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企劃
2018.06.25
《天人五衰》(上)
文/亨利.史考特.斯托克

三島為何選擇十一月二十五日作為自殺的日子?這一疑問引來了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人認為這一天是十九世紀明治時期的大文人吉田松陰的忌日,所以三島才選定了這個紀念日。我在一九七O年去下田和三島度暑假時,曾經談到過吉田松陰的雕像,就在距離我住的小旅館不遠的神社裡;這座神社的名字恰好是「三島神社」(因為「三島」小鎮距離富士山很近,三十年前,三島的筆名正是源自此地。)但是,在我們的交談中,三島似乎對吉田松陰不太感興趣,所以我對這個觀點持保留意見。
我的猜想是:三島選擇十一月二十五日,是因為那天他必須交出超長篇小說《豐饒之海》的最後一卷、也就是第四本書的結尾。這一天,就是連載交稿的期限,而三島又是一個極其嚴格對待截稿日期的作家。他估算到十一月底的某天,他將會把《天人五衰》的完結篇快遞給《新潮》雜誌編輯部。該雜誌連載這部小說已有多時,幾乎每個月都是以二十五日為截稿期限。事實上,三島早在一九七O年八月就寫完了這部小說,因為唐納德.基恩也曾去下田探望過三島,當時他便已經看到了完結篇的手稿。因此,不妨說是三島提前了寫作,以便有充分的時間安排自殺,並能將截稿期和死期合而為一;也就是說,在生命終結的這一天,他的文學之路也將正式終結。這是三島典型的行事作風,想把最後的細節也控制得一絲不苟。這個男人在最後的下田暑假裡始終保持著微笑的神情,卻同時秘密策劃專屬於他自己的染血末日,並依次將文學事業的日程表忠實地貫徹到底。
這該是怎樣一部小說呢?一邊謀劃著自殺,一邊寫成的小說?不妨就將其視為檢審三島所作之事的辯白之辭—─作為留給子孫後代的最後訊息,但這也只是這部相當複雜的小說所展露的一個側面而已。《天人五衰》當然能折射出三島人生末年的絕望思境,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便是「以大災禍為終結」,這是十一月十八日三島接受文學評論家古林尚的採訪時提出來的概念,以供評論家斟酌使用,同時也是三島人生中最後一次接受正式訪問。評論家提到了貫穿《豐饒之海》的轉世輪迴之論,對此,三島答道:「(我採用這一主題的)首要原因在於技術上的便利。我想過,編年體的時間順敘方式已經過時了。因而採用轉世輪迴的想法,就能更方便地在時間和空間中跳躍;我發現這確實便於敘事。但是,一旦冠上了轉世輪迴之說,這部小說就會變成傳說故事。因此,我才在《曉寺》中著力分析了轉世輪迴的哲學思想。這是為第四卷小說埋下了伏筆。所以,在寫最後一卷時,我只需通過情節推進便能直接導向大災禍。這最後一部書稿,三島寫得非常快——自從他下定決心在一九七O年自殺之後就更是加快了速度,不僅圓滿了這場輪迴故事,也為他的人生觀劃下了完美的句點。那麼,何謂「大災禍」呢?整本《天人五衰》便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部小說的背景是七O年代早期的日本,情節發展從一九七O年初夏開始,於一九七五
年夏末結束。本多繁邦再次成為主角,與之相關聯的另一個重要主角便是俊美絕倫的男孩—─透。與前三卷小說相比,這一部的情節線索較為簡單。此時,本多是個上了年紀的著名律師,收養了少年透為自己的養子,兩人便一起居住在東京。透聰慧過人,很快就考取了東京大學。隨著時間流逝,本多越來越蒼老,透則越來越好鬥;本多不安地等待著透二十歲的那天,因為他左側腹的三顆黑痣無疑顯示了他是松枝清顯的第三次輪迴之身,同時也就意味著透也將在二十歲時死去。但是透卻期盼能早日繼承本多的富足遺產。透變得很邪惡,終於有一天冒犯了本多,手持火杵打傷了這位老人。本多對此無計可施,他甚至擔心一旦有所抱怨,透就會把他送到老人院裡關起來。在《天人五衰》的最後,本多和透都面臨了不幸的結局;透遭到本多的老朋友慶子的羞辱和折磨,遂決定服毒自殺,但結果只是導致雙目失明,這件頗有寓意的事故恰好發生在他二十一歲生日之前。
活到了二十一歲,透會不會是個冒牌貨?這還是不是真正的轉世輪迴呢?天仙般的少年似乎用自身的行為將本多置之一旁於不顧。「或許星辰的運行已偏離自己,產生某種微乎其微的誤差,從而將月光公主轉世者的行蹤同本多引向茫茫宇宙的兩極。三代化身在耗盡本多畢生心血而又無意伴隨其走完生命旅程之後(這也是偶然中的必然),現在忽然曳著光芒飛向本多知所未知的天空一隅。或許本多將在什麼地方再次見到其第幾百個、第幾萬個、第幾億個化身。無須著急……」56透在養父家中也過著悲涼的生活,而本多自己也因為在公園裡偷窺他人戀愛而遭到輿論譴責,報紙紛紛打出這樣的標題:「原法官偷看蒙冤」。隨著年歲增長,本多的胰臟也出現病恙,「全身的衰老與波濤一般時高時低的病痛來襲,反而刺激著本多的思考,使他越來越難以集中於一點,老化的腦髓重新產生針對同一主題的集中力。不僅如此,還將不快與痛感積極轉化成思考;甚至為過去僅僅依賴理智的思維,注入了豐贍活躍的生命因子。這是本多進入八十一歲高齡後才悟得的妙境。本多體會到,較之理智理性、較之分析力,肉體的異樣脫落感、內臟的悶痛、食慾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縱覽世界。」本多進而得出這樣的結論:「生乃存在於內側的死。這種生與以往的生——或希冀恢復一度老化的健康,或自信痛苦是暫時的而盲目樂觀,或認為幸福是虛幻的而貪得無厭,或忖度幸福過後必有不幸,或將周而復始的起伏消長作為自己預測的根據而在平面旅行—─不同,它從終端一側來看世界。而只要看上一眼,一切都確定下來,一切便在一根細繩牽引下向終端齊步邁進。」
這天,本多與癌症科醫生約好了診療時間,檢查的前一天,本多看了平時很少看的電視,節目裡正在轉播某處游泳池的光景,年輕人正在興奮嬉鬧。「本多即將在從未曾體會到健美肉體持有者的心境情況下,關閉生涯的大門,如果能進入那肉體之中生活該何等快意啊!哪怕僅僅生活一個月也好。他恨不能馬上那樣。自身擁有健美肉體將是怎樣一種心情呢?俯視匍匐在自身肉體面前的人們,將是怎樣一種感受呢?尤其對自己健美肉體的跪拜不採取和平的形式,而達到狂熱崇拜的地步,以致只能使本多感到痛苦的時候,便能夠在陶醉、在苦悶當中獲得聖靈之性嗎?本多最大的損失,正是失去了通過肉體而獲得聖靈之性這道黑暗狹窄的關隘。當然,這也是極少人才獲准具有的特權。」
檢查了一周之後,本多得到了診療報告,醫生說,「好在像是良性胰腫瘤,摘除就萬事大吉了。」本多一點兒都不相信,他認為腫瘤肯定是惡性的了。於是,本多請求推遲一周住院。
他先去探望了透。在小說的開頭,作家就已經通過本多之口解釋了何謂「天人五衰」:那是徵兆天人將死的五種衰相。根據《佛本行集經.第五》:「天壽已滿,自呈五衰之相。何為五衰,一為頭上花萎,二為腋下汗出,三為衣裳垢膩,四為身失威光,五為不樂本座。」而現在,本多在透身上幾乎發現了所有五衰的跡象,「花毫無芳香」;「透身上衣服藏納的污垢、油漬以及年輕男子發出的夏日髒水溝般的氣味伴隨淋漓的汗水味兒充斥著四周」;「連唯一可以表現的微笑也不見了」;「任憑絹江隨意處理脖子以上的部位」……我們彷彿已能看到,天人臨終的景象。同樣,也由此看到了本多繁邦的人生結局,但似乎,他的最後旅程會漫長一些。(「他沒有這種意識想要繼續生活下去。因為他不是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