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09.05.18
黃春明似「脫殼」的寫作和人生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沒有沒有,我還會寫出很好的小說,敬請拭目以待。」75歲的黃春明搖著腦袋說,他有一張即使嚴肅起來也彷彿在笑的臉,頂著一頭「在肚子裡就燙好」,這幾年慢慢轉成灰白的捲毛,不說話,整個人就很趣味,很溫暖。
大部分時候黃春明不記得自己的歲數,天天忙到不知何謂「養生」,青菜穿青菜呷(台語),卻老得很快樂,老得充滿鬥志。典型黃春明的一天,便是透早即起,有多早?早到市場還沒開市,他要吃的雜糧饅頭也沒炊好,然後就開始忙了,準備演講、看稿、做撕畫,給《九彎十八拐》雜誌撰稿,連蹲馬桶的空檔都要讀一點書,三餐沒定時,中午不睡覺,有時半暝才回到家。佔去他最多時間、精神的是「黃大魚兒童劇團」,這個劇團,十多年了,堅持不向政府申請補助,不屬藍也不屬綠,歡迎大人小孩全家作伙看,以「老少咸宜,深入人心」跟「很不會開價錢」名聞南北,它推出的每一齣戲從劇本到舞台上呈現的一切,都有深深的黃春明身影嵌在裡面。因為太深了,像自己生養的小孩,感情上很難割捨,儲藏多年的許多小說題材只好被鎖在腦子裡。
「我的腦子裡有一大團東西,好比其中一個『三腳豬』的故事……」黃春明開始說起故事來了,從村民如何設陷阱獵豬,豬如何憑著嗅覺避過卻失去一隻腳,到村民為何要為豬蓋一座廟,這裡面有生活經驗、有知識基底,加上合理的推論和想像……作家因為想像而不再單薄,黃春明描述那故事的發展好似已經完成了小說,但那不過是鎖在腦袋裡的故事之一,而他從來不做筆記,因為「會忘記的東西都不重要」。
把腦子裡的「一團東西」轉化成「老少咸宜,雅俗共賞,感動人心」的小說一直是黃春明的創作追求,形式則是由內容決定,至於什麼派別什麼主義那都是別人講的。小說如果沒有架構在合理的人性基礎上,沒有被讀懂,讀過以後沒有人被感動,沒有發生潛移默化的力量,對他來說,就等於沒有完成,也等於不存在。
時代向前翻滾新的攆過舊的,而人性恆常,從遠景、皇冠到聯合文學,因之黃春明的小說一直存在,也一直是新的。為了《黃春明作品全集》,這一陣子他重新回到自己過去的創作裡,重讀這五十多年來的創作,有半世紀那麼長了,他看到自己曾經就是<男人與小刀>那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陽育,用身上僅有的一把小刀對抗這個世界,蒼白苦悶到「差點去自殺」。
小說中陽育殺死了自己,但黃春明活了過來,用寫作鼓勵自己,但<男人與小刀>評價兩極,<跟著腳走>也是,後來他又寫了被歸類為鄉土寫實的<鑼><魚><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蘋果的滋味>……「私我」一點一點淡出,淡到消融在故事裡,化成了蘭陽平原的一部分。終於黃春明成名了,妻子卻因為丈夫寫妓女白梅而變得難堪,說起黃春明接觸妓女的經驗還是來自當年離家出走落腳一家電氣行,那家電氣行經常有查某間的女人拿風扇來修,在黃春明看來,她們是背負著辛酸故事賺吃的女人,被踐踏卻依然聖潔。因為階級感情而投射的聖潔感,這是黃春明對學院評論家質疑「哪有妓女回鄉會受到熱烈歡迎?」的回應。他又想起有人把<鑼>拿來和《阿Q正傳》相提並論的事,「但阿Q是絕望的,我不絕望,人生無論怎樣荒謬都要透著希望。」
黃春明用「脫殼」譬喻他的寫作和人生。人活著總不能老縮在自己的殼中不理外面世界的風霜雨雪,每寫一篇小說他就像脫殼,脫殼是痛苦的,要耗盡營養和力氣的,但只有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脫殼,人才能一次一次的死去,再活過來。
「黃春明作品集」也讓黃春明看清一件事:為寫作而寫作的那段歲月,他的作品「純度」最高,以酒來說,便是最頂級的極品;後來因為應酬之作太多,雖不能說不好,該講的道理也都講了,總是攙了某種雜質,「感覺有一點難堪」。
這難堪於是演變成一種刺激,一個決心,黃春明聲音低低的說,像是在和自己商量:喂!也許是你該放手「黃大魚」,把腦子裡的一團東西寫成小說的時候了,「75歲,再不寫就太晚了」。對他來說,早年的經典之作一點都不會是現在寫作的障礙,也沒有超越不超越問題,「故事不同,不能比來比去」。
因為「黃春明作品集」,黃春明準備迎接下一次的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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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推薦好書
等待/時報文化/哈金
其實我推薦的是哈金的小說,《等待》只是其中一本。哈金和我一樣,都被歸類為寫實派。他的文字簡練、乾淨,敘述冷靜、準確;他也說過,對小說家來說,最難得是把故事寫得有意思、耐讀、豐富堅實,風格形式次之,深得我心。悲慘世界/格林/雨果
雙城記/商周/查爾斯.狄更斯
我的意思是,大家應該回到閱讀經典。文學只有好壞沒有新舊,雨果和狄更斯也許有一點囉唆,有時寫著寫著自己就跳出來說話,但小說留下了巴黎和倫敦在某一個時代的面貌,小說裡的人性則是共同的,普世的,不然就不可能翻譯。*文中黃春明照片,由聯合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