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四
「我不能收她。我從來不收沒學過樂器的學生。」薩克斯風老師表示。「韓德森太太，我的教學內容遠比妳想像得深奧。」
背景音樂播放的爵士樂曲，此時進入一段只有鼓聲和低音提琴的間奏。薩克斯風老師攪動手裡的茶匙，然後輕輕敲了杯緣一下。
「豎笛比薩克斯風簡單許多，妳明白嗎？豎笛就像是有著黑色和銀色外觀的精子，如果好好學習豎笛，將來有一天就能長出吹奏薩克斯風的能力。」
她將身體往前傾至桌面。「韓德森太太，妳女兒現在年紀還太輕。我直接這麼說好了：妳女兒根本乳臭未乾！」
韓德森太太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薩克斯風老師不客氣地表示：「妳有沒有聽見我的話？不要老是癟著嘴、垂頭喪氣盯著自己老舊的黃襯衫！」
韓德森太太這時才微微點頭，原本撥弄著袖口的手指也停下了動作。
「我挑學生的標準很嚴格。」薩克斯風老師繼續說：「我的學生必須是個性乖巧順服的青少年，即使臉上長滿青春痘，或喜歡擺臭臉、不肯輕易相信別人也無妨，因為他們心中的憤怒、狂熱、茫然與黑暗，全會被我轉化成對音樂的熱情。每次上課前，我都會要求學生先在走廊上靜候至少十分鐘。這項規定可磨去他們忿忿不平的態度，並且幫助他們省思自己的缺點，宛如輕撫他們身上的傷痂或疤痕。如果妳希望我指導妳女兒吹奏薩克斯風，光看妳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母親，我敢說她肯定也是個情緒化又對周遭事物迷惑的小女孩，還可能笨手笨腳、抱怨連連，並且不停犯錯。總之，等妳女兒再長大一些，開始明白自己的身體充滿黑暗又乏味的奧祕，並越來越羞於面對自己，妳就可以回來找我。現在妳必須弄清楚一點：我不教小朋友！」
兩人又陷入一片靜默，只剩下背景的爵士樂，歌手伴隨鼓聲，吟唱著：「吻我、吻我、吻我。」
「可是她很想學吹薩克斯風。」韓德森太太終於開口說話，語氣中帶著一絲絲羞愧和憤怒。「她不想學豎笛。」
「那麼我建議去試試妳女兒學校的音樂班。」薩克斯風老師表示。
韓德森太太沉著臉安靜坐著，雙腳換個姿勢。她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問。
「妳記得妳教過的每一個學生嗎？妳記得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嗎？」
薩克斯風老師似乎很高興被問及這個問題。
「我記得一張臉。」她回答。「但那不是某位學生的臉，而是每一個學生帶給我的印象。就像底片一樣，清清楚楚呈現在我的記憶中，彷彿腐蝕般深刻又清晰。」她接著又補充一句：「如果妳女兒想學豎笛，我推薦妳去找亨利．蘇席歐老師。」她找出一張名片。「蘇席歐老師非常優秀，他同時也是交響樂團的團員。」
「好吧。」韓德森太太繃著臉說，並伸手接過名片。
星期四
薩克斯風老師和韓德森太太會晤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鐘，緊接著在五點鐘還有另一場面談。薩克風老師將門打開。
「溫特太太。」薩克斯風老師說：「妳是來談妳女兒的狀況吧？請進，我們來討論讓她每星期學半小時薩克斯風的相關事宜。」
薩克斯風老師將門敞開，好讓溫特太太進來。這位母親和上一位母親是由同一個女演員扮演，只不過身上換了套戲服，而且上個角色姓韓德森，這一個角色姓溫特。當然還有些地方表現得不太一樣，因為這位女演員是專業演員，她對每個角色都會先仔細考量該如何詮釋。比方說，溫特太太微笑時只會將嘴角微微上揚，點頭時則習慣一連點好多下。思考的時候，溫特太太還會從微張的嘴靜靜呼氣與吐氣。
台上的兩人都刻意忽略溫特太太與韓德森太太是由同一人扮演的事實。
「有件事我必須先說清楚。」薩克斯風老師遞了杯紅茶給溫特太太。「我不允許家長坐在教室裡陪學生上課。我知道規定有點老土，但如此規定乃是基於兩個理由：首先，家長陪伴學生時，學生通常無法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他們不僅會因害羞而笑場，練習時的姿勢也會變得不正確—身體會過度彎曲，簡直就像花一樣彎。其次，我教學時喜歡保有私密性。我認為課堂上的時間是讓我看著學生練習的時間，我並不喜歡與別人分享。」
「請您放心，我不是那種母親。」溫特太太一面回答，一面打量著薩克斯風老師。這間音樂教室位於頂樓，從窗戶望出去只能看見麻雀和其他建築物屋頂上的石板。教室裡的鋼琴後方有一面磚牆，牆上滿是灰塵，牆面片片剝落，看起來就像生了病。
「讓我來告訴妳什麼是薩克斯風。」薩克斯風老師說。鋼琴旁的架子上有支中音薩克斯風，她將薩克斯風高高舉起，宛如舉著火把。「薩克斯風是種吹奏樂器，必須靠嘴呼氣吐氣才能發出聲音。有趣的是，在拉丁文中『呼氣吐氣』的意思，就是我們所謂的『靈魂』。古時候的人已經意識到呼氣吐氣的動作與我們的靈魂息息相關—因為人類想要存活，就必須不斷呼氣與吐氣。溫特太太，當我們對著這種樂器呼氣和吐氣時，我們不僅要將生命力灌注給樂器，還要把自己的生命也一起交給它。」
溫特太太用力點點頭，而且點了很久。
「我經常問學生一個問題。」薩克斯風老師繼續說：「我問他們：『你們的生命是不是一份值得送出去的禮物？你們宛如香草口味般平淡無奇的生命、你們在放學之後吃泡麵、看電視影集看到晚上十點鐘、喜歡在梳妝檯上放香精蠟燭、在洗手檯上擺放洗面皂的生命，是不是一份值得送出去的禮物？』」薩克斯風老師露出微笑，然後搖搖頭。「當然不是。因為這些孩子經歷過的事還不夠多，不值得別人傾聽。」
薩克斯風老師對著溫特太太親切地笑了一下。溫特太太雙手捧著紅茶，雙膝併攏坐著。
「我非常期待能夠指導妳的女兒。」薩克斯風老師說：「她應該是個很好、很上進的女孩。」
「我們也這麼認為。」溫特太太立刻接口。
薩克斯風老師看著溫特太太好一會兒，然後繼續說：「我們再回到剛剛的話題。妳把自己的氣都吹進薩克斯風之後，必須再度吸入氧氣，否則妳就斷氣了。在那一瞬間，薩克斯風的生命力比妳更為飽足。
「溫特太太，我們都抱過小孩，明白手中捧著生命的感覺。這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責任感，例如擔任臨時褓母、注意廚房爐火，或是過馬路時留意交通號誌燈的變化—我要說的是，生命就像一個被妳捧在手中的花瓶。」薩克斯風老師突然將手中的樂器高高舉起，並用手掌托著薩克斯風的管體。「當然，只要妳高興，妳隨時可以選擇……是否把手鬆開。」
星期四
走廊上掛著一幀黑白相片，相片中有個男人正準備往矮階上走。這個男人弓著背、縮著下巴，身上穿著厚重的大衣，而且衣領高高立起，鞋帶則已鬆脫。從相片看不見他的臉龐或雙手，只能看見他穿著大衣的背影和銀灰色的頭髮。男人的影子在樓梯旁的牆面上形成歪歪扭扭的陰影，如果仔細端詳牆上的影子，可以發現他在登上階梯的同時，正在吹奏薩克斯風。由於男人駝背，而且手肘緊貼著身軀，因此從他身後完全看不見薩克斯風。牆上的影子傾向一側，將照片的視覺分割成叉子狀。男人的影子就像個黑暗的敵人，背叛了隱藏在大衣底下的薩克斯風。薩克斯風的影子看起來像支水煙管，在磚牆上形成一道扭曲的纖細黑影，與男人下巴和雙手的黑影相連，猶如一道煙霧。
坐在走廊上等待上課的學生，總是把注意力投注在這張黑白相片上。
星期四
「我不能收她。我從來不收沒學過樂器的學生。」薩克斯風老師表示。「韓德森太太，我的教學內容遠比妳想像得深奧。」
背景音樂播放的爵士樂曲，此時進入一段只有鼓聲和低音提琴的間奏。薩克斯風老師攪動手裡的茶匙，然後輕輕敲了杯緣一下。
「豎笛比薩克斯風簡單許多，妳明白嗎？豎笛就像是有著黑色和銀色外觀的精子，如果好好學習豎笛，將來有一天就能長出吹奏薩克斯風的能力。」
她將身體往前傾至桌面。「韓德森太太，妳女兒現在年紀還太輕。我直接這麼說好了：妳女兒根本乳臭未乾！」
韓德森太太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薩克斯風老師不客氣地表示：「妳有沒有聽見我的話？不要老是癟著嘴、垂頭喪氣盯著自己老舊的黃襯衫！」
韓德森太太這時才微微點頭，原本撥弄著袖口的手指也停下了動作。
「我挑學生的標準很嚴格。」薩克斯風老師繼續說：「我的學生必須是個性乖巧順服的青少年，即使臉上長滿青春痘，或喜歡擺臭臉、不肯輕易相信別人也無妨，因為他們心中的憤怒、狂熱、茫然與黑暗，全會被我轉化成對音樂的熱情。每次上課前，我都會要求學生先在走廊上靜候至少十分鐘。這項規定可磨去他們忿忿不平的態度，並且幫助他們省思自己的缺點，宛如輕撫他們身上的傷痂或疤痕。如果妳希望我指導妳女兒吹奏薩克斯風，光看妳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母親，我敢說她肯定也是個情緒化又對周遭事物迷惑的小女孩，還可能笨手笨腳、抱怨連連，並且不停犯錯。總之，等妳女兒再長大一些，開始明白自己的身體充滿黑暗又乏味的奧祕，並越來越羞於面對自己，妳就可以回來找我。現在妳必須弄清楚一點：我不教小朋友！」
兩人又陷入一片靜默，只剩下背景的爵士樂，歌手伴隨鼓聲，吟唱著：「吻我、吻我、吻我。」
「可是她很想學吹薩克斯風。」韓德森太太終於開口說話，語氣中帶著一絲絲羞愧和憤怒。「她不想學豎笛。」
「那麼我建議去試試妳女兒學校的音樂班。」薩克斯風老師表示。
韓德森太太沉著臉安靜坐著，雙腳換個姿勢。她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問。
「妳記得妳教過的每一個學生嗎？妳記得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嗎？」
薩克斯風老師似乎很高興被問及這個問題。
「我記得一張臉。」她回答。「但那不是某位學生的臉，而是每一個學生帶給我的印象。就像底片一樣，清清楚楚呈現在我的記憶中，彷彿腐蝕般深刻又清晰。」她接著又補充一句：「如果妳女兒想學豎笛，我推薦妳去找亨利．蘇席歐老師。」她找出一張名片。「蘇席歐老師非常優秀，他同時也是交響樂團的團員。」
「好吧。」韓德森太太繃著臉說，並伸手接過名片。
星期四
薩克斯風老師和韓德森太太會晤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鐘，緊接著在五點鐘還有另一場面談。薩克風老師將門打開。
「溫特太太。」薩克斯風老師說：「妳是來談妳女兒的狀況吧？請進，我們來討論讓她每星期學半小時薩克斯風的相關事宜。」
薩克斯風老師將門敞開，好讓溫特太太進來。這位母親和上一位母親是由同一個女演員扮演，只不過身上換了套戲服，而且上個角色姓韓德森，這一個角色姓溫特。當然還有些地方表現得不太一樣，因為這位女演員是專業演員，她對每個角色都會先仔細考量該如何詮釋。比方說，溫特太太微笑時只會將嘴角微微上揚，點頭時則習慣一連點好多下。思考的時候，溫特太太還會從微張的嘴靜靜呼氣與吐氣。
台上的兩人都刻意忽略溫特太太與韓德森太太是由同一人扮演的事實。
「有件事我必須先說清楚。」薩克斯風老師遞了杯紅茶給溫特太太。「我不允許家長坐在教室裡陪學生上課。我知道規定有點老土，但如此規定乃是基於兩個理由：首先，家長陪伴學生時，學生通常無法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他們不僅會因害羞而笑場，練習時的姿勢也會變得不正確—身體會過度彎曲，簡直就像花一樣彎。其次，我教學時喜歡保有私密性。我認為課堂上的時間是讓我看著學生練習的時間，我並不喜歡與別人分享。」
「請您放心，我不是那種母親。」溫特太太一面回答，一面打量著薩克斯風老師。這間音樂教室位於頂樓，從窗戶望出去只能看見麻雀和其他建築物屋頂上的石板。教室裡的鋼琴後方有一面磚牆，牆上滿是灰塵，牆面片片剝落，看起來就像生了病。
「讓我來告訴妳什麼是薩克斯風。」薩克斯風老師說。鋼琴旁的架子上有支中音薩克斯風，她將薩克斯風高高舉起，宛如舉著火把。「薩克斯風是種吹奏樂器，必須靠嘴呼氣吐氣才能發出聲音。有趣的是，在拉丁文中『呼氣吐氣』的意思，就是我們所謂的『靈魂』。古時候的人已經意識到呼氣吐氣的動作與我們的靈魂息息相關—因為人類想要存活，就必須不斷呼氣與吐氣。溫特太太，當我們對著這種樂器呼氣和吐氣時，我們不僅要將生命力灌注給樂器，還要把自己的生命也一起交給它。」
溫特太太用力點點頭，而且點了很久。
「我經常問學生一個問題。」薩克斯風老師繼續說：「我問他們：『你們的生命是不是一份值得送出去的禮物？你們宛如香草口味般平淡無奇的生命、你們在放學之後吃泡麵、看電視影集看到晚上十點鐘、喜歡在梳妝檯上放香精蠟燭、在洗手檯上擺放洗面皂的生命，是不是一份值得送出去的禮物？』」薩克斯風老師露出微笑，然後搖搖頭。「當然不是。因為這些孩子經歷過的事還不夠多，不值得別人傾聽。」
薩克斯風老師對著溫特太太親切地笑了一下。溫特太太雙手捧著紅茶，雙膝併攏坐著。
「我非常期待能夠指導妳的女兒。」薩克斯風老師說：「她應該是個很好、很上進的女孩。」
「我們也這麼認為。」溫特太太立刻接口。
薩克斯風老師看著溫特太太好一會兒，然後繼續說：「我們再回到剛剛的話題。妳把自己的氣都吹進薩克斯風之後，必須再度吸入氧氣，否則妳就斷氣了。在那一瞬間，薩克斯風的生命力比妳更為飽足。
「溫特太太，我們都抱過小孩，明白手中捧著生命的感覺。這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責任感，例如擔任臨時褓母、注意廚房爐火，或是過馬路時留意交通號誌燈的變化—我要說的是，生命就像一個被妳捧在手中的花瓶。」薩克斯風老師突然將手中的樂器高高舉起，並用手掌托著薩克斯風的管體。「當然，只要妳高興，妳隨時可以選擇……是否把手鬆開。」
星期四
走廊上掛著一幀黑白相片，相片中有個男人正準備往矮階上走。這個男人弓著背、縮著下巴，身上穿著厚重的大衣，而且衣領高高立起，鞋帶則已鬆脫。從相片看不見他的臉龐或雙手，只能看見他穿著大衣的背影和銀灰色的頭髮。男人的影子在樓梯旁的牆面上形成歪歪扭扭的陰影，如果仔細端詳牆上的影子，可以發現他在登上階梯的同時，正在吹奏薩克斯風。由於男人駝背，而且手肘緊貼著身軀，因此從他身後完全看不見薩克斯風。牆上的影子傾向一側，將照片的視覺分割成叉子狀。男人的影子就像個黑暗的敵人，背叛了隱藏在大衣底下的薩克斯風。薩克斯風的影子看起來像支水煙管，在磚牆上形成一道扭曲的纖細黑影，與男人下巴和雙手的黑影相連，猶如一道煙霧。
坐在走廊上等待上課的學生，總是把注意力投注在這張黑白相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