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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故事 /書的故事

2011.08.29

一名編輯對林克孝先生的懷念

文/張詩薇(遠流出版社主編)
前些天又作了這個夢:我和朋友下山途中,不小心錯過山徑,陷入比人高的草叢中,他在前頭徒手「開路」,我在後頭勉力跟著,起初因為一直可以聽見山腳公路上汽車疾駛而過的呼嘯聲,並不特別覺得害怕,只是心裡犯嘀咕:「原本輕輕鬆鬆的郊山踏青,這下可要一身狼狽了……」然後走到某一段,公路的車聲依然清晰可聞,透過草叢縫隙我也清楚看到下方不遠處朋友的身影,而且他剛剛就是從我當下停腳的位置移動過去的,但此刻全無痕跡,無論我手怎麼撥、腳怎麼踩,都越不過這短短一段距離,最後竟心慌不爭氣地流淚了……
這樣的情節其實是自己十多年前的一段小小遭遇,現實在兩人踉踉蹌蹌穿過草叢下山後迅速落幕,但潛意識(很沒有創意地)在生命陷於困頓惶惑時,一再召喚它來到夢境……

一直在想:我想說些什麼?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我能說些什麼?

從八月十一日午前接到媒體一通語意含混不明的電話起,與其說是刻意保持緘默,不如說我對林大哥的離去──他於宜蘭南澳山區告別這個世界──陷入一種近乎「失語」的狀態。當剎時幾乎所有媒體都高度關注林大哥十年來在這片山林的踏查,以及他與此地泰雅Klesan的深厚情誼,而林大哥以其在南澳山區探索經歷寫下的書《找路》,也受到出版以來前所未有的矚目與傳佈時,我一方面想林大哥會樂意的,他寫這本書的初衷之一,就是希望Klesan與他們傳統世居之地能更被守護、尊重與欣賞;一方面,身為編輯之一,我卻無法不感到遺憾(還有種種也許至今仍說不分明的感受),心裡的某一角落會不停冒出質問自己的聲音:為什麼沒有讓這樣一本書在更早時候就發揮更大的影響力?儘管,如果林大哥不是客氣,我也沒有誤解,書從設計、編製到最後完成的樣貌,他都是喜歡的;儘管,書出版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不經意聽到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表示喜歡這本書,默默地,像潛流似地,林大哥有了許多因書而結緣的知音……

以經濟學者及金融界專業經理人為人所熟知的林大哥,我想,要不是因為《找路》這樣一本與財經全然無關、題材特殊的書,自己與他應該會是沒有交集的平行線。這作者──編輯的因緣際會,我很珍惜,但很難侈言因此對林大哥有多深的了解。回想起幾次討論書稿,無論是下班後一身筆挺西裝,或是休假時一派輕鬆便裝,林大哥總是一貫的溫文謙和認真又帶著幽默,偶有公務電話冒出真的是天文數字的數字(以千萬或億為單位),才稍稍提醒了我們在財經專業領域他肩負著怎樣運籌帷幄的重任。不過,只要談到山、談到Klesan的友人、談到泰雅傳統文化,他真誠的神情自然散發出一種隱隱的熱力與光彩,沒有激越誇張的言詞,卻深深感染、打動著我們,一如他舉重若輕的平實文字,輕易地就把我們帶進那「夾雜著傳奇色彩、魔幻寫實、人情溫暖與歷史厚度的真實故事」(引自張小虹〈文字的山林〉)。

而起初,南澳於我,真的只是地圖上一個陌生的地名。關於七十多年前泰雅十七歲少女沙韻失足落水的悲劇,從一樁地方上的小事件演變成無限上綱的愛國傳奇,再到一夕之間被刻意抹除遺忘的戲劇性轉折,我也是一無所知的。甚至,對於許多人來說耳熟能詳,或者多少有些印象的〈月光小夜曲〉,年紀已經老大不小的我,(很抱歉地)還是盡乎空白,於是更不可能曉得它的前世是一首日文歌曲〈沙韻之鐘〉。我知道,這真讓人傻眼!但林大哥是位非常稱職的「嚮導」,在他流暢的書寫引領下,我帶著唯一的行囊──想像力「上路」了,透過白紙黑字圖像照片翻越崇山峻嶺,與沙韻相遇,神遊林大哥幾度親身探索、又努力一站一站刻寫下來的被廢棄的古道,幸會了那重塑、改造了林大哥生命的山水人物。

但最初為什麼開始?那「無心插柳的尋找」,在「幫沙韻走回家」後為什麼還無止盡地持續投入著?說到根底,林大哥似乎總不欲用理性的分析來闡明這一切,而源於「無言的衝動」的內在強烈召喚,讓他「不只是經過」,讓長年行山的他一再踏入同一片山林,並且懷抱虔敬愈走愈自在,愈走愈深入,那深入既是地理空間的勘查爬梭、時間軸線的回溯探究,也是人我交流的相互滋養,更是心靈原鄉的不斷延展……也許正因林大哥並非生來就是Klesan,但他在話語中,還有字裡行間流露出對泰雅耆老及傳統狩獵文化的孺慕景仰,為我對尊重異族群文化的抽象認知,填進了最真實動人的血肉。對泰雅文化有深切認同的他,當然也了解原住民在台灣主流社會居於相對弱勢的不利地位,不過他所想的,顯然不是臣服於主流價值的「西瓜偎大邊」;林大哥已完成的,以及還來不及實現的,想必都是和南澳當地族人一起攜手編織的……另類的出口──那是另一重夢想未竟的深深遺憾。

《找路》於二○一○年年初出版後,林大哥正逢金控公司業務最繁忙吃重的時候,而我們也開始追趕該年度的出版計劃,彼此要聯絡碰頭有時還真不容易安排(有的約定就在時間蹉跎中再也沒有機會履行了)。可是,我記得林大哥打給我的其中兩通電話。一次是書出了一段時日後,他很欣喜地提到南澳當地有愈來愈多自發性的尋根行動,似乎冥冥之中因緣慢慢俱足,除了原就在拍攝的電影《不一樣的月光》外,另有一部紀錄片《哈卡巴里斯》也開始進行。一次是大約今年春天的時候吧,他說他把兩個小朋友都帶上老武塔國小的遺址,一向謙沖和氣的口吻中,有種為人父掩不住的興奮與驕傲……那時的我渾然不知,這會是我和林大哥最後一次的對話……

在林大哥這一段以「沙韻之路」為起點的夢幻寫實追尋中,有幸沾上一點點邊,是我們深深以此為榮的。林大哥把《找路》一書獻給早一步離去的泰雅老獵人Dokas san時,寫道:「那條路上,我都在欣賞您的背影,那麼順暢的節奏,把披荊斬棘都化成流暢的舞姿。」而我再一次翻讀《找路》,再一次循著林大哥探索過的步徑,不止重新喚起當日初讀老獵人認真砍路的感動,也在不免模糊的視線中,再見林大哥有時略帶一抹靦腆的溫暖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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