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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故事 /書的故事

2021.06.14

不願被蒙上眼睛的鬥魚們 ─關於《倒數10分又38秒》

文/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 梁心愉
〈結局〉

她生前名叫萊拉。
朋友和客人都叫她龍舌蘭‧萊拉,在家和工作時都是。



這本書一開頭就引人好奇:從「結局」開始?主角已死?名叫龍舌蘭的女子?

一頁一頁翻下去,你會得知萊拉的心跳已經停止,身體已無法自主,但意識還在。她想告訴世人生與死不是瞬間切換,而是漸漸的。她還有一些時間,不知道多久但確實存在的時間。一段一段記憶接連浮現,伴隨著味覺與香氣,色彩鮮明。首先是鹽,然後是檸檬與糖、荳蔻咖啡、西瓜、香料燉羊肉、燒著柴火的爐灶、泥土、硫酸、巧克力糖、炸淡菜、結婚蛋糕與單一麥芽威士忌。

萊拉不知道,但讀者知道了:她還有10分又38秒。依隨這些記憶,萊拉的一生在讀者眼前流動而過,像幕起幕落的劇:她的母親為何不是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如何封閉自己又封閉她的人生,她英俊體貼的叔叔如何從她六歲開始爬上她的床,她親愛的弟弟如何懵懂降生又懵懂離世,她如何踏入妓院街又如何為自己掙出一席之地,她的愛情──那個牽著她披上婚紗走出妓院大門的男人,如何一輩子留在她的心底……

以及,她為什麼會被扔在伊斯坦堡郊區的大型垃圾箱裡?


2016年8月中旬,我和朋友抵達伊斯坦堡阿塔圖克國際機場(Instanbul Ataturk Airport ),入境隊伍很長,進度緩慢,歷經12小時飛行和6小時轉機後,我們既疲累又興奮。環顧四周,有人很歐風,有人很中東;有人瘦高白晰,有人矮胖黝黑;有人旁若無人大聲嚷嚷,有人眼神低垂避免視線接觸;有人濃眉大眼,包著華麗頭巾;有人全身重黑,只露出一雙眼睛。這些特徵交錯出現在人們身上,彷彿方舟上幾百顆不同明滅的文化繁星。我看得入神,疑問浮現:他們……都是土耳其人嗎(警戒的餘溫還在,這種時候來旅行的人不多吧)?是同一個國家的人嗎?朋友叮囑我不要東張西望,我怔怔地轉回頭,把疑惑收進心裡。

一個半月前,這裡才經歷一場42人死亡、239人受傷的恐怖攻擊,此行的班機與行程一改再改,大家內心的忐忑也時高時低。此刻入境大廳內已不見爆炸痕跡(新聞說機場只關閉了一天就重啟),但大廳外,成群軍警手握衝鋒槍,神情嚴峻。

我帶了兩本書在路上看:《呢喃中的土耳其》和《純真博物館》,一本紀實,一本小說,顯然想觸摸土耳其歷史、宗教、文化、庶民與日常的輪廓,並感受它迷人、複雜、神祕的內在。

導遊是到伊斯坦堡謀生的土耳其人,爽朗、熱切地與每個人寒暄。隔天一早,他精神抖擻地分發飲用水時瞥到我的書,眼神一沉。他說他喜歡帕慕克的作品,但不喜歡這一本。

「為什麼?」

「因為這書裡的土耳其只是一小部分土耳其,可是作者太有名,外國人看了會以為整個土耳其都是這樣,其實不是。」

本來,小說是切面,完整綜論不是必要,顯微鏡下能看見精巧。對我來說像一記悶拳的不是他說了什麼,而是他沒說出口的什麼。那隱而未發的情緒,那瞬間浮現的陰鬱,彷彿開朗的背後有無奈的心事。



萊拉有五個朋友:從小愛她卻只默默守護、從未吐露心跡的席南;因為信仰不忠與家庭暴力而逃離的修美拉;甄娜一二二的侏儒體型讓她飲盡嘲弄、被當成奇觀,但動搖不了她想浪遊的意念;黑人潔米拉,錯信人口販子的謊言,從索馬利亞被賣到這個不接納她的國境;為了接受性別重置手術,成為真正的「她」,飽經痛苦仍意志堅定的娜蘭。他們和萊拉一樣,懷著生命的痛與心裡的夢,奔向「所有新奇有趣的東西都在」的伊斯坦堡,試圖掙脫繩索和眼罩,抓緊自己的人生。他們並不知道,伊斯坦堡會「假裝張開雙臂接納這些人,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把他們當破爛布娃娃丟到一邊」。

但破爛布娃娃們並不脆弱,邊緣人的生命力比海帶柔軟,比樹根強韌。他們捧著真摯與忠誠的心,天天在布滿粗礪的人生路上跌倒流血,靠在彼此肩上痛哭,哭過了,再站起來勇敢地跳舞。

他們要幫萊拉做最後一件事:救出她。



導遊說,純真博物館目前關閉中,去歐洲展出了,撲滅了我想趁自由活動時間溜去看一眼的念頭。但伊斯坦堡確實迷人啊,天空藍得像畫布,建築摸得到歷史,宣禮聲一天五次高誦著虔誠、紀律與自持。露天咖啡座上美麗的身影、清朗的談笑聲、濃郁的咖啡香,語言隔閡造就的距離正適合欣賞。外送服務生用一只托盤,端上七、八杯鬱金香杯裡的紅茶,一天數次迅急穿梭在人潮川流的市集,宛如神技。繽紛的顏色,繽紛的香料氣味,繽紛的穿著打扮(五顏六色的傳統服飾、現代服飾、素色頭巾、時尚頭巾,或不包頭巾)。熱情的路人,熱情的小販,熱情的店主,經常會聽到「你從哪裡來?」、「要不要嚐嚐看?」、「可以跟你合照嗎?」的聲音。

我們沒有跟陌生人合照的習慣,起先以為那是撩人的玩笑,沒想到離開伊斯坦堡更盛情。在孔亞(Konya),一群年輕女學生問我可不可以合照,拿著牌子解釋她們就讀的學校和課業需要。同行的女性友人更爭相被一群又一群高?、大眼的當地美女包圍,手機快門按不停,驚呼與笑聲朗朗,彷彿奧斯卡巨星。

我感覺那時刻的她們笑容純真,眼神裡沒有陰霾,沒有複雜,沒有孤單也沒有耳語。



「如果你想消滅某個東西,好比痘痘、污點,甚至是靈魂,你只要用重重高牆將它圍起來,它就會在裡面枯竭。」作者艾莉芙‧夏法克在2010年TED全球論壇上說:「我們都生活在某個社交或文化圈中,都出生於某個家庭、國家、階級,如果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世界之間毫無交集,那麼,我們也正面臨枯竭的風險。」

「1999年伊斯坦堡大地震時,凌晨三點我跑出公寓,看見一位雜貨店老闆。這個脾氣暴躁的老人向來不賣酒也不跟邊緣人說話,他坐在一個戴著長黑假髮、睫毛膏哭花了臉的變裝癖者旁邊,我看著這男人用顫抖的手拆了包菸,遞了一支給她。那一幕我始終忘不了:一個保守的雜貨店老闆與哭泣的變裝癖者並肩坐在人行道旁抽菸。在死亡與毀滅面前,我們的世俗差異消失無形,我們還原為一體,即便只有幾個小時。」

我們都是其他星球的邊緣人,但可以共點一盞燈。



做這本書時,我想起導遊低低的語調與垂下的眼神,想起他說喜歡帕慕克的另一部作品《我的名字叫紅》。我想問他會喜歡這本書嗎?夏法克筆下的伊斯坦堡對他來說,有沒有比較真實?

旅途中,一天早上醒來,手機收到「還好嗎?」、「沒事嗎?」的訊息。我拍拍惺忪的大腦,瞇著一隻眼睛在google鍵入「土耳其 武裝衝突」,才知道鄰近敘利亞的加濟安泰普(Gaziantep)發生婚禮爆炸襲擊,三十多人被炸死,九十多人受傷。那天我在九百多公里外的愛情海畔小城庫莎達西(Ku?adas?),陽光普照風景明媚,歷史遺跡壯闊撼人,行人安適自在,商店裡各式香料和土耳其軟糖一字排開,嗅不到半點煙硝氣息。但在土耳其天空的另一隅,傷亡真實存在。

亞洲、歐洲;宗教、政治;保守、開放;排拒、融合……這些艱難的問題一再衝擊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多麼辛苦啊,我當時想。但燎原之火與璀璨之光也是一體兩面,土耳其有它獨一無二的美麗。

旅人是幸福的,只要享受它的魅力。



伊斯坦堡是一座流動的城市。沒有任何事物永恆不變。沒有什麼安安穩穩。一切想必是幾千年前就開始了。當時冰原融化,海平面上升,洪水湧入,原本的生活方式全部摧毀。
洪水來襲,從四面八方灌入,淹沒沿途的一切,動物、植物、人類都無法倖免。黑海就這樣形成,還有金角灣、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馬爾馬拉海。大水在四周奔流時,當地人合力闢出一片乾土,某年某月,一個大都會就在上面拔地而起。
這片土地,孕育他們的國家,至今尚未穩固。閉上眼睛時,娜蘭聽得到水在他們腳下翻騰,變動著,旋轉著,探索著。


這是小說裡的一段。變動帶來災難,也帶來生之力量。夏法克稱書裡的世界是「this strange world」,奇特的、怪異的、不可思議的、陌生的、冷淡的世界。站在這世界邊緣的人們,自由並不輕易可得。他們在炫目幻變的街道光影裡迷惘,在蜚短流長的譏笑斥責中跌撞,像一次次退回又拍打上岸的潮汐,一次次失去信心又拾回勇氣。他們傾付所有,活成一隻能自在徜徉的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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