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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後來,花都開了〉

當人們都從城裡逃走之後,
搬進來的是什麼呢?

這年輕的巡警近來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想著這個問題。他生活了二、三十年的繁華熱鬧的城,忽然變為一座空城。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人們都搬走了。

瘟疫來臨,危城將傾。

他記得最後一天讀到的報紙頭條,就是這樣的標題。
局裡抽籤,決定每個人的去留,他打開籤團,嘴角不自覺的抽搐,他是必須留守的人員,十分之一的機率,他這一輩子從沒有這麼好的手氣。
天上的飛鳥,原本是他最喜愛的動物,他現在卻見到翅膀就開槍,把那些禽鳥當成電玩上的靶子,砰砰砰!砰砰!
屠殺鳥類,已經持續了一陣子,卻仍不能抑制疫情。
比槍擊要犯、恐怖分子、搶匪和綁匪更該死的,格殺勿論的,就是這些飛翔的鳥類。是牠們傳布了病菌。
入冬以來,直到開春四月,天空都是灰撲撲的,人們在灰色的天空下迅速死亡。
留下來已經第三天了,他吃不下也睡不著,心中篤定的知覺著,自己注定要在這城裡犧牲。
有一次,開車經過寥落的鴿子廣場,原本聚集著許多可愛的飛鳥,如今,水泥地泛著冰冷的慘白色。身邊的學長忽然說:「看見沒?等到將來,瘟疫過去,這裡會有一個紀念碑,我們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是喔?幹嘛刻我們的名字?」
他的學長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掏出酒罐來喝了一口:
「因為我們死啦!笨蛋!」
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了。
長官還給他們精神喊話:「這是我們的榮譽!一個偉大的時代,就是要有人付出,要有人犧牲——」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嗎?一個偉大的人都沒有的時代,能稱為一個偉大的時代嗎?值得我犧牲嗎?
年輕巡警的對講機響起,叫他迅速前往鴿子廣場,說是那裡有個形跡可疑的人徘徊不去,已經吸引了不少鴿子,屬於高度危險狀況,他必須前往排除。
巡警一下車,就看見那個穿著風衣的壯碩的背影,正坐在廣場的椅子上,看起來是個男性。似乎是在餵食著鴿子,數以百計的鴿子圍繞著他。這景象,看在巡警眼裡,簡直是恐怖極了。他雖然已經穿好防護面罩,仍下意識的停止呼吸。
「先生。」他打開面罩上的小麥克風:「這位先生!請你馬上離開,你在幹什麼?你這樣是犯法的!妨害市民人身安全!趕快離開!聽見沒有?我叫你馬上離開——」
這個男人起碼有他兩倍寬大,在椅子上晃了晃,並沒有起身或離開的樣子。巡警戒慎恐懼的靠近,以他的經驗,這個人八成是精神有點狀況。他的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一步步走過去。男人似乎是在躲避著他,把頭轉到另一邊。巡警隱隱覺著不對勁,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襲擊而來,發自這個男人的身體,這異常龐大臃腫的身體。
巡警感到內在想要逃走,卻不容許自己軟弱,如果廣場上將鐫刻他的名字,如果這城市的人將要紀念他……
「啊——」他淒厲的喊聲,使得群鴿振翅飛起,受驚散逸。
這不是一張人類的面孔啊!男人扭曲變形的臉上,一邊垂掛著肉瘤,紫青色的大肉球晃動著,另一邊面頰腫起,連眼睛也被擠壓消失了。
那簡直是一張象臉啊。那人也被驚嚇了,他站起來往前走,襟裡的鳥飼料噴灑一地,金黃色的穀物。
「站住!不准動!」
巡警的槍已經掏了出來,指著蹣跚肥厚的身軀,不能遏止的顫抖:
「你得了什麼怪病?你,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那人停住,似乎像是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繼續他的步伐。
「我叫你站住!否則我要開槍了!」
那個背影竟是如此執意,巡警的血氣湧上來,這個怪物,這個可怕又可惡的怪物,絕不能讓他離開——
他開了槍。像是格斃一隻鳥雀那樣的。
砰!
那個龐然大物倒下去,咕嚕咕嚕,許多鴿子飛回來,繞在他身邊,雪白的羽翅,將地上浸染開來的鮮血,襯得更豔紅。
巡警喘息得很厲害,他靠近,聽見那變形的怪物,喃喃的說話:
「花,要開了。花……要,開,了。」

為什麼他們都不跟我玩?
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他們不瞭解你。

偉傑倒下來的時候,有種終於解脫了的鬆弛感。
向來沉重的身軀變得好輕盈,就像又回到了童年時,還沒有發病的那個時候。他有個好名字,偉傑。是祖父為他取的。
還沒生病的時候,他是個聰明清秀的小男孩,誰見了都喜歡。他搶走了大家對姊姊的寵愛,也奪走了眾人對弟弟的注意。
直到那一年夏天,他和爺爺去城外的古園子裡過暑假。那座古園子到底有多古,誰也說不準。爺爺負責看守,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他滋養了許多奇花異卉,這座園子有點像是他的實驗場。而在更深的園子裡,平常不許孩子們進去的地方,偉傑知道,那裡有棵好大的樹,他聽大人偶爾提起過,說是千年紫藤。
住在爺爺那裡,有一天午覺醒來,滿身都是汗,他赤著腳,滿園找爺爺,就這樣帶著幾分懵,撞進了最深的園子裡。
陰涼。是最先擁有的感覺。
這分明是一棵已經枯槁的樹,卻是如此巨大,盤桓著遮蔽了天,許多木架子把樹撐起來。只有幾片綠葉,宣告著它還有生命。他忽然覺得害怕,這樹似乎是會移動的,他跑來跑去,為什麼跑不出樹的籠罩?
然後,他看見一個女孩子,倚著架子,蹲坐在地上。
他走過去,問她:「妳是誰?我沒見過妳。」
「你在做夢哪。」女孩子說,她身上有好聞的清香。
原來是在做夢啊。他放了心,在女孩身旁坐下。
「妳在我夢裡做什麼?」他問。
「我有事要請你幫忙啊。」
「什麼事?」
「你看這棵紫藤,已經有一千歲了。它快死啦!」
「怎麼會呢?我爺爺一直照顧它。」
「你爺爺沒專心,沒專心是不成的,它就要死了。得有人專心的照顧它,只照顧它,它才能活,它還能開花呢。」
「開花?它不能吧……」
「當然可以。它一開花,整個城都好了。」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
「夢裡的話,當然都是聽不懂的啊。」女孩提醒他。
「你願意嗎?」
「什麼事?」
「照顧它,讓它開花。」
「我不知道,得問我爺爺。」
「你知道它開花的樣子有多美嗎?」
女孩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偉傑感覺到地下似乎有了動靜,泥土好像都鬆動起來,有什麼力量從根部往上衝,嘩嘩嘩,許多細微的聲響聚在一起,就成了轟然。他睜開眼睛,看見這古老的如同化石的樹,垂掛著滿樹紫色的花串。這是他從未經驗過的美麗,使他渾身顫慄。
「你願意照顧它,讓它開花嗎?」女孩問。
偉傑被催眠似的點頭,再點頭。
腳下忽然一空,他栽進深深的洞穴裡。
病,從那天開始的。爺爺說找不到午睡的他,卻是在古樹下找到的,他睡在泥地上,淋了一陣雨。先是發燒,嘔吐,接著開始長出腫瘤來,整張臉都變形了。他沒辦法去學校,甚至不能住在家裡。父母親將他送到爺爺的古園來,他那時候一直昏昏欲睡,還不太懂得悲傷,等他昏睡了將近一年,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人類社會裡的怪物。
看見他的人,都免不了要尖叫,逃跑,歇斯底里。
爺爺砸碎了所有的鏡子,他看不見自己的樣貌有多恐怖,但是,從爺爺把他藏在古園深處,交代他不要隨便走動,他就明白了。他撫觸自己臉孔,也因那些贅瘤而縮手。
然而,有時候他會感覺自己的腫脹已經消退了,他樂觀的換上體面的衣服,走到爺爺的溫室裡,那裡有些顧客,帶著孩子來賞花。一個小女孩,原本正彎著腰把一株紫色芙蓉花採下來,忽然看見了他,整個人像被急速冷凍似的僵住了。
「妳不可以採這個花喔。」偉傑微笑著對她說。
啊——女孩子恐怖的尖叫聲令人暈眩。
「妖怪!妖怪——」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掩面狂奔。
偉傑知道自己闖了禍,他逃回古園深處。等候著他的,是千年古藤,俯著身子,枝幹低垂著,像是要擁他入懷。他的雙手攀在枝幹上,那枝幹彷彿握住他的手似的,他騰身坐上樹枝。一陣冷一陣熱,發著抖。
爺爺找到了這裡來,卻沒看見偉傑。
「小傑!」爺爺呼喚著他:「別怕啊。沒事了,沒事的……」
「爺爺。」偉傑雙腿垂下來,他低聲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
再也不會給爺爺惹麻煩了;再也不會幻想自己是個正常人了;再也不會了。只有在這裡是安全的,只有這棵紫藤木,完全接納了他。

再沒有別的事了,除了照顧這棵樹。
你知道,它還活著,還能再開花。

偉傑後來習慣性的在樹上做很多事,在樹上吃飯,在樹上睡覺,在樹上閱讀,他讀完了爺爺找來的《鐘樓怪人》、《美女與野獸》,但他並不相信這些童話。不可能會有人愛上他的,連他自己的親人也不愛他。
他們都知道這病症來得古怪,卻不會傳染,可是,他們仍不願接近他。父母親曾經帶著姊姊和弟弟來看他,母親一見他便潸潸淚下,無法遏止。弟弟的眼光一直迴避著他,至於美麗的姊姊雖然努力微笑著,但,他看見姊姊在憋氣,憋氣使得她的臉色蒼白。他很想念他們,想念著三姊弟在柔軟的床墊上午睡醒來,打枕頭仗的時光,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他們的臉頰閃著光,都是天使的臉龐。這些影像仍那麼鮮明,可是,他現在面對著他們,像是陌生人。愛是什麼東西啊?他不相信這東西。
「爺爺。等你死去之後,我會到哪裡去呢?」他問過爺爺這個問題。
「你想去哪裡呢?」
「我想跟你死。」偉傑想了想:「等我死去之後,會恢復以前的樣子嗎?」
「你不該死的。小傑。你要好好照顧這棵樹呢,你知道,它經過這麼多年還活著,它是一棵神奇的樹,它有一天會開花。」
「是啊!」偉傑興奮起來:「我看過它開花的樣子。好多好多,不可思議,真的是美極了!太厲害了!」
「是嗎?你看過?」
「我看過,在我的夢裡,就像真的一樣。」
「那是真的,好好照顧它,你會看見的。」
他已經把照顧紫藤的工作接過來了,鬆土、施肥、澆水,可是,老樹還是以一種化石的姿態出現,不為所動。一點也沒有蓬勃的生氣,他學到了「枯木逢春」這句成語,立即到老樹下嘲弄一番:「怎麼你一點也沒有逢春的樣子啊?」
那一夜,他夢見自己在樹下又遇見了那個女孩,幾年不見,女孩已經成了少女。半裸的少女,身上披掛著花瓣,正倚著樹幹,將腿舉高,像在練舞。她柔軟的身子往後仰,柔軟得像是沒有骨頭一般,那些花瓣幾乎遮不住她圓熟的胸乳。偉傑的心卜卜的,沉重的跳動著。即使在夢裡,他也不敢靠近,他怕少女受到驚嚇。少女的腳著地,往後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氣息相通,站立著,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
「你長大了。」她說。
「妳也是。」偉傑謹慎的說著,少女的胸還差兩公分,就要抵住他了。
「妳在做什麼?」他問。
「看你啊。」少女圓亮亮的眼珠子轉動著。
「妳不覺得……我很可怕嗎?」
「哪裡可怕?」少女忽而轉到他的身後,只引起一陣小小的微風:「你很強壯啊……」她纖細的手指攀住他的肩,慢慢往下滑,滑過他的胸膛,他渾身起一種莫名的悚慄。
「這是夢。」他喃喃的說。
「人的一生,就是做夢啊……」少女格格的笑著,忽而又轉到他面前,整個人貼在他身上,他承受不住,向後傾倒,老樹的枝幹溫柔的托住他。
「你說過要好好照顧我的……你可別忘記了。」
「我不會,忘記的。」他的話語變得粗濁,呼吸也顯得滯重了。
少女的身子往下滑,漸漸消融,成一灘潮溼的花香氣味,包裹住他,纏繞著他,鑽進他的每一個毛細孔,那種酥醉的快意,充滿全身,他咬著牙呻吟出聲。
他醒來的時候,確切感受到潮溼。
坐起身,他望著窗外的古樹,光滑的花架被月光映照成銀白色,夜露的顆粒像水鑽一樣亮著。宛如激情之後,初初平息的女體。
那年冬天,他的生命起了變化,一位剛剛回國的醫生宣布他有最新的醫藥,可以醫治偉傑的怪病。
「你真的要去試嗎?你可能會受更多苦。」爺爺捨不得,他知道小偉傑當年治療受了很多苦。
「我要去試。」沒有什麼能阻止他,他已經十七歲了,他不甘心永遠被囚禁在這裡,一輩子見不得人。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是他的重生機會。
住進醫院裡的那段日子,應該是偉傑懷抱最美好期望的一段日子,父母在醫院裡幫他慶生,弟弟同他許下約定,等他痊癒了,哥兒倆要一起去環遊世界。姊姊為他演奏了一首樂曲,說是為偉傑作的曲子,然後,姊姊握著他的手,說了一段很感性的話:
「小傑。不管你在哪裡,變成什麼樣子,永遠都是我的好弟弟,我永遠牽掛著你,永遠愛著你,這是絕不會改變的。」
講這話的時候,姊姊哭了,偉傑哭了,父母親也哭了,連一旁的醫護人員都掉下眼淚。
接著,一連串的治療展開了,他不斷的被切開、被縫合、許多藥液注入身體,許多體液流出來,到後來,他覺得自己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藥液,都是藥液衝鼻的氣味。
「很痛苦嗎?」在昏迷之中,他聽見有人這麼問。
睜開眼,看見紫藤少女站在床邊,看起來很憂傷。
「妳怎麼來了?」
「你走了,沒人照顧我了。」
「有爺爺在,他會照顧妳的。」
「他不能了。」
他在清醒的時刻,看見戴著孝的弟弟走進來。
「發生什麼事?」
「爺爺心臟病,走了。」
偉傑轉過頭,陷入昏迷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他,使他不受傷害,免於悲傷。
三個月之後,他獨自回到古園裡。
醫生宣布他已經盡了力,偉傑的病太險怪了,目前的醫學發展,還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他的顏面下垂得更嚴重,一隻眼睛已經完全被腫瘤遮掩了。
他覺得自責,如果他在這裡,爺爺發病也不會死的。而他的病,就像爺爺說的一樣,並沒有一點起色,許多藥物進入身體,他變得遲緩沉重了。
老樹的綠葉已經脫落,看起來完全是一棵枯木了。
可是,偉傑知道,樹還活著,他的手按在樹幹上,還能感覺它的心跳與體溫。從今以後,他只有這棵老紫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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