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高興的話，什麼都不用講也沒關係。但是，故事不能棲息在沉默中，故事需要語言。沒有語言，故事就逐漸蒼白、生病，然後死亡，接著變鬼來纏擾你。」

她的眼睛轉回到我身上，「相信我，瑪格麗特，我知道的。」

帶著如彩虹斑斕的色彩與糖果甜膩的氣味引誘我們靠近的，是我們所熟悉的「故事」──那是想像的樂園，那是夢幻的天堂。然而，有另一種「故事」卻以陰鬱的黑暗為基調，被刻意隱藏──既遙遠卻鮮明，既痛苦卻難忘──然後以秘密或謊言包覆，我們稱之為「真相」。真相的不為人知，真相的掩蓋修飾，來自於痛苦之必須，因為真相過度醜陋，且源於那已根植心靈深處的悲傷。

《第十三個故事》即是屬於後一類的故事。過於深刻的悲傷是沁入靈魂的折磨，得藉由自我麻痺來逃離。書寫，原來也是麻痺自我的方式之一。著名暢銷作家薇妲．溫特著作等身，其身世卻如迷霧般的撲朔迷離；而原名為《第十三個故事》的著作《蛻變與心死的故事》，因第十三個故事的付之闕如，始終成謎，也為讀者津津樂道。殊不知那故事的留白，是薇妲．溫特對於自己真實人生的不堪回首；在真相的公諸於世或秘密的堅持固守間，掙扎反覆。

對於病痛纏身且行將就木的薇妲．溫特而言，失去了書寫的嗎啡，她得面對那曾經的火煉創傷，於肉體，於靈魂。長久以來，她藉著如畫作「狄更斯的夢境」裡所描繪的「虛構」人物，透過書寫賦予筆下人物「生命」，來轉移使自己備受回憶折磨的「真實」人生。她在書寫裡覓得靈魂的歸宿，書寫使其得以暫時逃離「自己」──「有好多還沒成形的角色擠在我的書房裡，等待著被寫成文字。這些虛構的人物渴望一段人生，他們扯著我的衣袖哭喊：『下一個是我！繼續寫！輪到我了！』我必須加以揀選，一旦選好了，沒被選上的角色就會安靜十個月或者一年，等待我完成了手上的故事，喧囂又開始沸騰。」

那安靜或喧囂，真的來自於那成形或未成形的角色無聲的宣告嗎？不，是來自薇妲心靈的波動或平靜。書寫時使其獲致精神暫時平靜的寄託，書寫後則如麻藥消退般再次經驗那惱人的過往。所以她得不斷的書寫。一本本的著作在讀者眼裡她是成功的作家，於她自己卻是嘗試尋求解脫的證據。然而終究是徒勞，因為那過往如影隨形的存在，人註定無法逃離自己。

「在這些寫作的時光中，有時我完成了一個章節，或寫完一個死亡事件之後暫停下來安靜沉思，或只是想找適切的字眼，我就會從紙頁上抬頭。我看見了群眾後面的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蒼白皮膚，紅色頭髮，從容凝望的綠色眼睛。我太清楚她是誰了，但是見到她的時候還是會吃驚。她每次都趁我不設防的時候逮到我，她張了嘴要跟我說話，但是這幾十年來，她太遙遠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而且每當我注意到她的存在，我就轉移視線假裝沒看見。我想，她沒有被我騙到。」

所以薇妲「選擇」了瑪格麗特來為她寫下「真實的」第十三個故事──因為瑪格麗特同樣帶著以秘密與謊言包覆的「真相」痛苦活著；因為薇妲不擅長寫「真實的」自我故事，於前面十二個虛構的故事，及之前之前所有以虛假、幻想編織的著作之後。同樣因為「真相」而飽受「悲傷」折磨的兩人卻因此而搭上命運的橋樑，在回憶傾吐與書寫求證的互動間，薇妲的人生「真相」逐漸揭露，而瑪格麗特則在書寫拼湊的過程中，意外的將隱藏於內心的秘密釋放，因為薇妲告訴她「故事不能棲息在沉默中，故事需要語言。沒有語言，故事就逐漸蒼白、生病，然後死亡，接著變鬼來纏擾你。」

因之，《第十三個故事》，是一場真相的追尋歷程，是兩條靈魂自我療癒的救贖，是兩對雙胞胎在不同時空命運互繫卻生死永隔的悲傷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傷，雖然輪廓、大小、重量各異，但是悲傷的顏色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往事已矣，時間之流將個體切割成無數過去、現在、未來的數不盡的「我」。我的存在是不變的，然而我「如何」存在卻主宰著命運之流朝何方而去。喜或苦？幸福或悲傷？明確或茫然？……「我」無論是被動或自願，總得覓得生命賴以為繫的根基而存。以悲傷為糧即便可以存在，卻同時蝕空靈魂，只剩軀體，然後，無法正視那從反射或鏡射中、所呈現的扭曲、變形或陌生的自己；或是選擇尋找那悲傷的源頭，將那被謊言或秘密禁錮的真相由黑暗挖掘出，攤曬於陽光下，消毒、蒸散，可能會歷經那如美人魚於初昇陽光下化為泡沫的苦痛，卻可於苦痛中獲致永恆的解脫，然後重生。當不再懼怕望見自己的投影，人生的透明度便更提昇幾分。

懷抱著秘密而活是痛苦的，而秘密通常來自無可告人的真相。真相的難以啟齒，或許透過故事的表述，是不錯的方式。若《第十三個故事》引我落淚，引發共鳴，是因為我也藉書寫逃避真相、逃避自我、逃避靈魂每每要波動所引發的漣漪。同時我會開始更仔細的聆聽別人所要告訴我的「故事」──那屬於個人獨一無二、得鼓起勇氣訴說的故事，不帶童話色彩、卻可能晦暗沉重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