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企劃
2018.06.25
揭開川端與三島自殺之謎(下)
文/林水福

造成川端、三島師生感情起變化的主要原因是諾貝爾獎。
日本專業作家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期盼,不亞於國內作家。川端表面上動作不大,其實是「鴨子划水」。三島在日本國內作品屢次獲獎,而且從一九五六年《潮騷》被譯成英文之後,陸續有多部作品被譯成外文,也就是說無論國內外三島的盛名急速上升。大約從一九六○年左右開始,兩人之間的書信內容以「事務」居多。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川端給三島的信中,拜託三島幫他寫諾貝爾文學獎的推薦函:
常麻煩你實在過意不去;有關往例的諾貝爾獎的問題,要是只打一通電報可能各方面都會覺得沒有責任(即使沒有希望),因此,想請你寫推薦函,簡單就行了。附上其他必要的資料英譯或法譯之後請寄到皇家學院。
關於這件事,三島的回覆是:
諾貝爾獎這件事,像我這樣的拙文可能會造成您的困擾;不過,承您看得起,雖然僭越草成一文附在信內。如對您有一點幫助,是無上的幸福,其他如有用得著之處請吩咐!(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
三島的答覆相當客氣,完全是站在為人弟子者的立場做該做的事,並無光榮或喜悅的感覺。另一方面川端要三島寫推薦文,是高招。於情於理,三島難以拒絕,而且也只能寫好話。川端當然希望能獲獎,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七日給三島的信中說:「諾貝爾獎推薦委員的手段也真有趣!從巴黎來的信說對日本作家沒興趣,法國作家反而推薦日本,嗯!大概要延到你們的時代吧!」責怪推薦委員之情溢於言表,又「大概要延到你們的時代吧!」包含了深深的失落感與羨慕、嫉妒、無奈等複雜的感情。
大約從一九六二年起,川端給三島的信反而比三島的來信多,而且常送東西給三島,顯示兩人之間「依賴」情況的微妙變化。
師生之間感情的變化最明顯的是,一九六八年十月川端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到自殺為止,三島只給川端三封信(其中一封已被處理掉,是從富士的演習場用鉛筆寫的),現存兩封。由此可見川端的獲獎對三島的打擊有多大!
一九六五年及六七年,三島被列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相信三島本人也認為獲獎機會大,充滿期待之情!然而,六八年宣布頒給川端,無疑地宣告三島這輩子沒有希望得獎,這種打擊,不是當事者,恐怕難以體會!然而得獎者是多年來照顧自己、提攜自己,而且自己也寫推薦函的老師,三島能說什麼呢?!
三島接下來考慮的是,如何讓世人永遠記得他。
最後他選擇了切腹自殺,既符合日本武士道傳統精神,又是代表日本文化之一。以三島的盛名選擇切腹自殺方式了結餘生,的確要讓世人忘記他也不容易。三島這種「打算」現在看來,他計算得很準確!
其實他的自殺早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即已計畫好。距離一九七○年十一月鼓動自衛隊叛變不成而自殺的日子,有一年多。
……這四年多,雖然被人嘲笑,我還是朝向一九七○年逐漸完成準備。我討厭被覺得悲壯,當作漫畫的材料即可,以我而言,這麼認真把身體、頭腦、金錢投入實際運動還是第一次。一九七○年或許只是無聊的幻想。不過,即使是百萬分之一,也是從賭它不是幻想而開始的……
或許你會笑我說些蠢話,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後家人的名譽。我要是有什麼事發生,很快地社會就會露出獠牙,數落我的不是,會把我置於不名譽的地步。活著的自己被嘲笑我無所謂,但是,死後小孩子們被嘲笑,我受不了!能夠保護他們的只有川端先生,請讓我從現在起完全依賴你……
(一九六九年八月四日)
川端接到這封有如三島寫給他的「遺書」,如果川端讀不出三島的「真意」,那就枉費二十七年的師生情,不!以第三者而言,都可輕易看出,感覺纖細敏銳如川端不可能遲鈍到這種地步!
我想問題在於川端了解之後又能怎麼樣?川端深知三島一生一切皆依自己的計畫進行,語言、文體、肉體,無一不以「人工」加以改造完成,自己即使加以勸阻,也只是一場徒勞。川端沒有做出什麼具體的回應,我想這是原因之一,不過,最大的理由在於川端知道今天會造成三島決定自殺,自己要負相當大的責任,如果不是自己要三島寫推薦函,如果不是自己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相信三島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種自責與愧疚,無疑地日以繼夜地深噬川端內心!
三島死後,據聞川端鬱鬱寡歡,一般都以痛失愛徒加以美化!其實以今日公布的九十四封信函,可以找出川端自殺—一九七二年四月,距離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三年半、川端死後的一年半,健康情況也沒有大問題的情況下—的最大理由是川端為了贖罪—利用三島寫推薦函讓自己獲獎,與解脫—內心深深的自責。
川端與三島這一對師生,儘管在交往之前、交往時都各有打算,彼此既依賴也利用,最後川端以死了卻對三島的虧欠與自責,也算是在師生交誼中畫下完美的句點!
——原發表於民國八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之《聯合報》聯合副刊
本文出處:木馬文化,《日本,不能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