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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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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天之後,所有的手續完成,警察局幾乎甚麼都沒問就接受了佛羅鴻接手維爾拉克先生的工作,職稱就是職務代理人。此外,嘉華要求他們進行這些程序時他也要在場。當他跟佛羅鴻兩個人走出警察局,站在人行道上時,他用手肘推了推佛羅鴻的身側,笑著甚麼也沒說,僅僅眨了眨帶著嘲諷意味的眼睛。毫無疑問地,他在時鐘岸 (quai d’Horloge)上碰到的巴黎市警,在他眼中簡直荒謬至極。因為經過他們面前時,他輕微地將背拱起,這是一種心理不滿,卻又嘗試著不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的表現。

隔天,維爾拉克先生便開始讓新的監督人員了解他的工作內容。他必須在幾個早上,引領佛羅鴻到他要監督的那些不安分的區域。這個可憐的維爾拉克先生,嘉華是這樣稱呼他的,是個蒼白瘦小的男人,咳得很厲害;全身包著法蘭絨的衣衫,戴著大方巾與圍巾,兩條像病童一般細瘦的腿,在潮濕又帶著涼意,加上不斷有水流動的魚市場裡來回走動。

見習的第一天早上,當佛羅鴻七點到了魚市,他覺得完全迷失,驚惶失措,且頭暈眼花。那些零售商早已虎視眈眈地,在九個拍賣台四周旋繞,工作人員拿著他們的登記簿到來,派送人員則在胸前掛著皮製錢包,坐在買賣辦公室旁翻倒過來的椅子上,等著收帳。在拍賣圍欄裡有人卸貨,有人開箱拆貨,而這些工作都延展到了人行道上。沿著人行道,佈滿了一垛垛的小魚筐,不斷地有箱子與籃子送達,堆疊在一起的淡菜袋子滲出細小的水流。極為忙碌的計算與分貨人員,在一堆堆的海鮮中跨越,動作非常快速地扯掉小魚筐中的稻草,然後將魚筐清空,丟到一旁。至於那些大的圓形雙耳柳條筐,他們就用一隻手,分配那些漁獲量,讓每一堆看上去都很合算。當所有的圓形雙耳柳條筐都清空疊在一起時,佛羅鴻覺得就像一群魚擱淺在面前的人行道上,還發出臨死前的喘息聲,有的粉白,有的腥紅,有的乳白,全都波紋閃閃,帶著海洋的那股蒼綠。那些隨機的天羅地網亂糟糟地,將海藻也一併送進了市場,上頭躺著海洋深處的神秘生物:新鮮鱈魚、黑線鱈、菱鮃、鰈魚、黃蓋鰈;還有一種常見的魚,帶著深灰色卻有著近白色的斑點。海鰻,這種藍色的大型水蛇,有著細小的黑色眼睛,非常黏滑,好像還活著在地上匍匐前進。扁大的鰩魚,白色的腹部鑲著淡紅色,背脊十分好看,有著一長串突出結點,直延展到魚鰭上;像大理石花紋般的斑紋,是佛羅倫斯青銅色條紋搭配朱紅色圓片,如同被暗綠以及不健康的花色給弄得黯淡的雜色。而那些有著圓頭的棘角鯊真是醜陋,有著像中國式瓷娃娃的大闊嘴,加上蝙蝠翅膀般的肥厚短鰭,這些怪物真該留在海裡守護那些洞穴裡的寶藏 。

接著才是那些被單獨呈現的漂亮的魚,每一條魚放在一個柳條盤上:鮭魚,銀色雕紋,每個鱗片都像被打鑿了的拋光金屬;鯔魚,鱗片較大,雕鏤的花紋也較粗糙;大菱鮃與大鯰魚,鱗片的紋理較緊密,白的就像凝固的牛乳;鮪魚,既滑順又光亮,簡直跟那些黑黝黝的皮包一樣;那些圓潤的鱸魚,張著一張大嘴,讓人想到某些過分敏感的靈魂,在苦痛的震驚當中,張開喉嚨吶喊。還有各式各樣其他的魚:一對對灰色或是白色的鯧魚;細扁且直挺挺的玉筋魚,像極了那些切掉邊的錫器;身體稍微扭曲的鯡魚,交織著金屬線條的外皮上顯現出所有流血的傷斑;肥胖的鯛魚被染上了一抹胭脂紅;而鍍了一層金的鯖魚,背上漸層的青色條紋,襯著會改變色彩且發亮的珠色腹部;粉紅色的魴魚,有著白色腹部,整齊地被排在雙耳柳條筐的中間,尾巴發光,混雜著珍珠白與亮紅,綻放出奇特的色彩。此外還有紅鯔魚,精緻的魚身像鯉魚般通紅;一箱箱有著乳白色反光的牙鱈,一籃籃的胡瓜魚,這些乾淨的小籃子,則如同草莓籃般美麗,並散發出一種強烈的紫羅蘭氣味。然而,已失去生命的粉紅色還是灰色的蝦,躺在小魚筐中,張著那些深黑的眼睛像是上千個鈕扣;棘手的小龍蝦與有著黑色條紋的大龍蝦,都活生生地拖著斷腳在地上爬行,發出喀喀地聲響。

佛羅鴻根本聽不清楚維爾拉克先生的解說。一道陽光從有遮棚的街的高處玻璃窗直射進來,照亮了這些被海浪洗淨而變淺的珍貴色彩,牙鱈的乳白、鯖魚的珠色、紅鯔魚的金色,鯡魚閃爍的表皮以及鮭魚大片的銀鱗,皆融入所有貝類的肉當中,顯現出紅色。如同一個珠寶盒,裡頭的收藏被倒在地上,盡是些前所未聞的奇特飾品,一片光芒四射,一堆項鍊,大型的手環,巨大的胸針,還有來自蠻荒之地的手飾,但這一切卻早已鮮少使用。在鰩魚以及棘角鯊背上有著紫色、綠色大型深色石頭鑲嵌在燻黑的金屬色裡。細瘦扁長的玉筋魚,胡瓜魚的尾巴與魚鰭則有著精緻珠寶的細膩感。

然而吹上佛羅鴻臉頰的則是一股涼風,他熟悉的那種海風,有點苦又有點鹹。他還記得開雲的海邊,以及穿越洋面時那些好天氣。這對他來說像是一個海灣,當潮水退去,海藻鋪在陽光下,那些石頭也裸著身體做日光浴,礫石呼出強烈的海味。他身邊這些極為新鮮的魚,有著苦澀與刺激的氣味,讓人壞了胃口。

維爾拉克先生咳嗽起來,潮濕浸入他體內,他把圍巾又拉得更緊。他說:「現在我們去看淡水魚。」

淡水魚部門靠著水果館,也最靠近朗布托街,拍賣台周圍是兩圈養魚塘,藉由鑄鐵欄分成個別的格子。銅製水龍頭拉長了脖子在塘裡注入細小的水流。在每個格子裡,都混雜著螯蝦、整群游動地黑背鯉魚;一垛垛的鰻魚,不停地盤成一圈又拉直身軀。

維爾拉克先生又咳了好一陣子。這裡的濕氣較淡而無味,一股河流淺淡的氣味,溫濕的水躺在沙灘上的味道。這一天早上,有許多從德國來裝在箱子與籃子裡的螯蝦,自荷蘭與英國來的白色魚類也佔滿了市場。人們將萊茵河地區送來的鯉魚拆箱,金屬橙紅搭配著金褐色,真是美,鱗片上的斑點像極了鑲嵌著金屬絲又漆上銅色的琺瑯。大型的梭子魚,一身鐵灰伸長牠們兇猛的嘴,這些是非常無禮的水中無賴。歐洲丁鱥,雖然色彩黯淡卻很美麗,如同紅銅上點綴著灰綠色。在這些十分明顯的金色魚群當中,還有白楊魚與河鱸,許多鱒魚及歐白魚,用套網捕捉到的比目魚,牠們表現出極生動的白色,從像景泰藍般的背,漸漸轉換到近乎透明的腹部;雪白的大河鯰就是這一幅巨大靜物畫中最明亮的部分。漸漸地在那些養魚缸中,有人倒入一袋袋的小鯉魚,牠們先圍著自己的同伴繞轉,有一下子完全不動,最後全都消失在魚群當中。一大堆的小鰻魚從不同的籃子裡掉入這些缸中的格子裡,如同一條蛇扭在一起。至於那些已有一個孩童手臂那樣寬的鰻魚,牠們抬起頭,自己鑽進水底,簡直就是靈活的海中游龍,躲進了水草間。一大早就在圓形雙耳柳條筐中躺著喘息的那些魚,在拍賣的喧囂聲中緩緩死去。張著嘴,腹部緊收,像要吸取空氣裡的溼氣;每三秒鐘便誇大地張開嘴,無聲地打著哈欠。

然而維爾拉克先生又把佛羅鴻帶回了海水魚區。他帶著他在館裡遊走,跟他說著十分複雜的工作細節。在這個館裡的三邊,九間辦公室的四周,人群集結,每一邊都有許多人頭此起彼落,工作人員坐在高處主導著一切,並不停地在本子上紀錄。

佛羅鴻問道:「這些工作人員都屬於那些代理人嗎?」於是維爾拉克先生從人行道往外繞了一圈,把他帶到拍賣場的圍欄邊。他跟他解釋那些箱子以及大型黃色木頭辦公室裡人員的作用,這裡充滿魚腥味,也被那些柳條筐裡濺出來的液體弄得一片髒汙。最高處,在那個玻璃辦公室裡,市政府的收款代理人記錄著拍賣的數據。往下一點,在那些手把架在狹窄的控制台上,因而高起的椅子上,坐著兩個女人,她們手裡拿著銷售看板,讓代理人能夠計算。兩邊有兩張長凳,前面是一張延展到辦公室前的石桌,一個拍賣人員將那些雙耳柳條筐秤重,寫上一份的價格,以及整批的價格。在他下手,那些拿著看板的女人手中拿著筆,等著紀錄成交。然後他指給他看,在圍欄對面,有另一個黃色小間辦公室,那是出納,一個年老且肥胖的女人正在整理那一疊疊的蘇以及五法郎硬幣。

他說:「這裡的交易會被檢查兩次,一次是塞納省省政府,一次是警察局。」後者就是所謂的代理人,聲稱負有監控他們的責任。市府當局則只插手那些涉及稅務的交易。

他繼續用他那個冷漠細小的聲音訴說兩個政府單位間的爭論。佛羅鴻幾乎心不在焉,他看著他對面坐在高椅上那個拿著銷售看板的小姐。她是個很高的褐髮女孩,約三十歲,大大的黑眼睛,神態非常莊重,長長的手指拿著筆,像一個乖巧聽命的秘書在板子上寫著字。

然而拍賣員尖銳的叫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一條極漂亮的大菱鮃成為拍賣品。

「有人提出三十法郎!三十法郎!三十法郎!」

他用各種不同的語調重複著這個數字,將聲調提高到一個非常奇怪,讓人嚇了一跳的高音。他駝背,面孔扭曲,一頭蓬髮,穿著一件用吊帶夾著的藍色大圍裙。手臂猛烈地往外延伸,雙眼散發出光芒:「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三法郎五十分,三十三法郎五十分。」

他重新喘了口氣,將雙耳柳條筐轉了個方向,向前放到石桌上,那些魚販都身體向前彎,用指尖輕輕地觸摸那條大菱鮃。然後他又帶著新的狂熱重新開始,將一個個數字拋給每個競標者,每個動作都讓人驚訝,舉起手指,挑著眉毛,嘟起嘴唇,眨著眼睛,一切都發生地非常快,這樣地含糊不清,佛羅鴻根本跟不上他,顯得一臉張惶失措。而那個駝子則用一種更像唱歌的聲音,一種像是唱詩班成員唱完一段經文的語調喊著:「四十二!四十二!這條大菱鮃賣四十二法郎!」那個美麗的諾曼第女人提出最後的競標價。靠著拍賣場圍欄的鐵三角旁,魚販排成一長條,佛羅鴻從人群中認出了她。這個早晨有點涼,女性都穿戴起毛皮領,一整片白色圍裙都讓那些肚子、喉嚨以及壯碩的肩膀顯得更圓。在這一群短髮蓬鬆,帶著圍巾,有著酒糟鼻,還有讓人受不了的大嘴,以及如同破碎花瓶般滄桑的臉孔當中,漂亮的諾曼第女人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佈滿了髮捲,皮膚白皙細緻,且還賣弄了她的緞帶結。她也認出了柯釹太太的表哥,很意外看到他出現在那裡,於是開始跟旁邊的人耳語。

喧囂的聲音變得如此強烈,維爾拉克先生放棄了進一步的解釋。人行道上,有人宣告大型魚類到來,那些拉著長音的叫喊彷彿是發自巨大的擴音器,尤其有一個人以嘶啞破碎的嗓音喊著:「淡菜來了!淡菜!」,巴黎大堂的天花板都因之震盪。那些被倒過來的一袋袋淡菜在籃子裡流出水來,人們用鏟子清空那些打開的袋子。一個接著一個的雙耳柳葉筐,裡頭裝了鰩魚、鯧魚、鯖魚、海鰻與鮭魚,被計算與分貨人員拿進來又拿出去,汙水四濺的更嚴重,還有魚販敲打著鐵欄杆的噪音。那個駝背的拍賣員又打起了精神,突出下頷,一雙纖細的手臂在空中比劃。最後他站到一把梯凳上,單腳站著,嘴巴變形,一頭亂髮,又再扯著他乾涸的喉嚨沙啞地喊叫,使勁地喊出一連串數字。在上頭就是那些市政府的收款代理人,一個小老人全身裹著立領的鬈毛羔皮大衣,而黑色天鵝絨無邊圓帽下只露出他的鼻子。那個負責銷售看板的褐髮女孩坐在木頭高椅子上,安靜地寫著字,臉上由於冷風而有些泛紅,當那個喋喋不休的駝子沿著她的裙子往上走時,她雙眼依然安定,連眨都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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