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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失竊少女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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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現在我們要把妳變醜,我母親說。她吹了聲口哨,嘴巴貼我很近,唾沫噴在我脖子上,我能嗅到啤酒的味道。從鏡子中我看著她拿一塊木炭畫過我的臉。這種日子真鳥,她低喃道。
那是我最初的記憶。我當時想必有五歲了,母親拿面破舊的鏡子到我面前,鏡子上的裂痕彷彿把我的臉劈成兩半。在墨西哥最好當個醜女孩。
我的名字叫黛妃‧賈西亞‧馬丁尼茲,棕膚、棕眼、棕鬈髮,長得一如我認識的所有人。小時候母親總是把我打扮成男生,喊我鮑伊。
我告訴大家我生了個兒子,她說。
假如我是女孩兒就會被偷走。毒販只要一聽到附近有漂亮女孩,就會駕著黑色的凱雷德巨無霸休旅車飛馳到我們的家園擄走女孩。
我在電視上看見女孩裝扮得漂漂亮亮,梳理頭髮,編成辮子,繫上粉紅色蝴蝶結,或是擦抹化妝品,但這種情景不曾出現在我家。
也許我需要敲掉妳的牙齒,我母親說。
長大一些,我拿黃色或黑色的麥克筆塗在白色的琺瑯質上,好看起來一口爛牙。
沒什麼比一口髒牙更噁的了,母親說。
想出挖洞點子的是寶拉的母親。她住在我們家對面,擁有自己的小房子和一畦木瓜園。
母親說格瑞羅州逐漸變成兔子窩,少女在其中到處藏躲。
每當有人聽見運動休旅車接近的聲音,或是看見遠方有一個黑點,甚至兩三個黑點,所有的女孩就立刻跑進洞裡。
這裡位在格瑞羅州,氣候炎熱,到處是橡膠樹、蛇、鬣蜥,還有蠍子,透明金色的蠍子,很難察覺而且會致人於死。格瑞羅州裡的蜘蛛比世界上任何我們確知的地方都要來得多,還有螞蟻也是。這裡的紅火蟻會讓我們的手臂腫得跟腿一樣。
我們這裡的人以身為世界上最火爆凶惡的人為傲,母親說。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向街坊鄰居和市場裡的人聲稱她生了個男孩。
感謝上帝,我生了個兒子!她說。
是啊,感謝上帝和聖母瑪利亞,大家都這麼回答,即使沒人受騙。在我們這座山區只會誕生男孩,其中有些在十一歲左右會變成女孩子。而這些男孩不得不變成醜女孩,有時必須躲在地洞裡。
我們好像兔子,每當田野裡出現飢餓的流浪狗就要躲藏起來,狗不會閉上嘴巴,牠的舌頭已嘗到兔毛的味道。一隻兔子用力跺後腿,這危險的警報就會透過地面傳送,警告洞穴裡的其他兔子。在我們這地區不可能發送警報,因為大家住得非常分散,彼此相隔太遠。不過,我們時時都在注意警戒,努力學習聽辨老遠的聲響。我母親會低下頭,閉眼專注傾聽引擎聲,或是車子接近時小動物與鳥類受到驚擾發出的聲響。
從來沒有人回來過。每個失竊的女孩都不曾回鄉,也不曾寄信回來,我母親說,就連一封信都沒有。每一個女孩,除了寶拉以外。她在被擄走一年後回來了。
我們從她母親口中聽得她被偷走的過程,反覆不知聽了多少遍。然後有一天,寶拉走回家了。她左邊的耳廓上戴了七個耳飾,藍色、黃色、綠色的耳釘排成一直線,另外手腕上盤繞著一圈紋身,刺著「食人魔的寶貝」一行字。
寶拉就那樣沿著公路徒步,再走上通往她家的泥土路。她緩慢地走著,低頭看地上,彷彿是跟著一排直通她家的石頭。
才不是呢,我母親說。她才不是跟著石頭走,那丫頭只是嗅出回家的路,回到母親身邊。
寶拉走進她房間,躺到床上,上頭仍擺著幾隻絨毛玩具。寶拉從來不提她的遭遇。我們只知道寶拉的母親用瓶子餵她,真的奶瓶。她讓寶拉坐在自己腿上,拿嬰兒奶瓶給她。當時寶拉十五歲,因為我十四歲。她母親還為她買了嘉寶嬰幼兒食品,用白色塑膠小調羹直接餵入她嘴裡,就是她在公路對面加油站的OXXO商店買咖啡附的調羹。
妳看到了嗎,妳看到寶拉的刺青嗎?母親問。
看到了,怎麼了?
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吧?她有主人。噢,耶穌基督,瑪利亞的兒子,上帝之子,以及天上的天使保佑我們所有人。
不,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母親不願解釋,不過我後來搞懂了。我納悶為何那些光頭毒販持機關槍、後口袋裝著灰色手榴彈,從山中小屋擄走的女孩,最後會像包牛絞肉被販售?
我留意寶拉,想和她說話。她現在從不離開家門,但以前她、我、瑪麗亞、艾絲黛芬妮四人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想逗她笑,讓她憶起我們以前在星期天上教堂,總是打扮得像男生,我的名字是鮑伊,她叫保羅。我想讓她回想起我們過去經常一起看肥皂劇雜誌,因為她喜歡看電視明星穿的漂亮衣裳。我還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眾所周知,寶拉一直是格瑞羅這一帶最美的少女。有人說她甚至美過阿卡波可的女孩,這是極大的讚美,因為所有迷人獨特的東西都來自阿卡波可。因此消息就傳出去了。
寶拉的母親給她穿上塞滿破布的衣服,好讓她看起來臃腫,不過大家都知道這個距離阿卡波可港口不到一小時的地方,有個女孩和她母親及三隻雞住在一小塊地裡,長得比珍妮佛‧羅培茲還要美。被偷走只是早晚的問題。即使寶拉的母親想出了把女孩藏在地洞的主意,我們大家都照做了,她依然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在寶拉失竊的前一年就已經有了警訊。
事情發生在清晨。寶拉的母親康恰在餵三隻雞吃過期玉米薄餅時,聽見馬路上傳來引擎聲。寶拉仍在床上酣睡。她上床時臉洗乾淨,頭髮編成烏黑的長辮,夜裡睡覺時髮辮會盤繞在她脖子上。
寶拉身穿長及膝下的白色棉質舊T恤,正面印著深藍色的「神奇麵包」字樣。此外她還穿著粉紅色的內褲,我母親總說那比赤裸著身子還糟糕。
毒販闖進屋內時,寶拉正在沉睡。
康恰說她當時正在餵雞,那三隻終生不曾下過半顆蛋、一無是處的雞,看見那輛棕黃色BMW沿著狹窄的土路駛來。有片刻她以為是頭公牛或是從阿卡波可動物園脫逃的什麼動物,因為她沒想過會看見淺棕色的車輛朝她而來。
她想像毒販來的時候,總想著裝了有色車窗的黑色休旅車。車窗裝有色玻璃理當是違法的,但所有人都安裝,以防警察看進車內。我母親經常說,那些黑窗的四門凱迪拉克凱雷德內載滿毒販和機關槍,有如特洛伊木馬。
我母親怎麼會知道特洛伊呢?一個和女兒單獨住在格瑞羅州鄉下的墨西哥婦人怎麼會知道特洛伊的事?這裡距離阿卡波可開車不到一小時,騎騾子可是要四個鐘頭。答案很簡單。我父親從美國回來時,唯一帶給她的東西就是一只小型的碟形衛星天線。我母親沉迷於歷史紀錄片和歐普拉的脫口秀。我家的瓜達露佩聖母神壇旁有個敬拜歐普拉的禮壇。母親從來不叫她歐普拉,那發音她永遠搞不清楚。母親稱呼她歐裴拉,總是歐裴拉長歐裴拉短。
除了紀錄片與歐普拉,我們鐵定觀看過《真善美》上百次,母親總是留意電影台何時會播放那部片。
康恰每次對我們述說寶拉的遭遇,故事都不一樣,因此我們永遠不知道真相。
在寶拉失竊前到她們家的毒販只是去仔細端詳她,去探查傳聞是否為真。果然不假。
寶拉被擄走的時候,情況就不同了。
我們這座山區沒有男人,宛如住在沒有樹木的地方。
好像只有一隻手臂的人,母親說。噢,不對,不對,她更正自己的話,住在沒有男人的地方就好像睡覺不做夢一樣。
我們的男人渡河到美國去。他們把雙腳浸入水中,跋涉過及腰的河水,可是一到對岸他們就死了。在河裡,他們拋棄自己的妻兒,走入偉大美國的墳場。她說得沒錯,他們寄錢回來,返鄉一、兩次,然後就音訊全無。因此在這塊土地上只有一群群辛勤工作努力養活自己的女人。附近僅有的男人住在休旅車上,騎著重機神出鬼沒,肩上揹著AK-47步槍,牛仔褲的後口袋有袋古柯鹼,襯衫的胸前口袋放包紅色萬寶路。他們戴雷朋太陽眼鏡,我們必須小心,千萬別和他們對上眼,絕對不能看見裡頭的小黑眼瞳,那是通往他們內心之路。

章六

下一學年,我們從墨西哥城來了一位叫荷西‧羅沙的老師。他正在做社會服務,被發派到我們學校教書。我們努力不過分依戀這些來來去去的陌生人,可是有時候非常困難。
荷西‧羅沙是個二十三歲的帥哥,被送進我們這個女人的世界裡。
我和寶拉、艾絲黛芬妮、瑪麗亞看著我們的母親愛上這位年輕教師。每天早上母親會在我們的便當袋裡放入送給他的食物,或是在學校附近閒晃。
這也是我和寶拉、瑪麗亞、艾絲黛芬妮首次抗議被打扮得毫無魅力,或是穿得像男孩子。我們想要荷西‧羅沙的目光,把我們當女人看待。
唯一抗拒他的人是艾絲黛芬妮。她是頭一個看見他沿著小徑走到我們學校的人。我們學校只有一間教室,位在叢林中垂死的橙樹下。她看見他身穿城市人的衣服,理著城市人的髮型,以城市人的步態行走,然後她聽見他用城市人的語調說話。
誰會得到他的城市人之吻?誰會得到他的摩天樓之吻?艾絲黛芬妮問。
艾絲黛芬妮是唯一到過墨西哥城的人。事實上,她去過墨西哥城很多次。她母親生病了,所以他們每隔幾個月就得去看醫生。艾絲黛芬妮的母親差點就死了。我們大家都非常擔心,因為艾絲黛芬妮當時才九歲。艾絲黛芬妮的父親離家到美國阿拉斯加的漁船上工作,不在身邊幫忙。艾絲黛芬妮說她母親就是日益消瘦,無論多麼努力設法增重都無效,而且黝黑的膚色逐漸變成銀白色。
然而故事的真相是艾絲黛芬妮的父親沒帶回阿拉斯加國王鮭、虹鱒,或北極紅點鮭的氣味和滋味,也沒帶回一袋松針或是灰熊的照片或一根鷹羽。他帶回了愛滋病毒,傳染給艾絲黛芬妮的母親,宛如送她一朵玫瑰或一盒巧克力。
在契爾潘辛哥有間食堂,門上有許多彈孔,從圓圓的瘡口就能看見昏暗的酒吧內部,在食堂隔壁有家診所,付二十披索就可以做愛滋病篩檢。那些男人往返美國,他們的女人年年走經食堂去檢測愛滋病。有些人並不想知道,她們就祈禱。
當艾絲黛芬妮的母親被診斷出愛滋病,她的丈夫就離開了。他來回掌摑她的臉三次,罵她婊子。他說她得愛滋病是因為她出軌。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這個山區根本沒有男人。
此後,艾絲黛芬妮的家,曾是我們人人羨慕的房子,就開始分崩離析。家用電器故障,但艾絲黛芬妮的母親仍保留著。玩具壞了,成套的毛巾和地毯也磨損了。
艾絲黛芬妮吹噓她見過很多城市的男人,因為她跟母親一起去過墨西哥城,所以對我們的新老師並不希罕。事實上,她經常說我們老師荷西‧羅沙沒有她見過的其他男人英俊。
那個熾熱的八月早晨,荷西‧羅沙走進我們教室時,我們仍能嗅到他身邊環繞的城市味道,汽車、廢氣、水泥的氣味。而且他非常白皙。
他看起來像一杯牛奶,瑪麗亞說。
不對,好像電影明星,寶拉說。
才不是呢,艾絲黛芬妮反對。他看起來像蠕蟲。
他向我們每個人自我介紹,和我們握手。我握到的他的手仍然屬於城市,感覺涼爽乾燥,沒剝過芒果皮,或剖過木瓜。他還戴了頂草帽,稍後他告訴我們那是巴拿馬草帽,我們都覺得那帽子很雅致。除了我父親,他是我們所見過第一個不戴棒球帽的男人。荷西‧羅沙有一頭非常鬈曲的黑髮與淺棕色的眼睛,睫毛很長,朝眉毛捲翹。
母親看到他時說,哎呀,黛妃,我們最好開始幫他也挖個洞!
開學第一天,我們會和母親一起到校註冊,正式會見新老師。這是新學年開始我們例行的程序。在見到新老師的第一天,我們以原本的樣貌現身,邋裡邋遢,而且因為出身叢林,所以看起來像是木瓜樹、鬣蜥、蝴蝶的親戚。
在見過戴草帽的荷西‧羅沙後,一堆人急忙衝去露絲的美容院。我們看著自己的母親去洗頭剪髮。鬈髮的母親想燙直,直髮的母親想燙鬈。唯有我母親堅持要把黑髮染成金色。露絲非常高興,因為她一直努力說服大家改變髮色。
我們坐在髮廊椅子上轉來轉去,或透過美容院滿布彈孔的窗戶看大客車駛過,一面瞧著露絲為母親改頭換面。我們也渴望做頭髮塗指甲油,但是遭到禁止。
當露絲拿開我母親濕髮上的毛巾後,她的黑鬈髮已變成黃鬈髮。美容院驀地變得一片寂靜,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棉花糖般的黃髮。
開學第二天,人人看起來都像是為了耶誕節盛裝打扮。每位母親的棕色臉龐都塗滿了化妝品和唇膏。艾絲黛芬妮的母親甚至戴了假睫毛,看上去好像一根根觸鬚從她疲倦、病懨懨的臉龐冒出來。
荷西‧羅沙的到來彷彿一面巨大的鏡子掉入叢林中。我們注視他的時候,其實是在看自己。我們所有的瑕疵、肌膚、疤痕,甚至從未注意到的缺點,都在他身上看到。
我母親是第一個邀請他到家裡吃晚餐的。當他發現我懂文法,大概不會相信吧。我還知道狀聲詞和誇飾法呢,她說。我確實知道對吧?
她花了一天的時間清掃骯髒的地板,擦去所有東西上的灰塵。自從父親離開,她就不曾打掃過屋子。
我能理解為什麼父親會離開這個家、這座叢林,離開我母親(即使那時她尚未變成易怒的酒鬼),但我永遠無法理解他怎麼會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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