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08.07.14
龍應台 書寫時間流轉中最深痛的情感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摘自《目送》
人,有時候會不想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能說、不好說,所以不想說,這是龍應台出版《2018551343246》(時報文化)的心情,她希望低頭,安靜的走開,什麼話都不要說。
寫父親的死亡、母親的衰老和失智,寫對父母的憐惜和體恤,寫兄弟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寫一個人的走路、賞樹、觀鳥、拍照、生活,這也不是一本和任何人都能談的書。
這樣的時候,她不是起手一篇文章就能在華人圈燒起一把火的公共知識份子,她是溫順的女兒,深情的母親,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英美文學博士,亦夜夜默讀中國古文,這也意味著,《目送》中每一篇文章所印烙的感情,都必須等待奔騰的情緒止息,要經過時間的漂洗、沉澱,「否則我會覺得感情被褻瀆了」。
這讓她想起《西蒙波娃回憶錄》中的一段,波娃和沙特在倫敦,面對泰晤士河的美景,波娃讚嘆連連,沙特卻冷漠以對,他告訴波娃,徒然沉浸在當下美景的人,「不能成為好的文學家。」
「所以我是沙特,不是波娃」龍應台說。
是的,《目送》,這和出版《親愛的安德烈》(天下雜誌)時不同,那時候龍應台是有話要說的,三年的家書往返,母子兩代明知艱難也要相互走近的努力,「畢竟這有社會教育的功能」,然而《目送》的74篇散文,多數書寫時間流轉中最深痛的感情領悟,合適緩緩慢慢細讀,安安靜靜琢磨,不知不覺,漂流到遙遠的荒涼異境。
真的會讓人心痛到無言,龍應台知道,因為她把書給了一位台北江湖有名有姓的老友,兩人差不多歲數,「很難過,難過到流淚」老友讀過後回應,「但是我又覺得慶幸」。
慶幸什麼?老友說,慶幸自己很忙,沒有時間去體會。
她又把書給了另一位四十歲代的朋友,這位朋友至今「不敢打開來看」。
用忙碌,陀螺一般轉個不停的忙碌建立防線,把時間必然要帶來的,父母的老病、死亡,兒女的成長與疏離,以及人生終究是一場徹底的孤獨,是不斷的告別,把這些阻擋在心外,或者乾脆假裝它們不存在,兩位朋友的「時間對抗策略」,龍應台領受了。
但難道她就不夠忙碌嗎?不夠忙碌到無情、忘情嗎?龍應台很清楚答案在於:「緣於一種文學性格」。
緣於一種文學性格──如果文學意味著對幽微人性的理解與包容、對人生處境的明白了然,以及定格下最細緻的一瞬美感,龍應台這一路走來,她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包括進入官場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似是皆由著這樣的文學性格所帶領的「創作」,她用深情縱入人世,教養小孩,觀察社會、政治、文化與文明,至於寫作,「則有時用腦,有時用心」。
寫公開信給胡錦濤,她是「用腦」,連續25小時不吃不喝不睡,「全世界都不存在,只剩下一個腦」。
逼使龍應台跳出來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的其實是憤怒,一種文學家的憤怒。國民黨讓她憤怒、陳水扁讓她憤怒、胡錦濤讓她憤怒,憤怒到最高點,她就變身成了文字戰鬥力激爆的超級賽亞人,超級龍應台。
《親愛的安德烈》則是一本意外之書,龍應台以為安德烈絕不可能答應寫信,他卻說寫就寫阿,而且寫出來的內容、思維的鋪陳,閃閃發光。
寫《目送》這一系列散文,龍應台則是「用心」,她總是等待情感的迷霧散去,飄亂的心緒落底,一個「難民的女兒」的身分遂逐漸清晰起來。「難民的女兒」,這解釋了龍應台之所以成為龍應台。她的父母被戰亂連根拔起,孤單的落在「本省人」聚落,這一家人沒有親族網絡,十三歲以前龍應台甚至不知有「眷村」這種地方可讓「外省人」相互取暖。而要打破這樣的處境,全力鞭策子女教育便成為龍家父母唯一的使命,這讓龍應台不必會做家事,也沒有機會更早學習到人生基本功課。有一度她拒斥母親的強悍,但隨著時間流轉,感情的沉澱,她終於諒解了母親何以必須如此強悍,不強悍便無以生存,「也所以拒斥轉化成了憐惜和體恤」。
面對時間,真的不好說,龍應台於是翻開《目送》,以手指第25頁照片:「這很像我現在的心情」。
那照片是她拍的,鏡頭透過鏽蝕的鐵網延伸出去,一條溪流向遠方的綠山,大大小小的石頭佈滿河床,盡頭是灰白的天光。
照片底下有一行字:「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文中龍應台照片,由時報文化提供,攝影/大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