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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英美現代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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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
―造化無端,詩人有情

哈代成為小說家,是為了維生,他成為詩人,卻是為了興趣。從三十四歲到四十歲,他出版了八部小說,很快成名,收入也很豐盛。後來第七部小說《黛絲姑娘》出版,遭評論家凶猛撻伐。最後一部《微賤的玖德》(Jude the Obscure)更遭圍剿,稱之為《下賤的玖德》(Jude the Obscene)。哈代一怒,從此不寫小說,改寫詩。這對他而言,非但是一大解脫,更是一大享受。
哈代十六歲就習教堂之類的建築,還得過大獎,不過他同時在寫詩,但稿費微薄,他一直不投稿發表。小說受挫之後,他全力回到寫詩,大型詩劇《歷代》(The Dynasts)之後他又發表了三部上佳的詩集,遂以詩人身分成名。他和法國印象派大師幾乎是完全同時代的人:他的生卒在1840-1928,莫奈則在1840-1926。歿後他的骨灰葬在西敏寺,但他的心則遵照其遺囑,葬在多切斯特的郊外。
哈代身材矮小,還不滿五英呎六吋,他的髮色近於稻草,藍眼睛發出農夫銳利的注視,高聳的鷹鈎鼻使他的臉孔武有力。
這位作家生於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論者常云他的小說以英國南部西賽克斯一代為背景,風格以維多利亞為主;而其詩則針對二十世紀的問題為探索的對象。他的世紀觀受達爾文進化論影響,不承認人是宇宙的中心。他把科學的進展交付給文學。他認為造化(the elements)既非人類之友亦非其敵。造化根本不在乎人類的命運。宿命論是他對華茲華斯田園理想主義的回應。他對造化太了解了,才不會幻想造化是仁慈的。所以他的詩描寫的是農夫遭受的戰爭,旱災與疾病的悲慘,人與獸終身的掙扎與最後的挫敗。如果有什麼力量在控制,那就是偶然,瘋狂的意外(crass casualty)。不過造化對人類的惡運儘管無動於衷,哈代對人類還是同情的。大家說他是悲觀主義者,他卻說自己只是改革家(ameliorator)。
這位宅心仁厚的改革者,同情的是勇於面對悲劇的人,如此的勇者就升為高貴的人了。哈代在小說中精心刻畫的散文,在詩中卻一變而為赤裸,頓挫而且自然。哈代的詩句有骨而無肉,絕少不必要的裝飾。他的名詩歌詠十九世紀最後一天,有一隻瘦弱的小畫眉,面對風雨的歲晚仍然勇敢地獨唱。他顯然以小鳥自況,可謂動人。
哈代在英國詩壇另有一種意義。在二十世紀的倫敦詩壇久有聖三位一體的現象:葉慈、龐德、艾略特主持詩運近半個世紀,但三人均非英國人。尤其艾略特來自美國,作品中又使用多種外語(polyglot),在西歐儼然成了國際大師。龐德鼓吹許多外國文學(包括中國古典文學),又推崇跨行的藝術家(包括海明威、畢卡索等),亦儼然國際文藝運動劍及履及的大推手。很自然,英國人對這種「被篡」的情勢不甘忍受。大衛(Donald Davie)的專書《哈代與英國詩壇》(Thomas Hardy and English Poetry)就指陳此種風氣之偏差,並強調哈代詩歌的主題和技巧影響所及,受惠者先後有奧登、拉爾金(Philip Larkin)、湯靈森(Charles Tomlinson)、貝吉曼(John Betjeman)、勞倫斯(D.H. Lawrence)等多人。此外,托爾金(J.R.R. Tolkien)的神話三部曲《魔戒》,用散文詩寫成,也受了哈代的啟發。
『冬晚的畫眉』

我靠在一扇籬落的門邊,
當寒霜白如幽靈,
而冬晚的殘滓也已遮暗
白晝漸弱的眼睛。
纏繞的枯藤指畫著天心
有如破琴的斷絃,
在鄰近出沒的幢幢人影
都已經回去爐邊。

大地那清癯的面容髣髴
世紀的屍體橫陳;
沉沉的雲層是他的墳墓,
晚風是輓他的歌聲。
原充滿生機,古老的脈搏
如今已僵硬而乾寒,
地面殘餘的每一影魂魄
都像我一樣地漠然。

忽然我頭頂冷冽的枝條
迸出了歌聲一串,
一首盡情而衷心的晚禱
充滿了無限的狂歡;
一隻老畫眉,纖弱而嶙峋,
披著吹皺的羽裳,
此時卻不惜將他的靈魂
投向漸濃的蒼茫。

環顧四周圍地面的晚景,
無論近處或遠方,
都不足激起孤鳥的豪情
如此忘情地歌唱,
我想在他道晚安的調裡
顫動著一線希望,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麼
而我卻無法猜想。



『他殺死的那人』

「只要他跟我相逢
在一間老舊的客棧,
兩人就會坐下來,暢飲
老酒,一盞又一盞。」

「可是列陣成步兵,
面對面瞪著眼睛,
我就射他,像他射我,
把他射死在敵陣。

「我射死他,只因――
只因為他是敵人,
如此而已,他當然是敵人;
道理很清楚,儘管

「他自認當了兵,也許
一時起意――跟我同命――
一時失業――賣掉了行李――
沒有其他的原因。

「是啊;戰爭真是奇怪!
你殺死的這小子,
換了在客棧你會作東,
或者借他幾角子。」
『部下』

「可憐的流浪漢,」灰空說,
「我本想給你照明,
但上面有上面的規定,
說這樣實在不行。」

「我不想凍著你,破衫客,」
北風吼道,「我也有本事
吹出暖氣,放慢腳步,
可是我也接受指示。」

「明天我會襲擊你,朋友,」
疾病說。「可是俺
對你的小方舟本無敵意,
只是奉命得登船。」

「來吧,上前來孩子,」死神道:
「我本來不願讓墓地
今天就結束你的朝聖行,
可是我也是奴隸!」

大家都互相向對方微笑,
於是人生再不如
他們坦承其無奈之前
看起來那麼殘酷。



『天人合緣―詠鐵達尼號之沉沒』

1
在海底的深處,
遠離人類的自負
與設計造她的世間自豪,她仍潛伏。

2
鋼的艙房,近日喪葬
她成為火蜥蜴的墳場,
寒潮穿流,有海嘯琴韻之幽揚。

3
許多明鏡原本
要來映照富人
卻由得蝦蟹爬行――怪異,泥汙,冷寂無聲。

4
喜悅設計的珠寶
來取悅感性的頭腦,
黯然無神,失焦,失色,不再能閃耀。

5
目如淡月的魚群
注視鍍金的齒輪,
問道:「這麼虛榮何以在水底沉淪?」

6
哎,翼能破浪這靈物
正打造成形於船塢,
造化運轉,鼓動又催生了萬物,

7
卻為她培養了婚伴,
邪惡――卻龐然可喜歡――
一座冰山,此刻仍太早,完全無關。

8
正當這漂亮的巨船,
身材,風度,色澤都不凡,
影影綽綽,遠處也悄然長著這冰山。

9
他們似乎不相干:
沒有凡目能窺探
日後的故事怎麼會緊密接銲,

10
或者可見何預兆,
兩者的前途真巧,
不久這兩個一半會合成一件噩耗。

11
終於歲月的紡輪
說「到了!」每一半都吃驚,
大限已至,兩個半球撞成刺耳的高音。
『海峽練炮―詠第一次世界大戰』

那晚你們的重炮,無意間,
把我們從棺材中震醒;
把聖壇的窗戶也都震破,
我們還以為是末日降臨,

都坐了起來。淒清之中
獵犬都驚醒了,全都在吠;
老鼠失措落下了殘食,
蚯蚓全都退回了墓內。

教會的田裡母牛流涎。終於
上帝叫道,「不,是海上在試炮
正如你們在入土以前
人間的世道仍未改好,

「各國仍拚命把火紅的戰爭
越拚越血紅。簡直像發瘋
各國都不肯聽從基督
正如你們一般地無奈。

「現在還未到審判的時辰,
對戰爭中人還算是幸運
如果真是,就應該為如此威協
把陰間的地板清掃乾淨……

「哈哈,那時情況就熱得多了
當我吹起號角(萬一當真
我會,只因你們是凡人
而急須安息於永恆。)」

於是我們又躺下,「不知道
人間會不會變得稍醒悟,」
有一位說,「比起當初祂派我們
投這冥府世紀的虛無!」

許多骷髏都直搖其頭,
鄰居隔兩位的牧師說道:
「與其生前四十年傳道,
不如上輩子抽菸又醉倒。」

又一陣炮聲震撼了當下,
咆哮說已到報復的時辰,
聲傳內陸的斯都爾頓塔,
凱洛宮,和星下的古碑石陣。
『萬邦崩潰時』

只留下一個人在犁田,
步伐緩慢而沉靜,
蹣跚的老馬頭直點,
人馬都似在夢境。

只有一縷煙而無火焰,
從成堆的茅草升起;
此景會一直延續不變,
縱朝代來來去去。

遠處一少女和她情人
路過時情話悄然;
戰爭的歷史會融入夜深,
他們的故事還未完。

盲鳥

你的歌唱得真熱烈!
而這一切的無理,
上帝竟同意,對你!
還沒有飛已盲去,
被火熱的針尖刺中,
我在旁簡直不懂
你的歌唱得真熱烈!

如此委屈而不恨,
也忘了可哀的悲慘,
你的命是永遠黑暗,
注定一生要瞎尋,
自從被劫火所刺傷,
被囚於無情的鐵絲網;
如此委屈卻不恨!

誰真慈悲?唯有此鳥。
誰長受苦而保善心,
並不生氣,縱然失明,
縱然被囚,卻不輕生?
誰對一切仍容忍,希望?
誰不懷惡念,仍在歌唱?
誰才神聖?唯有此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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