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奧斯特的出身背景或許和台灣這一代大多數年輕創作者有點類似，他生於衣食無缺的中產階級家庭，父母經歷過大蕭條時期，經濟雖已獲得改善，但舊日的恐慌在他們心底餘悸猶存。生於如此安全（雖不一定和樂）的家庭，又懷有文學嚮往的人，還好他沒變成循規蹈矩的乖乖牌，也沒變成那種對現實一無所知的浪漫或傲慢文藝青年，相反地，他很快認識到依循資本主義規則運行的社會有多荒謬，於是拼了命往社會的底層鑽，進而產生那種典型的因自己過得太好而生的愧疚，他說：「不只對自己有愧，也是為那個容許有這種奢侈品存在的世界有愧。」

金錢與藝術的對價關係向來很妙，原書名《Hand-to-Mouth》指的是捉襟見肘，收入差可果腹的拮据生活，所以這其實是一本圍繞著「錢」的書，整本書大致上就是保羅．奧斯特告訴你，他如何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弄得身無分文。不過一邊聽他喊窮，不少人應該也會一邊覺得他夠幸運了，雖然那些運氣大半也是他自己闖出來的。他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洗碗跑船裝冷氣，賺到一點錢就跑到法國去住，繼續邊打工邊過活，還硬要擠出時間來寫作（雖然那幾年寫的東西最後的下落應該九成九都在垃圾桶或深不見底的抽屜裡），撐到不行為止。我最欣賞的還是他在最後窮途末路時的奮力一搏：設法推銷他小時候想出來的棒球紙牌遊戲！這段過程讀來比跑船還驚心動魄，雖然最後沒幫他賺到一毛錢。

這雖然是保羅．奧斯特的前半生自傳，但這本書最有趣的部分其實完全不是他本人，而是他一路上遇到的奇人異事。他像《大智若魚》裡的老爹一樣老是遇到簡直不可能存在的人與事，又像《大亨小傳》裡的敘事者尼克，怪人總愛和他結為好友。保羅．奧斯特書寫的中心是現代都市，但都市從來就不是某種只有辦公大樓和白領階級的地方，人口匯聚之地必定龍蛇雜處，保羅．奧斯特筆下的人物極富市井氣息，曲折的經歷確實為他累積了豐富的資產。如同他的小說一樣，自傳中也有好幾個令人永難忘懷的人物：每一秒鐘都以開玩笑冒犯一切規則的泰迪與凱西二人組、偉大的失敗者「博士」以及另一個偉大的失敗者喬伊．賴利等等。

整體說來，保羅奧斯特寫人敘事仍舊活靈活現，熟悉他作品的讀者肯定能從中發現不少角色原形，另一方面我們也可藉此一窺美國文壇的真實風貌。不過，如果你期待看到像大江健三郎或帕慕克那種思想結晶式的重量級回憶錄，恐怕會有點失望，這本書走的不是那個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