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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誕夜那天,我收到一本刻意裝幀設計成精緻禮物書的卡波提小說《聖誕節的回憶》。看著書籍以半手工的綴飾風格,勾動出溫馨浪漫的節慶氣息,我卻感到非常落寞,因為小說中過著淒清日子的七歲巴弟和他六十多歲的老表姊,永遠也不會收到像這樣華麗的耶誕禮物。對他們來說,能收到彼此每一年手作的粗陋風箏,就是最幸福的事。那幸福感裡面沒有自溺的哀憐或試圖轉化窮落處境的怨忿,只是緊密地與另一個願意看見自己的人,共享微薄孤絕的存在感。
在年末重讀卡波提的這篇小說,還是讓我哭得非常狼狽。我第一次讀到〈聖誕節的回憶〉,是在台灣早年出版的《第凡內早餐》短篇小說選集裡,那時的譯名是〈聖誕憶往〉。新舊兩個版本的譯筆都簡約俐落,讓我沿著卡波提細膩的描寫,感受到厚實籠罩在小男孩和老表姊生活之外的幽微現實壓迫,以毫無溫情和節制的態勢,滲入混沌卻清明的孩童世界。
故事敘述巴弟和老表姊一起生活,一起經歷歡喜和憂傷,一點也不在意別人的惡意。每年十一月,他們就開始做水果蛋糕,今年做了三十一個,要寄給羅斯福總統、來過鎮上兩次的磨刀師傅、駕駛六點鐘那班巴士的司機。他們不被身邊的親戚疼愛,所以,陌生人成了他們最真實的朋友。
在困厄的環境裡,巴弟用他軟弱卻不倒下的生活姿態,重新喚出事物的名字,例如:他認為「老表姊」是會用鋤頭殺死鎮上十六節響尾蛇、訓練蜂鳥穩穩地站在她的手指頭上、種出鎮上最好看的山茶花的人。「啟動聖誕季節的儀式」是十一月的早晨老表姊歡呼: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最好的禮物」是一袋小蜜柑。
我最喜歡的段落是巴弟說他想送老表姊一把有貝殼把手的小刀、一台收音機、一整磅巧克力櫻桃,但實際上,他為她做了一個風箏。而老表姊很想送巴弟一輛腳踏車,她說過一百萬次了:「要是我有能力就好了,巴弟。在這個世界上,不能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夠糟了,可是真討厭,讓我最難過的是,不能給別人我很想要給他們的東西。總有一天,我一定,巴弟,一定想辦法弄一輛腳踏車給你。別問我怎麼做,說不定去偷吧。」不過,巴弟相當確定,老表姊今年又在為他做一個風箏,跟去年一樣,跟前年一樣。巴弟說:「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我們是放風箏大王,能像水手一樣研判風向。」
後來,生活把他們分開了。每年聖誕節,老表姊繼續一個人做蛋糕,總是寄給巴弟最好的一個,而且她在每封信裡都會附上用衛生紙包起來的一角錢,告訴巴弟:「去看電影,回來講給我聽。」
對巴弟來說,「老去」就是每個月的十三號,不再是老表姊唯一不下床的日子。「死亡」就是某個十一月早晨一片蕭瑟,老表姊終於無法再起身歡呼:啊!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
令我醉心的,是那失溫而不被解救的生命沒有墜落也沒有得到救贖,只是平凡如實地走下去。巴弟失落的,不只是老表姊的存在,也失落了夢想的身體,行動和意向的核心。他失去了意識中的家而感到孤獨和飄零,每一次召喚過去,彷彿徒勞地填補陽光抵達不了的縫隙。但是,老表姊曾在草原上對著巴弟說:「我一直以為,人一定要生病了或快死掉了,才會見到上帝。可是,上帝早就已經來了。祂在每件事情、每樣東西上。」她的手劃著圈圈,把雲啊風箏啊草啊和正在刨土找骨頭的狗,統統圈在一起。也許,看見一切事物原本的樣子,就是看見上帝。
我覺得這篇小說的動人之處遠遠不是村上春樹為日文版〈聖誕節的回憶〉所寫的譯後記裡一再提到的「純真」可以涵蓋的。卡波提乾淨裁置著孩童眼睛折射出去的風景,被日常寫實的風一吹,掀動起倒映在迂迴和包容的心湖上的漣漪。他將感傷的懷舊之情,冷鍊地壓抑在無從反抗和復原的時空境域中,寫出了純真底下的虛無與失落,也暗示了純真的心靈使人們能夠超越自身的境遇。
書蟲悅讀 /部落客推薦
2010.03.15
你笑得毀滅像海。
文/俞萱
部落格的名稱「你笑得毀滅像海。」則來自於她寫過的一首同名詩(收錄於《現在詩第八期:妖怪純情詩》):
你知道的,我總沒把時間串起來活過。剛決定寫些東西時,看到屋外的牆角窩了貓,牠們靜在時間上;每一個味道都乾淨地在那裡等待,它們用時間等待時間。你已經知道我的夢了嗎,在每次進入又離開的轉身裡?如果我旋進你的夢裡,是沒有影子的光,你要成為我的神,才能牽著我起舞。告訴我,你聽見閃動和明天,我的永遠了。窗外有溪,像吻,比記憶流得慢,卻暗得比我還清晰。有時我會放慢腳步,有時會想你;有更多的時間,我在分辨陰天的貓是溫柔的,還是像你的。錯過像風,你會淡忘味道。這個冬季很有質感,像你的體溫。我適合穿毛衣來來去去你的末梢,也許也適合噴嚏。你玩貓時,笑得很毀滅,像海。我洗襪子的時候,儘不呼吸。想你的時候,儘不梳頭,不想起時間。我已長髮了,裡面有缺了角的夢,無法再隱身,它們和冬一樣有慾望。
從小俞萱就喜歡文字,喜歡寫字。高三時,她因為讀了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受到莫名感動而展開小說閱讀。當時,她根本無法理解作者向小說致敬之意,但每一個未完成的故事都好迷人。上大學之後,她開始讀詩集、看小說,「雖然閱讀量不大,但我總是很專注很投入地感受。我看小說看得很慢,但習慣讀到一點便仔細思考:關於用字、人物說的話、場景、溫度、情節轉換……等,我揣度作者的用意,認真感受文字帶我去到的地方,且不停改變自己的位置和眼睛,於是我養成了『精讀』的閱讀習慣。」她認為「精讀」不是刁鑽地解析字義,而是放掉閱讀的成見和慣性,重新思索那些隱藏在簡單文字背後的複雜意涵。
目前她在各種藝文空間(牯嶺街小劇場、竹圍工作室、咖啡館等地)策劃讀書會、詩歌節、戲劇節、主題影展。近年來更擔任牯嶺街小劇場「影詩salon」、竹圍工作室「電影讀詩會」、The Room展演空間「電影讀詩Party」策展及主講人。平日她也寫專欄、書評,而學畫十年、並不間斷地創作(包含詩、小說、散文、劇本和影像)與閱讀、在小劇場編導……等經驗,使她具備美術、文學、攝影、戲劇的素養和美學視野。「文學與電影都是對現實的重整,帶我領受更銳利的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