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企劃
2018.06.25
夜和死,菊與劍
文/林文義

——三島由紀夫,〈檄文〉絕筆
一九七O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作家切腹自殺的那年深秋,是身為他忠實讀者的我,決定初習文學書寫的起步之時。
就從最早的《假面的告白》到最後遺著《天人五衰》,三島由紀夫文學——毋寧是前世紀六、七O年代賦予彼時戒嚴的台灣,彷彿在無邊暗夜幽然的心靈禁錮中,突見一抹微曦的驚喜!那是被打開,一扇通往自由思考的窗子,美與愛、溫柔和暴烈……相對於文學精神一脈延續日本古典之美如《源氏物語》的川端康成,傾向西方的三島極為華麗及炙熱的獨特文字,被稱頌猶具師生之誼,如同鏡子兩面的剔透、熒亮,蘊育、啟蒙了往後台灣作家,其來有自。
十六歲少年,還是宮廷學習院初中生、寫下第一本小說集《繁花盛開的森林》的平岡公威,筆名:三島由紀夫來自文學啟蒙師清水文雄先生。二十九年後,決意別世的小說家最後一刻是否會憶起清水老師為他取筆名的期許之情?一生都是貴族的傲岸與疑惑,以自己的右手持攻擊的矛,直刺左手防衛的盾,這是三島由紀夫的愛與美,溫柔與暴烈!猶若現實社會發生的─佛教大學的青年放火燒掉金閣寺,小說家則以殘忍、華麗的文字再徹底焚盡古名《鹿苑寺》一次,三島呼應著一生內在吶喊:
美!是我的怨敵。
日出之國,神之國度。貴族少年的文學啟程在於研讀《古事記》和《萬葉集》,而後的入侵中國、滿州殖民、珍珠港事變……軍國主義引領了日本民族在明治新制之後的整個社會氛圍,才情非凡的少年小說家在蒙昧與清明之間,事實上是沉耽於自我摸索的揣想:烏托邦在未來真正降臨的可能。而卻生身在暴戾的法西斯戰爭年代,隱約有光,更多的是灰黯。
——懷抱著為天皇戰死沙場的理想?揣想:如果軍國主義不猖狂,如果緊守那扶桑古國的儒雅與美質文化,和平、穩定的日本在不介入二戰烽火,三島的文學將是如何的變貌?
英國記者亨利.史考特.斯托克所寫的傳記書《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極為深切的呈現此一異質的日本小說家一生的典型;言之「異質」乃是縱觀三島那極其浪漫的華麗文字,作為小說家、評論員、劇作家,偶而蛻身為電影演員,其實都是他的內在自我的突圍,讀三島之文可諳三島之人。
浪漫,時被誤解為:唯美。百年前後的世界從工業革命到近代戰爭,浮躁而冷酷的文明究竟是神的懲罰或人的罪惡?文學和藝術創作者不喊口號、不搖旗吶喊,用浪漫的深邃情懷以美對抗亂世!三島的「浪漫」定義說道——
戰爭期間,日本浪漫派與右翼國粹主義思想的結合,企圖從古典中摸索出新東西,產生了一個強而有力的運動。
這是屬於大我的思想層次,而在小我的內心世界,三島不諱言地談到文學本質——
浪漫主義的觀念於我是……死亡的回憶、幻覺的難題。
傳記作家借用三島小說引文,印證現實生活裡作家之行誼,真切地重現一個自戀、自憐,對外豪氣干雲,對內沉鬱、苦澀、缺乏安全感,活生生的日本近代文學的頂尖人物。是的,雄壯又脆弱,大氣又畏縮,不屑凡俗卻又懼怕他人忽略其存在的價值,這就是才情洋溢、力求完美但時感破缺的,三島由紀夫。
一生最愛的女人,是勉勵文學的母親。父親卻極力反對,期盼他行向仕途。祖母將他的童年隔離在父母之外,從此孤寂的哀傷如鬼魅般浸蝕了作家沉浮於熱情和疏離的明暗一生;是文學救贖了他,而讀者也從他的絕美文學得到救贖。三島的隱匿與坦誠在不朽的遺著中如同秋雨寒露,櫻花盛放之後,風吹雪般紛紛飄落;筱山紀信拍攝他最鍾愛、崇仰的聖徒:塞巴斯蒂形像塑影的極妖異情境……裸身的三島上身插入利箭,作家吐舌,手持鐵鎚似將釘子打入唇舌……自虐或是迷亂的預告死亡?
只有離開日本、旅行異國時,他才真正得以喘息,暫且安頓。矛盾如他卻又在日記或散文中自艾自憐的埋怨,日本最知名、頂尖的作家在他鄉之時,異國人對他卻無預期中的熱烈歡迎?三島是蝴蝶,彩麗的舞動羽翼,期盼所有人都看見並且鼓掌稱美。豈不知異質絕美的小說早已自我定位,他是幽暗夜深的飛蛾,歲月逐老的憂懼,注定要撲向死亡之火了。
楯之會是個有威脅性的右翼國家主義團體。法西斯俱樂部?大作家的玩具?
此書作者乃是英國《泰晤士報》長年駐日特派員,受訪的傳主三島由紀夫本就存在嚮往西方文明,其實是虛華、討巧地試圖藉以訪談、報導將三島文學趁此推進歐美西方世界。作者所疑惑——有威脅性的右翼國家主義團體?在於採訪者親身受邀前往富士山下的日本自衛隊營區,參觀「楯之會」的冬天演習過程所得到的結論;其中有極詳細的現場描述,那是作為一個冷靜且不被盛宴、儀式、款待所迷失的探詢經驗,是《美與暴烈》書中最重要的感思。
天皇陛下萬歲!萬歲!萬歲!楯之會成員五十名(包括作家會長)結業時的閱兵禮儀,穿戴著類似二戰德奧義軸心國聯盟的軍服,一聲令下,側臉向東方的天皇宮廷致最敬禮!
早已是小說外譯多冊,成為西方世界最知名的日本代表性作家的三島,究竟內心最急切渴望的是什麼?對政治冷淡,愛熱鬧卻也孤寂的天之驕子,以豐厚的版稅收入,召集他的文學粉絲,成立了一個彷如私人小軍隊,真正能突破戰敗後被美國代制定的「新憲法」所限囿,或浪漫的自以為像幕府時代替被殺的主君復仇的四十七浪人死士,往後改編、傳頌的歌舞劇《忠臣藏》的摹擬?憂國的作家永夜的沉痛?
諾貝爾文學獎。想是作家心心念念的平生祈盼的文學頂峰,三島已被提名多次,也許四十年華太年輕要他等候;老師川端康成在一九六八年榮?日本人第一位諾獎得主,第一個前往川端鐮倉住所賀喜的正是三島,那時他的心情想必百味雜陳吧?我一直是三島由紀夫的忠實讀者,敬仰他那異質之美的文學,但匪夷所思何以分心去組小軍隊,且試圖復辟成「天皇崇拜」的武士道傳統?這本傳記細讀或可解謎。
我時而不忘這位卓越、絕美的作家,頭繫著「七生報國」頭巾,在東京市谷自衛隊露臺慷慨陳詞的悲憤和失落;何以不回到書房?揣想如果不以切腹表白憂國憂時的哀傷和偏執,在文學成就上活了下來,必定是繼承川端康成作為第二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哪會有大江健三郎後來的機會……。體驗「楯之會」軍事演習之後,三島是這樣答覆記者的質疑——
楯之會是國家保衛隊的第一個模範。以愛國的自豪感喚醒民眾。
究竟是自信自詡,還是落寞的自怨自艾,甚至是自暴自棄呢?本書作者以媒體記者的主觀印象,在其多次和三島近身訪談的矛盾應答,大意的引申為「浪漫」大作家的幻想、作秀成分居多的另類思考,未知竟然是真心決絕的以死殉國,試圖喚起民族大義的前奏曲!
美與愛的文學人,熱情熾烈的愛國志士……溫柔且暴烈的三島由紀夫,自殺的抉擇。
華麗典雅的宅邸,主人別世三十多年,春去秋來的花樹再美,靜謐中依然蕭索淒涼;但見那張斑駁的石椅,座靠兩端是巴比倫人面鳥身的精緻雕刻。小說家翹起腳來優雅地抽菸淺笑,花園中央陽剛的阿波羅雕像,足下以馬賽克磁磚鑲成放射狀十二星座,他相信古老西洋星象學嗎?敬閱十八年前筱山紀信攝影書《三島由紀夫的家》,雖說故人別世近半世紀,文學的三島我敬仰,意識形態的三島我不苟同,但終究是特立獨行的典範,逢昔影還痛惜。
他是最孤寂的星球,莫非殉以讀者難以深諳,一種最純淨、不可輕侮及誤認的無上信仰,就將之以暴烈美學奔往連文學都無法救贖的死亡黑洞……二O一六年四月,春雨紛紛的富士山下,位於山中湖的「三島由紀夫文學館」,我終於親訪這一代文豪複製書房場景,彷彿聖殿朝拜,激動的心如窗外雨水,如這本傳記書前文的吶喊與絕望就在一九七O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近午的致命時刻,悲憤的作家聲嘶力竭地呼喊請求——
你們聽著!都聽著!聽我說!聽啊!聽我說完!
不是近千名的自衛隊員聽不見,而是臨空低飛的媒體採訪直升機、警視廳直升機那轟然巨響的槳葉聲,全然壓制三島激動的嗓音,沒有人知道他要說什麼……。面對的,竟是自衛隊員的嘲諷和恥辱。菊花的天皇意識不再,劍只是銹蝕的歷史,奮筆永夜的小說家,決絕以死印證的三島由紀夫。