士潔白的身影走著,一邊用袖子揩揩小孩臉上的黑漬。
十二點鐘響過了一會常醫師才推開門出來,一邊和老人談著話,一邊幫老人把厚厚的玻璃門推開送他們出去。
掛號小姐掀開簾子,剛好看到常醫師推門,便趕忙把粉盒一扔,沒命地叫:「常醫師、常醫師,他們還沒付賬,常醫師!」
語音未落,常醫師瘦削的身子已朝這兒晃了回來,臉上依舊是毫無表情,若無其事的樣子。
「常醫師,他們還沒付錢呢?」她一衝出掛號室便朝著他嚷。
「喔。」常醫師說:「多少?」一邊便在口袋裡掏著。
「你幫他付?」
他點點頭。
「沒處方?」
他搖搖頭。
「那七十元。」掛號小姐把手從小窗口伸進去,拿出幾張紅紅白白的單據給他,常醫師看也沒看揉了揉往字紙簍一扔回頭便走了。
「常醫師,他是你朋友啊?」
「親戚。」他頭也沒回地應。
護士抱著一叠病歷從初診室出來,牽强地朝他笑著說:「再見啊,周末愉快!」一邊伸手把帽子扯下來往掛號室跑來。
「快快,幫我把外衣拿來,真是,一個病人看了個把鐘頭,餓死快了。」
「妳不換衣服?」
「來不及了,趕車。」護士說著把病歷擺進櫥櫃,把鞋子往櫃子下踢。
「嘿,剛剛那老頭是常醫師的親戚吧!」掛號小姐拿著大衣站在她後頭說。
「是又怎樣?」
「月入數萬的醫生竟有這種窮酸的親戚,那孩子不知病了多久了,難道他都不知道?而且連處方也沒開。」
「妳知道個什麼?」護士一面梳頭一面說:「我剛剛在門外聽到他說什麼我家你家,我看他八成又把病人往自己家裡拉了!」
「看不出來,那種人在醫院裡沒病人原來都往自己家裡送。」
「可不是,」護士說:「走吧,那一天看不開的話可以到稅捐處那兒告他一狀。」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真是。」掛號小姐朝她揮揮手說:「星期一見,擺擺,對了,別忘了星期一早上服幾粒鎮靜劑。」
「去去!」
常醫師回到家時,他太太正盛裝出門,一見到他走近,便擺出茶壺形的姿態來,逕自尖銳地嚷:「你呀——總算回來了嗯?你看你,在外面吃飽了就不管全家大小在等你吃飯,電話全斷了線還是下雨又不通了?連個電話也不打!要不然吃飽喝足了,也該叫部計程車趕回來!看看,現在幾點了?你還在那兒給我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就——是不懂,你們男人怎麽這麽死心眼?自己舒服就不管別人死活!」
「別又輸了。」常醫師從她身邊繞過去推門。
「輸?你別咒我,看看你,有幾個錢讓我輸?同期的都已經科主任了,你還是個領乾薪的主治警師,看看人家那些開業的,不啦,就西藥房阿吉就好了,人家起碼也『跑天下』起來了,你呢,你呢,丟人現眼地走路,知道的人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装死裝活避人耳目呢,輸?也不害臊!」這麼又嚷了一陣,女人才問:「下午去那兒?沒事的話幫我把會錢給送送。」
「釣魚去。」說著常醫師便把門嗒地攏上,女人在外頭呼天搶地的。
「先生,先生,」女佣一邊在圍兜上擦著手一邊驚惶地跑出來說:「先生娘在叫門?」
「不是,」常醫師往沙發上一躺拿起報紙說:「她叫妳炒盤飯給我,多加點鹽。」
常醫師走進西藥房時老闆正把針筒從病人的靜脈裡抽出來:「坐坐,常醫師,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怎麼,近來忙不忙?」說著把香菸從櫃檯上撥了過來,一邊又拉開抽屜拿出一支塑膠針筒裝藥。
「給我拿些藥。」常醫師在白紙上寫了一些藥名說。
「就來,」阿吉說著突然走到跟前說:「請教一件事,這老大有事沒事常肚子脹,肚子疼,這打了將近一個星期藥還是只止痛沒斷根,怎麼?幫我瞧瞧。」
常醫師把聽筒從阿吉的脖子上取了下來,拿了張紙把耳塞上的耳屎擦擦才仔細地撩開那人的衣服,在油膩膩的肚皮上仔細地聽了聽。
「照照胃鏡去。」常醫師最後把聽筒還給他,拿了藥便走了,走了幾步又說:「到海口去幾點有車?」
「馬上就有了,幹麻去?」
「釣魚。」
「釣魚?釣桿呢?」
「喔……」常醫師看看錶說:「借去。」
「胃鏡是什麼?」病人的手臂又捱了一針,喃喃的問。
「胃鏡?哎喔,這些大醫生就不知道你我這些賺吃人的痛苦,一開口就是大治療,這種小小的病也要照胃鏡,殺雞用牛刀嘛!」
「胃鏡怎麼照?貴不貴?」病人不死心地問。
「胃鏡就是把鏡子伸進胃裡去,人站在外面看,你說,這種大技術怎能不貴,一次最便宜的也要兩三萬哪!」
「買命!買棺材都沒錢了,還胃鏡,算了阿吉,打幾針止止痛就好了。」
「嘸是啥!」
常醫師幫那孩子打了針,又拿了藥給老人教他怎麼餵小孩吃什麼的,隔了一會才發覺屋裡全是魚腥,屋簷下的小魚乾被乍現的陽光一晒,散發出令人難忍的味道。
內側黝黑的小房間裡閃著燭光,他走近了瞧瞧便拿了靈桌上的香點了,朝著那張年輕又純樸的男人遺照拜了拜,老人一直跟在他身後喃喃自語:「官廳不壞,還能體諒我們這些可憐人,免費吃藥又打針,先生啊,你回去啊跟那些先生說,我這老頭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他們。」
「好,」常醫師回頭跟老人說:「多照顧照顧他,吃的東西特別注意禁忌,我下星期再來,對了,這就是出海翻船的兒子?」
「是喔,沒良心的兒子喔,放了個小孩讓我拖,還讓太太給人拐走了,沒有用,沒靈性喔,那天非去敲敲他的棺材頭不行喔!」
「總會有出頭的一天啊,」常醫師摸摸孩子的頭說:「別吵阿公,嗯?那一天好了,伯伯帶你到我家玩。」
常醫師走到了小路盡頭老人才恍然大悟地衝出去說:「先生,先生,你貴姓啊?」
常醫師沒回頭,倒是里幹事騎著車衝了過來:「稅單,這期的,早點去納納。你問誰貴姓?」
老人拿著紙上看下看了一陣才指指遠方說:「那個先生,來替我阿孫打針,走了也忘了問他姓什麽!」
「他來你家幫你阿孫打針?」里幹事一字字地問:「他拿了多少錢?」
「錢?別提錢了,」老人滿眼熱淚地說:「要付啊,付不起啊,從去大醫院那天開始就……他這人啊……咬!」
「我認識他,我認識他,他姓常,」里幹事說完跳上車飛也似地踩了起來,一邊迎著風說:「這些醫生敲竹槓竟敲到這地方來了!」
星期天常醫師倒不習慣睡懶覺。起了床他先到菜市場買了條大黃魚往冰箱一擱,從儲藏室裡挖出釣桿拿到水龍頭沖了沖,把灰塵弄乾淨了,看了將近百頁的Curent Therapy 1976,女人才回來,睡眼惺忪,滿臉油光,開門時已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而進得門來卻又是叫陣先鋒般地威武:「書、書、書,我都是被你給看輸了,整夜沒和一副牌不打緊,不是放銃就做相公,都是你,昨天好好的一出門就被你這雙臭嘴給嚷壞了!……」
「太太,」常醫師頭也沒抬地說:「熬夜對肝臟有害,睡去吧!」
女人本想再叫,被這麼軟軟的話一擋倒也興不起火頭來,便逕自開冰箱喝水去了。一邊才聽到骨碌骨碌地倒水聲一邊竟又平地雷起:「說,那來這麼一大條黃魚,要多少錢啊?你是什麽?乞丐身皇帝命啊?」
「釣的。」
「鬼才相信,你也有這種狗運,海邊一坐就有黃魚上鈎……」她一邊把水濺得一地,一邊又去開門:「來啦,來啦,指頭麻痺了是不是,電鈴會燒壞啦,來啦——」
門外一陣聒噪之後,女人興沖沖地奔了進來,猛扯著常醫師的肩說:「走運啦,衞生局的人來找你,說是來請教的!」
常醫師一抬頭,兩個西裝畢挺的人早進了來,瞼上堆滿笑容說:「您是常醫師?我是衞生局的人,早上有人到局長那兒報告說是您到海邊去看病,手續及方法上有點……有點不合規定,我們知道這也許是誤會,不過,局長的意思是趁著星期天大家到他公館裡聊聊,如果常醫師方便的話……」
「可以啊!」常醫師說:「散散步也好。」
「我們有車。」
那兩人迎著常醫師正想走出門,驀地,卻被女人震天的哭聲給吼住了:「沒良心啊,沒良心啊,我就知道,你這種晩上連蚊子都懶得打的人怎會去釣魚,原來是背著我去賺外快,我知道啦,你不是在外頭養女人就是和護士搞三捻七金屋藏嬌,我怎麽這麽薄命喔,對先生客氣他還當福氣喔,別人說十個醫生九個花我還替你辯,到如今……我看走了眼喔……」
「太太,」常醫師指指冰箱說:「睡一會去,叫阿英把黃魚醃一下,多加點蔥薑,晚上燻黃魚吃。」
三個人走出門時女人還拼命噥著:「夭壽短命喔,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哪,叫我這個孤單的女人怎麼去養家喔,……嗚……我怎麼這麼歹命喔……」
週一的門診部像打下地來的螞蟻窩。值班護士的高噪音四處飛蕩:「八十一號,八十一號,沒人啊?八十二號,八十二號!」
她一邊叫著一邊卻喜滋滋地把放在口袋裡的報紙不時地拿出來看了又看,最後,她耐不住地衝到掛號室,一進門就嚷:「小毛,常醫師見報了呢,看吧,我可是神機妙算的,好了,這下子他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囉!」
「是啊,山珍海味。」掛號小姐一邊噼哩叭喇地蓋著章一邊平靜地應。
「什什什麼?妳說什麼?」
「人家記者寫得他這麽好,還怕今年好人好事不會輪到他?」說完一把將報紙往護士的懐裡塞了過來,護士莫名其妙地翻開,誰知地方版上頭條標題便是:

祖孫遭難良醫善舉
 誰言杏林烏煙瘴氣
竟有為善不欲人知
 常醫師嘉惠漁民代付醫藥費

左側則是兩夫婦圍桌吃飯的鏡頭,常太太滿臉笑容,常醫師則面無表情地看著盤中一條大魚。「老天!我們倒底該聽誰的?」護士把她口袋中的報紙往桌上一見,社會版上也是頭條標題:

懸壺不濟世唯利是圖.杏林傳惡風見錢忘義
 常××詐騙無知漁民被傳訊,里幹事明察秋毫拆穿西洋鏡

當然又是兩張照片,一張是里幹事和另一個胖子正向記者申訴常醫師怎麼藉機誘騙漁民去照胃鏡的鏡頭,另一張則是常太太背著記者拭淚的模樣,她的身旁倒清晰地堆著一些書,還有拆成一截截的釣桿,這麼襯托之下使她看起來令人覺得還頗不寂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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