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的第一印象是在什麼時候，恐怕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來，只能從幾張小時候的照片裡爬梳摸索出一些模糊的記憶。而我，原來就是你最小的兒子，不是一直懷疑以為是從外面抱回來的棄子。

因為長大了，到現在才發現我有著你五官的輪廓，瀟灑的外貌，一樣的風流惆戃，以及最不願意，你的自大。

對你最模糊的，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父愛的記憶，就是我們在你回家晚了的時候學會裝睡。這時你會一個一個地把我們抱起來，走到房間輕輕將我們放在床上，然後蓋好棉被。我總是在你轉身走出去時，瞇著眼睛看著你的背影，心滿意足地睡去。又或者，常常喜歡坐在你翹腳的腿上，任你的腳把我小小的身軀上下搖晃來搖晃去，好不快樂。

可是甜蜜溫暖的家庭回憶只是短暫充滿我生命的極小部分，隨之而來的巨變佔據了往後近十年的成長期，也影響了我們兄弟各自的人生走向。我想，這應該是我對你愛與恨的根源，也是我始終對你的矛盾情感的由來。

巨變之後，二哥與我約莫二、三個月可以找到機會看看你，那是我們最快樂和興奮的時候。下了公車，我們幾乎是用跑的方式上了今日百貨前面的天橋，穿過連接中華商場第二、三棟間的便道，往中華路另一邊的方向前去。一邊下天橋一邊想著就要看到你了，那是一種可以暫時逃離恐懼的快樂。國小畢業前夕搬去與你同住，其實只是天真的以為可以過幸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你常常不在，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處理新學校的適應。有一天走在獅子林附近，聽到附近店家撥放的音樂＜猜一猜＞，頓時感到一個人的無助，眼淚差點控制不了。

而你總是在忙著所謂的大事業，我永遠相信的大事業。有時候你會找我過去，帶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只是這時候通常你會帶個阿姨之類的女人在身邊，而我也漸漸明白聽話地挑選我要的東西，然後回家。

國一的我功課很好，常常自動留在教室自習因為早點回家也沒有人在。放暑假，你常常三更半夜才回來，有時一整個晚上也沒你的開門聲。後來我常常混在中華商場打免費的任天堂遊戲，到最後與店家混熟，吃喝都在店裡，索性你也知道來這裡帶我回家。有一次生病在家，我告訴你想要看醫生，你說那只是小感冒，多休息就好，你有事趕著出門，告訴我回來再說。可是我真的不舒服，於是我哭著睡著了。

那年我國二，許多的第一次也是在這一年。第一次抽煙，第一次吃檳榔，第一次翹家，第一次......

後來我離開了你，到南部住了一年，直到1990年，我們才又碰頭，因為你要帶著你最小的兒子遠赴對岸的故鄉探親。下了飛機，見到闊別四十年的親人，你是真的又高興又難過。我們匆匆敘舊即驅車趕回老宅，因為你高齡九十幾的母親，我的姥姥，正等著他第二個兒子回家。回到你年輕時的家，見到你的母親，我們一起跪在老人家的面前。你老淚縱橫，哭著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至今我還記得這一幕，母子兩人相擁而泣的畫面。過了四年，姥姥走了。

看著我們家的老宅門，看著你年輕時的舊相片，聽聞姑媽們對你年輕為人正派的敬佩之語，使我對你產生信心和希望，也對我的祖先懷著一顆崇敬的心。畢竟青少年比較喜歡理想的事物，而我也不例外。我們在老家待了三個多月，期間順道遊歷了上海、蘇州、留州以及杭州。到過長江口，見識了滾滾長江東逝水；到過寒山寺、靈隱寺，瞭解國文課本裡頭唐宋詩人的心境。故土中國的景色，深植在我少年的心裡。

我想，你這一生沒有什麼東西留給我們，獨獨我，卻有幸可以分享你的思想、觀念和成長的世界。這該是作為父親的你，給予我最大的財產吧。因為自此而後的我，經歷了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習生涯。始終因著對中國文化的濃厚情感以及複雜情緒，而影響我的學思及選擇。直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時處於開放初期的中國。

現在的你，已是垂垂八十幾的老翁。年輕時的自信飛揚，中年時的謀略深算，老年的懷才不遇之嘆都已不再。我已無法從你的臉上看到往日的光彩與神情。人說，風燭殘年，竟是這麼回事！

這一陣子的相處，使我知道已無法再向你要回什麼東西了。對於你虧欠我的，對你的愛與恨，希望與失望，就算你一走了之也無法挽回。現在的我，你從小最疼愛的小兒子只想靜靜地陪著你，在你的生命即將步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